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雾锁伽蓝
庐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沉入了无边的混沌。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不再是往昔温润的乳白水汽,而是裹挟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铁锈般腥甜气息的血色。这雾气沉重、粘稠,如同凝固的污血蒸腾而起,弥漫在每一寸山石、每一片松针之间,将东林寺这座净土伽蓝,严严实实地封锁其中,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死亡预兆的寂静。
慧远大师枯坐于禅房,一盏粗陶油灯在案头摇曳,豆大的火苗艰难地抵抗着从门缝窗隙钻入的阴冷湿气,将他的身影拉扯得忽明忽暗,投在身后土墙上,如同摇曳的鬼魅。他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摩挲着摊开的《大般涅槃经》泛黄纸页,指尖停留在“诸行无常”四个墨字之上。那墨色在昏黄跳跃的烛火映照下,竟泛出一种冰冷、粘稠、仿佛尚未干涸的暗红光泽!这光泽,像极了二十年前,长安西市那个阴风怒号的刑场午后,喷溅在冰冷青石板上、最终凝固成深褐色的斑斑血迹。那一幕,早已沉淀为心底最深的烙印,此刻却被这诡异的血雾与墨色,硬生生地重新唤醒。
“叮——铃——啷——!”
一声极其突兀、尖锐刺耳的碎裂声,猛地撕裂了禅房内凝重的死寂!仿佛来自九天之外,又似近在咫尺!紧接着,是无数细碎、急促、如同冰雹砸落玉盘的连续撞击声!
是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铃!
不知是被这蕴含煞气的血雾侵蚀,还是被某种无形的、狂暴的力量冲击,那枚饱经风霜、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铃,竟在瞬间崩裂!碎片如同被炸开的冰凌,裹挟着凄厉的呼啸,四散飞溅!大的如指甲盖,小的似米粒,叮叮当当、噼里啪啦地砸落在殿前的青石板上、回廊的瓦片上、甚至有几片穿透了薄薄的窗纸,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嵌入禅房的土墙!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丧钟般的碎裂声,每一声都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慧远的心口!将三日前的惨景,再次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碾磨、推送到他的眼前:
担架上,张家二小子那被啃噬得只剩白骨的腰肢下,洞开的腹腔如同被粗暴撕裂的地窖,暗紫色的脏器拖曳在浸透血污的粗麻布上,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膻恶臭!张家阿母,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破布娃娃,整个人扑在冰冷的门板上。她那稀疏、凌乱的白发,被儿子腹腔流出的、粘稠冰冷的肠油浸透,一绺绺地粘在额前、脸颊,散发着油腻而绝望的气息。她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指甲早已在疯狂的抓挠中崩裂翻卷,血肉模糊,却依旧死死地抠进青石板的缝隙里!仿佛那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夺走她儿子性命的仇敌!她不是在抠挖石板,而是在绝望地挖掘着儿子的生命!然而,从石板缝隙中被她绝望的指甲生生抠挖出来的,并非想象中的血肉残骸,而是一串……一串粘稠、浑浊、如同凝固油脂般、散发着腥臭与不祥气息的字迹——“因果”!
这虚幻却又无比真实的景象,伴随着铜铃碎片的余音,在慧远脑海中反复激荡、轰鸣,几乎要将他的神识撕裂!
庭院中,并非空无一人。道明——慧远最年轻、却也最沉静的弟子之一——正持着一根齐眉木棍,守在禅房通往大殿的回廊入口。他站立的姿势挺拔如松,然而那握棍的细节,却暴露了他深埋的出身。他并非自幼在佛门熏染的沙弥,而是半路出家。此刻,他双手紧握棍身中段,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拇指与食指形成的虎口处,那层因常年劳作而磨砺出的、如同老树皮般坚硬粗糙的老茧,正无意识地、反复地蹭过光滑的棍身,发出极其细微、却又无比刺耳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如同毒蛇吐信。
这不是沙门持棍护法的姿势!这是猎户之子紧握猎叉,准备刺向猛兽咽喉时,才会有的、充满原始爆发力与致命杀机的姿态!
道明那双平日里清澈如泉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庭院中央那片被血雾笼罩、颜色深得发黑的地面。那里,正是三日前停放张栓柱尸身担架的地方,虽然经过了反复冲刷,但浓烈的血腥味和那深褐色的印记,如同冤魂的烙印,顽固地渗入青石板的肌理,在血雾的浸润下,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死亡气息。
恍惚间,道明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深秋。也是这样的雾气弥漫,也是这样的山林死寂。他跟着父亲进山,在鹰愁涧下游的乱石滩旁,撞见了一幕原始而血腥的景象:一头被饥饿逼疯的母熊,正用它巨大的熊掌和锋利的獠牙,疯狂地撕扯着一头尚未成年的鹿犊!温热的、带着泡沫的血浆,如同喷泉般溅射出来,有几滴滚烫地喷溅在他稚嫩的脸颊上!那粘稠、甜腥的铁锈味,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此刻,庭院青石板上渗入泥土的深褐色血迹,在血雾的氤氲下,散发出的气味,竟与十二年前喷溅在他脸上的鹿血,如此相似!
然而,巨大的不同在于:十二岁的他,在目睹那血腥场景时,父亲塞到他手中的,是一柄打磨得雪亮、刀柄缠着防滑皮绳、带着体温的锋利猎刀!那刀柄被他攥得滚烫,仿佛能灼伤掌心,一股原始而冰冷的杀意顺着刀柄涌入他年幼的身体。而现在……现在他的掌心里,只有这根冰凉、沉重、却毫无锋芒的木棍!这凉意,非但不能驱散心头的恐惧与杀念,反而像毒蛇般缠绕上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焦躁!一种空有屠龙之志,却手无寸铁的憋闷!
“听……听说那畜生……”一个细弱、带着明显颤抖的童音,在道明身后不远处响起,是寺里年纪最小的沙弥净心。他似乎想询问什么,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
但他的话语,立刻被一阵更加刺耳、更加令人心神不宁的声音盖过了。
“嚓……嚓……嚓……”
是抹布擦地的声音。声音来自大殿高高的门槛处。老衲慧静佝偻着身子,正用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反复擦拭着那早已被无数双僧鞋踏得光滑如镜的门槛。他的手腕枯瘦得只剩皮包骨,此刻却抖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每一次擦拭都显得那么无力、那么失控。那湿漉漉的抹布在门槛上拖曳,留下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水痕。那水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在血雾的笼罩中,扭曲变形,倒像是用稀释的血水,在冰冷的石头上,潦草地书写着一个巨大的、充满讽刺意味的“阿弥陀佛”!
慧静老和尚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庭院中央那片深褐色的血污上。他的眼神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他还是江陵城里那个令猪羊闻风丧胆的年轻屠夫时的场景。
那一天,也是这般血雾弥漫(或许是屠宰场的蒸汽?),他像往常一样,将一柄磨得飞快的尖刀,稳稳地送入一头待宰母猪的咽喉。温热的猪血喷涌而出,流入接血的木盆。然而,就在母猪断气前的那一刹那,他无意间瞥见了它的眼睛!那不是牲畜临死前惯有的惊恐或麻木,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人类般的巨大悲恸!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流,从那对小小的猪眼中汹涌而出,顺着它沾满污秽的皮毛流淌!那一刻,他握着尖刀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冰凉!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还在后面。当他剖开母猪那硕大滚烫的肚腹时,里面蠕动的,不是期待中的肥厚板油,而是……七只已然成形、蜷缩着、包裹在粘稠羊水中的小猪胎!它们小小的身体还有温度,小小的鼻子微微翕动,仿佛只是睡着了!那景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垮了他!他手中的屠刀“当啷”坠地!从此,江陵城里少了一个屠夫,多了一个在佛前日夜忏悔、试图洗刷满手血腥的老僧。
此刻,庭院中那片深褐色的血污,在慧静浑浊的眼中,仿佛与几十年前那头母猪剖开的、盛满小猪胎的腹腔重叠在了一起!那被啃噬得只剩白骨的张栓柱的下半身,那被掏空的腹腔,与那些蜷缩在母腹中的小猪胎,在死亡的残酷本质上,竟有着如此惊心动魄的相似!一种跨越物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巨大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擦拭门槛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歪斜的水痕,仿佛是他摇摇欲坠的信仰和无法洗刷的罪孽在无声呐喊。
禅房内,慧远捻动念珠的手指,毫无征兆地停滞了。那串乌沉沉的沉水香木念珠,冰冷坚硬,此刻正卡在代表“苦集灭道”四谛中的第四颗珠子上——“灭谛”,象征着涅槃寂静,烦恼的止息。珠子卡在指节之间,那冰凉刺骨的触感,如同活物般,顺着指尖的皮肤纹理,丝丝缕缕地向上蔓延,渗入血脉,钻入骨髓!
这冰冷,瞬间勾起了另一段记忆的毒蛇——三年前,桓玄屯兵湓口,剑指建康。那位手握重兵、野心勃勃的枭雄,派心腹使者,携百镒黄金(那黄澄澄的光芒几乎能晃瞎人眼),登上庐山,求见慧远。使者言道,桓公仰慕大师高德,特献薄礼,恳请大师为“义军”祈福,祝祷旗开得胜,早定乾坤。
彼时,慧远亦是这般枯坐禅房,指间捻动着这同一串念珠。每一颗珠子,都仿佛重逾千钧,每一次拨动,都像是在推动命运的巨轮。那百镒黄金,摆在案头,散发着权力与血腥交织的诱惑,冰冷而沉重,如同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随时可能择人而噬。他沉默着,念珠在指尖艰涩地转动,脑海中天人交战。直到指尖触碰到那颗刻着“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珠子时,一股清凉的悲悯之力才从心底涌起,给了他断然拒绝的勇气。最终,那百镒黄金,被他如同送走瘟神般,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如今,这念珠的冰冷再次袭来,与桓玄赠予的那柄据说用千年犀角雕琢而成、触手生寒的如意,感觉何其相似!那柄如意,他从未使用过,一直封存在箱底。此刻想来,握在手中的感觉,并非玉石的温润,而像是握着一条滑腻冰冷、伺机而动的毒蛇!象征着世俗权力巅峰的冰冷,与这象征着业力纠缠、血债血偿的念珠之冷,在血雾弥漫的此刻,竟在灵魂深处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窗外的血雾愈发浓重了,翻滚着,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其中嘶吼挣扎。铜铃碎裂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庭院中抹布的擦地声、道明握棍的沙沙声、明心压抑的呼吸声,都交织在这片死寂之中。慧远的手指依旧死死卡在“灭谛”那颗冰冷的珠子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诸行无常”的墨字在烛光下依旧泛着冷血般的暗红光泽。东林寺,这座本应清净的伽蓝,此刻被无形的血雾与沉重的因果之链,紧紧锁住,仿佛陷入了无间地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