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才的“怪癖”

试炼结束后的那个下午,阳光很好,带着一种雨后初晴的清透感。

山风穿过玖宫岭的廊庑,吹动着屋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声响。

新生们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来的憧憬,被领向了他们的居所。

阳天殿的精舍沿山而建,错落有致。

按照惯例,成绩最优异的两人,会被分配到视野最好、元气最充裕的那一间。

于是,辗迟和千钧,这两个在试炼中一个惊世骇俗、一个虽败犹荣的少年,毫无意外地成了室友。

这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种“强强联合”的激励。

但在千钧看来,这无异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他宁愿独自一人对着墙壁,也不想和一个自己完全无法看透的人朝夕相处。

那个红毛小子,像一团跳动的火焰,也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诡异地揉捏在他一个人身上,让千钧那套用以衡量世间万物的准绳,第一次出现了偏差。

推开宿舍门,一股好闻的木香和阳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但足够宽敞,两张木床,一张书案,一扇能看见远方云海的窗户。

很标准的配置。

千钧习惯性地选择了靠里的那张床。

他不喜欢被人打扰,也不喜欢成为视线的焦点。

他放下行囊,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的床铺,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被角叠得棱角分明,衣物按照颜色深浅整齐地码放在枕边。

这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是他用来对抗内心混乱的唯一方式。

而辗迟,他的室友,则截然相反。

他进门后,第一件事既不是选床,也不是放行李,而是像一只刚进入新领地的猫,充满了好奇,开始绕着房间巡视。

他先是走到墙边,伸出手指,用一种奇怪的节奏在墙上敲了敲,侧耳倾听片刻,嘴里念叨了一句:

“嗯,承重墙,够结实。”

然后他又走到窗边,推开窗,伸头出去看了看,又嘀咕道:

“通风口设计得还行,就是有点对流,晚上睡觉得关严实了。不过这采光真不错,窗台上感觉能养一盆多肉。”

千钧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是“承重墙”?什么又是“多肉”?

他只觉得这个辗迟的行为模式,完全超出了他对一个正常山里孩子的认知范畴。

他不是应该对这精舍的华美感到惊叹吗?

他怎么像个经验老到的工匠在验收房子?

千钧没有问,他只是沉默地继续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他相信,只要自己不开口,这间屋子里的尴尬就能被局限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辗迟的“怪癖”还在继续。

他选了靠窗的那张床,理由是“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日出,判断天气”。

他不像千钧那样把衣服叠起来,而是从那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拿出几根用柔韧的兽筋和光滑的木条捆绑而成的、造型奇特的玩意儿

。他将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一件件地撑开,然后挂在了床头的横梁上。

“这样不起褶子,”

他似乎是感受到了千钧投来的目光,头也不回地解释了一句,

“穿起来有型。”

“有型”,又是一个新词。

千钧在心里默默记下,然后决定将其归类于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山野之间的方言。

真正让千钧那张冰封的脸出现裂痕的,是清晨的洗漱时间。

玖宫岭的弟子们,通常用柳枝蘸着细盐来清洁牙齿,这是流传已久的习惯。

千钧也正打算这么做,却看到辗迟已经占了水盆。

他看到辗迟用柳枝蘸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青绿色的、散发着一股无比清新的草木气味的糊状物,塞进嘴里,然后刷出了一嘴的白色泡沫。

那泡沫的绵密和洁白,以及辗迟脸上那种享受的表情,与自己用盐巴刷牙时那种苦涩的、颗粒摩擦牙龈的感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咳。”

千钧轻轻地咳了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好奇。

辗迟漱完口,哈了一口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看到了千钧那张写满了“这是什么鬼东西但我就是不问”的傲娇脸。

他笑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一个资深玩家在逗一个还不知道有外挂存在的NPC。他从一个小陶罐里,用木勺挖了一点那青色的糊状物,递到千钧面前。

“新搞出来的玩意儿,”

他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用山里的薄荷叶、皂角,还有一种能磨成细粉的白石头做的,我管它叫‘洁齿膏’。”

“试试?比用盐巴舒服多了,还香。”

千钧的眉头紧锁。

他想拒绝,因为接受一个看不透的人的东西,意味着示弱。

但那股清新的、仿佛能钻进天灵盖的薄荷香气,却又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挠着他的心。

他的口腔里,还残留着昨晚吃烤肉的油腻感和盐巴的涩味。

沉默。空气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最终,骄傲还是没能战胜一个少年对新奇事物最本能的好奇心。

千钧一言不发,用自己的柳枝,极其矜持地、只在那一小坨“洁齿膏”的顶端,轻轻地蘸了一下。

当丰富的泡沫第一次在自己口中爆开,当那清凉的气息瞬间席卷整个口腔,冲淡了所有杂味时,千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确实比用盐舒服多了。

他面无表情地洗漱完毕,将柳枝放回原位,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

但辗迟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像这青色的膏体一样,悄悄地渗透进去了。

傍晚时分,当所有新生都规规矩矩地前往伙房领取固定份饭的时候,辗迟又一次展现了他的与众不同。

“走,哥们儿,我请客。”

他对正准备出门的千钧说道。

千钧用眼神询问他:去哪儿?

“改善伙食。”

辗迟神秘一笑。

他在伙房门口截住了正准备收工的伙夫,一个体型敦实的胖大叔。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恭敬地排队,而是递上了一小罐他白天做的“洁齿膏”,然后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说:

“大叔,您看您天天跟油烟打交道,这嘴里肯定不清爽。”

“我这儿有点自家做的小玩意儿,提神醒脑,您试试?”

伙夫半信半疑地试了一下,随即双眼放光。辗迟趁热打铁,说自己是这届新生第一,试炼时消耗太大,想给自己和室友加个餐,希望能匀一块生肉,几个土豆和萝卜。

或许是“新生第一”的名头起了作用,又或许是那“洁齿膏”的体验感确实不错,胖伙夫嘿嘿一笑,竟然真的从后厨拿了一大块还算新鲜的兽肉和几个根茎蔬菜给了他。

千钧站在不远处,看着辗迟用这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

一种混杂着精明、市侩和奇妙真诚的社交手腕——轻松地达到了目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在家族中学到的那些待人接物的礼仪,在辗迟这种野路子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和僵硬。

辗迟没有回宿舍,而是在精舍外的一片空地上生起了篝火。

他没有锅,却从背包里拿出了那把在入学时登记过的、造型古怪的工兵铲,将其擦拭干净,架在火上,当成了简易的铁板。

他将肉切成均匀的薄片,蔬菜也处理得干干净净。

没有复杂的烹饪,只是最简单的炙烤。

但当肉片在灼热的铲面上“滋啦”作响,油脂被逼出,散发出浓郁的焦香时,那种原始的、能唤醒人类最深层食欲的香气,便不可抑制地飘散开来。

第一个被吸引过来的,是辰月。

她端着自己的那份晚饭,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吃,却被这霸道的香味勾住了脚步。

第二个循着味道找来的,是碧婷。

她双手抱胸,一脸不屑,但那不断向这边瞟的眼神和轻轻滚动的喉头,出卖了她的真实想法。

千钧从始至终都站在不远处,靠着一棵树,冷眼旁观。

他看着辗迟熟练地翻动着肉片,撒上一些不知名的、似乎是自己研磨的香料粉末。

他看着篝火映照下辗迟那张专注而快乐的脸,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种荒谬的念头——或许,跟他做室友,也不是那么糟糕?

“都站着干嘛?过来吃啊!”

辗迟用一根削尖的木棍叉起一片烤得恰到好处、滋滋冒油的肉片,朝他们晃了晃。

辰月羞涩地走了过去。碧婷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

最终,千钧也走了过去。

那个晚上,没有人谈论试炼,没有人谈论侠岚,也没有人谈论未来。

他们围着一堆篝火,吃着最简单的烤肉和蔬菜,听着辗迟讲一些他们听不懂的、关于“在野外如何分辨可食用植物”的奇怪知识。

千钧甚至破天荒地,主动开口问了一句:

“你以前经常在山里生活?”

辗迟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回答:

“算是吧。我住的那个地方,什么都缺,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说的是上辈子那个被外卖和便利店支配的出租屋。但听在千钧等人耳中,却自动脑补出了一个在深山老林里与野兽为伴、过着原始生活的、充满神秘过往的少年形象。

篝火的火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跳动着。

那温暖的光晕,似乎也融化了彼此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名为“陌生”的冰墙。辗迟看着这和谐的一幕,心中却没有多少成就感。

他忽然想起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当你在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他现在,是在凝视这些单纯的“NPC”,还是,正在被这个真实的、温暖的、终将充满痛苦与离别的世界所凝视?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今晚的烤肉,味道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