1.12江州官牒
庐山依旧被那铁锈味的血雾死死锁住,浓得化不开,沉得坠人心。东林寺仿佛成了雾海中的孤岛,梵呗声也穿不透这粘稠的死亡气息。禅房内,慧远大师枯坐如木胎泥塑,指尖捻着乌沉念珠,唇齿间无声地流淌着《梵网经》的戒律真言:“若佛子!若自杀、教人杀、方便杀、赞叹杀、见作随喜……乃至咒杀……是菩萨波罗夷罪……”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试图在这无边的血腥与混沌中,维系住一丝清明的戒律之光。
就在“杀戒”经文默诵至“咒杀”二字时——
“嗒嗒嗒!嗒嗒嗒嗒——!”
一阵急促、尖锐、带着金属般穿透力的马蹄声,如同烧红的铁锥,猛地刺破了浓重死寂的雾霭!那声音由远及近,迅疾得令人心悸,敲打在湿冷的山道上,也重重敲打在寺院中每一个紧绷的心弦上!这蹄声的节奏,这不顾一切的狂飙突进,瞬间将慧远的思绪拽回了元兴年间那场血火交织的噩梦——卢循叛军围困寻阳城时,那昼夜不息、如同催命符般擂响的攻城战鼓!鼓点密集如雨,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城墙的震颤与生命的哀嚎!此刻这雾中奔雷般的马蹄,与彼时的催魂鼓点,何其相似!
蹄声在寺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马匹焦躁的喷鼻声和沉重的落地声。几乎在同时,山门被粗暴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呻吟。一个身穿皂色公服、头戴幞头、满身风尘的小吏,裹挟着一股冰冷的湿气和浓重的汗马腥膻,一步跨进了东林寺的庭院!
就在他踏入寺门门槛的刹那——
“叮铃——!”
他腰间悬挂的、用于驱邪或示警的小巧铜铃,因这猛烈的动作而剧烈摇晃,发出清脆却带着一丝惊惶的鸣响!
几乎在同一瞬间!
“呜——嗡——”
寺院檐角,那枚仅存的、未被昨日血雾煞气完全摧毁的青铜风铃残片(或许是最大的一块),竟也诡异地、无风自动般发出了低沉、悠长、带着金属震颤的共鸣!
一清脆,一低沉;一急促,一悠长。两种铃声在这血雾弥漫、死寂如坟的寺院上空,猝不及防地交织、碰撞、缠绕!竟形成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满不祥意味的诡异和声!仿佛阴司的勾魂使与阳间的报丧人,在此刻达成了某种恐怖的默契!
侍立在禅房门外的道明,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鹰隼,瞬间锁定在那小吏沾满泥泞的皂靴上——那不是寻常山路的黄泥,而是一种极其刺眼、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新鲜红泥!这颜色、这质地,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栗里村后山老虎沟特有的红粘土!只有那条布满荆棘、几乎无人行走的险峻近道,才会在深秋雨后留下如此浓烈、如此新鲜的红泥印记!此人竟是舍弃官道,不顾生死地抄了这条连猎户都需谨慎的绝径而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道明的心——事态之紧急,已到了刻不容缓、需要以命相搏的地步!
“江州太守府——急令到!”
小吏的嗓门如同在公堂上宣判般猛然炸响!那声音带着长期训斥胥吏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威压与急促,在空旷的大雄宝殿梁柱间疯狂撞击、反弹,激起层层叠叠、令人心烦意乱的混浊回音,震得檐角的残铃又发出一阵细碎的嗡鸣。
慧远大师已悄然立于禅房门口,灰色的僧袍在血雾中如同静默的山岩。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迎向那小吏,仿佛能穿透其公服的伪装。当小吏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细长竹筒,双手递上时,慧远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右手拇指肚上,那块如同胎记般、深深浸入皮肤纹理的墨渍。那绝非一日之功,而是长年累月执笔批阅堆积如山的卷宗、在墨海文牍中沉浮挣扎十年以上,才能留下的、属于刀笔吏的独特烙印。
“嚓啦——!”
小吏用指甲粗暴地剥开竹筒封口的火漆。那坚硬朱砂漆块碎裂的声音,清脆、冰冷、刺耳,如同冬日里踩碎了冻结的冰片,在这凝重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慧远的心头莫名一紧。
当素白的帛书从竹筒中被抽出,展开时发出的轻微“窸窣”声,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慧远尘封的记忆!这声音……这丝帛摩擦的细微声响,竟与三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桓玄兵败如山倒、仓皇逃离建康时,在行营中焚烧机密文书发出的“噼噼啪啪”声,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那跳跃的火焰,那化为灰烬的野心,那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焦糊味……此刻都随着这帛书的展开,扑面而来!
帛书上的字迹,力透纸背,锋芒毕露!正是江州太守、坐镇寻阳的殷凝之亲笔。他的字,果然如其人,横画如出鞘的钢刀,带着斩钉截铁的狠厉;竖画似挺立的枪矛,透着咄咄逼人的锋芒!通篇文字杀气腾腾,字字句句都如同鞭子抽在人的心上:
“……值此多事之秋,国用维艰!然庐山诸村,屡以‘虎患’为由,拖延、抗拒税赋!此风断不可长!所谓‘虎患’,焉知非刁民借故抗税之托词?今岁秋赋,颗粒不容拖欠!着尔等速速查明实情,弹压煽动,晓谕黎庶:税赋乃国之血脉,何出?唯赖尔等倾力输纳!若再敢借‘虎’生事,聚众抗缴,致使民心浮动,祸乱滋生,则本官唯有行雷霆手段,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
尤其“税赋何出”、“民心浮动”、“玉石俱焚”这几个词,竟被人用浓稠如血的朱砂,狠狠地圈点过!那刺目的猩红,在素白的帛书上,如同刚刚绽开的伤口,又似恶鬼狞笑的眼眸,散发出浓烈的血腥与死亡的威胁!
慧远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玉石俱焚”那四个被朱砂圈得尤其刺目的字上,眼前却倏然闪过另一幅画面:去年深秋,也是这般雾气氤氲,殷凝之轻车简从,来东林寺“进香”。彼时,这位太守大人曾驻足于大雄宝殿的巍峨穹顶之下,用手中镶玉的如意,随意地指点着那支撑殿宇、散发着幽香的巨大楠木梁柱,语气平淡却暗藏机锋:
“慧远大师可知,此等栋梁之材,取自何处?”不等慧远回答,他便自问自答,“皆伐自庐山南麓,那片号称‘虎踞龙盘’的莽莽深林。据说百十年前,那里还是猛虎啸聚的巢穴……”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扫过殿中供奉的庄严佛像,“如今,猛虎巢穴化为佛殿栋梁,岂非功德一件?”
此刻,慧远终于彻底明白了!在殷凝之这位封疆大吏的眼中,所谓的“虎患”,从来就不是指山林中那些噬人夺命的猛兽!他真正忌惮的“虎”,是那些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濒临绝境的治下子民!是他们赖以活命、却不断被官府榨取的“口粮”!是他们勒紧裤带也填不满的“赋税”深渊!这“虎患”之名,不过是官府用以推卸责任、掩盖盘剥、并随时准备举起屠刀进行血腥镇压的绝佳借口!张栓柱的血,村民的泪,在这位太守眼中,恐怕连那帛书上的一滴朱砂都不如!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木屑飞溅!是道明!这年轻僧人的双眼因极致的愤怒而布满血丝,紧握的拳头如同铁锤般,狠狠砸在了禅房廊下的一根木柱上!巨大的力道震得整个回廊似乎都晃了一晃,惊得梁间栖息的几只蝙蝠“扑啦啦”尖叫着,仓皇地冲入血雾弥漫的天空!
慧远的目光敏锐地扫过道明紧攥的拳头。那指甲缝深处,还残留着前日帮村民抬张栓柱那惨不忍睹的尸身担架时,蹭上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垢!此刻,因极度的愤怒和用力,指节处绷得惨白,那些暗红的血垢在苍白的底色下,显得更加刺目,如同无声的控诉!更让慧远心头一沉的是,道明因刚才砸柱的动作,僧袍腰带被扯得有些松散,露出了藏在腰带内侧、紧贴着身体的半块东西——那是一截森白的、带着明显断裂痕迹的虎骨!骨质粗粝,一端还保留着原始的关节形状!慧远瞬间认出,这正是三年前,道明父亲猎杀那头凶名赫赫的“吊睛白额”大虫后,留下的、最为珍视的战利品之一!这孩子,当初剃度出家时,竟将这象征着猎户荣耀与血腥过往的遗物,偷偷缝藏在了袈裟之内!
“师父!”道明猛地抬头,声音嘶哑,胸膛剧烈起伏,那里面翻腾着猎户血脉中遗传的狠厉与杀戮本能,却也夹杂着少年人面对强权压迫时无法抑制的惊惧与颤音,“弟子……弟子愿为首!带乡亲们去跟那些狗官派来的爪牙理论!若他们敢硬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凶光,手下意识地按向腰间藏虎骨的位置,“就像……就像当年我父亲猎杀那头吊睛白额……”
“住口——!”
一声苍老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断喝,如同炸雷般在庭院中响起!是慧静老和尚!他不知何时已丢开了那永远擦不干净的抹布,双手紧握着一柄竹枝长扫帚的杆尾!那粗糙的竹竿带着千钧之力,被他狠狠磕在殿前的青石台阶上!
“哐——嚓!”
一声巨响!坚硬的老竹竿与冰冷的石头猛烈撞击,竟迸出几点火星!竹竿应声裂开一道长长的豁口!这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震得离他最近的小沙弥明心魂飞魄散!明心手中捧着的、原本要给慧远大师奉茶的粗陶茶盏,“啪嚓”一声摔落在地,褐色的茶汤与雪白的瓷片四处飞溅!
慧静老和尚因盛怒而须发皆张!宽大的僧袖滑落,露出了他那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小臂。而在那苍老的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九枚排列规整、颜色却深浅不一的淡青色圆点——那是他当年剃度出家时,为表决心,以香火自烙的九品戒疤!象征着菩萨修行的九重阶位!然而,仔细看去,那第三枚戒疤的颜色明显更深、疤痕也更为扭曲狰狞!那是他在承受这钻心刻骨的焚身之痛时,意志崩溃,疼得当场昏死过去,香火失控灼烧留下的永久印记!
此刻,慧静那只完好的眼睛(另一只因中风而半眯着),燃烧着洞悉因果、悲愤交加的火焰,死死地钉在道明脸上!他的声音不再高亢,却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你父亲?哼!那个一辈子在山林里称王称霸、手上沾满虎血熊命的猎王?”慧静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他后来怎样了?!风光了半辈子,最后呢?是不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冬天,被一头他追杀了三代、瘸了一条腿的老独虎,悄无声息地摸进窝棚,生生叼走了他半条右腿?!等他被同伙找到时,血都快流干了,伤口冻得发黑,只能像条破麻袋一样被拖下山!这就是杀生的果报!这就是血债血偿的铁律!你藏着他的虎骨,是想继承他的‘威风’,还是想继承他那条丢在山里喂了豺狗的残腿?!嗯?!”
慧静的话语,如同最冰冷的寒流,瞬间冻僵了道明因愤怒而滚烫的血液!他按在腰间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了回来!脸上的狠厉瞬间褪去,只剩下巨大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被无情揭穿的恐惧!腰袈下那半块森白的虎骨,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肉与灵魂!
禅房门口,慧远大师捻动念珠的手指,在慧静那如同诅咒般的质问声中,再次死死地卡在了冰冷的珠子上。殷凝之那封用朱砂圈点、杀气腾腾的急令帛书,仿佛在他手中燃烧起来。血雾更浓了,檐角残铃在风中发出断续的呜咽。东林寺,这座被血雾与权柄双重锁链禁锢的伽蓝,此刻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