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火塘边的口弦(下)

冬至前夜,黑风寨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中。寒风在吊脚楼和岩石缝隙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吉林借着夜色掩护,将一包碾得极细的蒙汗药粉,神不知鬼不觉地抖进了马三炮专用的酒葫芦里。那药粉无色无味,遇酒即溶。

更深露重,三更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山寨里显得格外空洞。吉林像一道贴地而行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位于山寨后侧、把守森严的兵器库。沉重的木门被他用一根特制的细长骨针拨开了门闩。月光吝啬地从狭小的石窗棂斜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吉林看到靠墙的巨大木架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三十多支簇新的步枪!枪身线条流畅,枪管在幽暗中泛着冷硬的蓝光,枪托是深色的硬木,散发着新漆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正是传说中的美式“快枪”!

吉林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在血管里奔涌。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激动,伸手就要去取离他最近的一支。

“汪!汪汪汪!”

突然,一阵凶猛的狗吠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和土匪们粗鲁的吆喝,正朝着兵器库的方向快速逼近!是二当家带着夜间巡逻队过来了!

吉林瞳孔猛缩,瞬间缩回手,身体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脚步声和狗吠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门口!千钧一发之际,吉林猛地将一直紧攥在手心的那枚口弦含入口中!他腮帮鼓动,舌尖快速拨动簧片,一串极其逼真、带着幼鹰坠落时那种凄厉无助、惊慌失措的求救鸣叫声,从他唇间骤然迸发!这声音尖锐高亢,在寂静的夜里穿透力极强!

“嗷呜——嗷呜——!”

山寨里那些被驯养来看家护院的狼狗,对这种模仿幼兽垂死的叫声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几乎是口弦声落下的瞬间,整个山寨各个角落的狼狗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疯狂地咆哮起来!狂吠声此起彼伏,如同炸开了锅!原本径直走向兵器库的巡逻队脚步声立刻停了下来,紧接着传来二当家气急败坏的吼叫和呵斥声,脚步声迅速转向了狗吠最凶猛的寨门方向!

吉林长长吁了口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他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再次扑向那些闪着幽蓝光泽的快枪。

“当家的……当家的醒过来了!”一个压抑着极度惊恐的女声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是马三炮的女人!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她指着后寨的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药……药劲过了!他……他好像察觉了!”

吉林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来不及了!他毫不犹豫,闪电般从枪架上抓起两把快枪,沉重的金属枪身入手冰冷。他一把塞进怀里用布条紧紧缠住,另一把直接扛在肩上。“走!”他低喝一声,示意女人带路,跟着她冲出兵器库,向后寨马厩的方向狂奔。

路过马厩时,一股浓烈的、带着甜腥气的草药味扑面而来。马厩里所有的骡马都瘫软在地,口吐白沫,显然是被喂了哑药。吉林目光扫过,心头一紧。就在这时,马厩最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阵缓慢而沉稳的咀嚼声。一匹瘦骨嶙峋、毛色灰暗的老骡子,正旁若无人地嚼着干草——正是吉林阿爷当年走夷方时的那匹老坐骑!它太老了,老得连土匪都懒得给它下药!

吉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悲悯,亦是决断。他冲进马厩,一把扯断那匹老骡子脖颈上腐朽的缰绳。“老伙计……”他低语一声,牵起骡子就往外冲。

就在他牵着老骡子冲出马厩门口的瞬间,女人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再次撕裂夜空:“小心后面!”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从背后袭来!吉林全身汗毛倒竖!他根本来不及回头,完全是凭借无数次狩猎中磨练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猛地将牵在手中的老骡子狠狠向前一推,同时自己借着反作用力向侧面扑倒!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火光在浓重的夜色中一闪而逝!灼热的弹头带着死亡的尖啸,瞬间撕裂空气,狠狠钻入了老骡子干瘦的腹部!血花和内脏碎片猛地爆开!老骡子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骡鸣的惨嚎,庞大的身躯如同被巨锤击中,轰然向前扑倒!

就在老骡子倒下的瞬间,借着那短暂遮蔽视线的血雾和庞大身躯的掩护,扑倒在地的吉林身体如同装了弹簧般弹起!右手在腰间皮囊中一摸,一枚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鸡蛋大小的鹅卵石——“飞蝗石”,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和满腔的悲愤,如同出膛的炮弹,脱手甩出!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枚飞蝗石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在了刚刚开完枪、还未来得及拉栓上膛的二当家的咽喉上!喉结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二当家眼珠暴凸,口中喷出血沫和破碎的喉骨,手中的步枪“哐当”落地,整个人像截朽木般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狗日的吹箫匠反水了!抓住他!”马三炮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咆哮着,带着大批闻声赶来的土匪,从聚义厅方向蜂拥而至!火把乱晃,人影憧憧,子弹如同飞蝗般嗖嗖射来,打在吉林周围的岩石和木柱上,溅起一串串火星!

吉林看也不看身后,纵身一跃,跨上那匹刚刚挣扎着站起、腹部还汩汩冒血的老骡子!老骡子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发出一声悲鸣,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四蹄翻飞,驮着吉林,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朝着洞开的寨门狂奔而去!怀中和肩上的两支美式快枪,在混乱的火光中闪烁着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冲出寨门,冲下陡坡,冰冷的山风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山路崎岖,老骡子的喘息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踏在血泊里。就在这时,前方山路的拐弯处,突然传来密集而熟悉的马蹄声!一队人马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熹微的晨光中!为首一人,身形挺拔,正是张建国!

“张指导员!”吉林嘶声大喊,用尽最后力气将肩上的快枪和怀里那支连着布条一起解下,朝着张建国的方向狠狠扔了过去!沉重的枪械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接住!”

就在枪械脱手的瞬间,吉林身体猛地一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哇”的一声,一大口暗红的鲜血狂喷而出,溅在身下老骡子灰暗的鬃毛上,如同盛开的诡异红花——刚才那奋力一掷,彻底撕裂了他肩窝处本已脆弱的旧伤!

马三炮的女人也紧跟着冲了下来,她冲到张建国的马前,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塞进张建国手里:“这是……这是马三炮勾结佤山土匪的密信!他们要在三天后合兵,在……在打鹰坳劫杀运粮队!”她的声音因奔跑和恐惧而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

话音未落,黑风寨的方向,一道冲天的火光猛地腾起!瞬间映红了半边黎明的天空!浓烟滚滚,火舌舔舐着囤积草料的巨大草棚——正是这女人在离开前,点燃了复仇和阻断追兵的火焰!

仿佛是被这冲天的火光所惊动,阴沉了许久的天穹,终于撕开了口子。冰冷的雪粒子,起初只是稀疏的几点,随即骤然变得密集,如同无数细小的冰晶石子,铺天盖地地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狠狠砸落下来!噼噼啪啪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

吉林骑在奄奄一息的老骡背上,仰头望着漫天狂舞的飞雪。冰冷的雪粒落在他滚烫的脸上,瞬间融化。在这片混沌的白色喧嚣中,他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阿朵坐在火塘边织布时,那低低哼唱的古歌调子,悠远,苍凉,带着火塘的温度……

张建国将军用水壶递到他面前,壶身还带着体温:“吉林同志!你立了大功!天大的功劳!”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充满了激动和钦佩。

温热的清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就在这时,一阵清越、激扬、充满力量感的口弦声,如同穿云裂帛的箭矢,陡然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入了吉林的耳中!

是《胜利调》!那调子,比当年潍佳初学时吹的,不知要准确、嘹亮了多少倍!是潍佳!他来了!

吉林疲惫的脸上,艰难地扯开一个欣慰的笑容。然而,这笑容刚刚浮现,就被山腰骤然爆发的、如同炒豆般密集的枪声狠狠撕碎!

“哒哒哒哒哒——!”

机枪火舌疯狂吞吐,在漫天飞雪和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道刺目的猩红轨迹!马三炮如同输光了一切的赌徒,带着残余的亡命之徒,从侧翼的山坳里疯狂地冲杀出来,企图做最后的反扑!子弹如同冰雹般泼洒向运粮队!

“快!带粮队走!走打鹰坳西边的老熊道!”吉林朝着张建国嘶吼,声音因为剧痛和焦急而破裂。他毫不犹豫地将怀中那个油布包裹的密信再次塞进张建国怀里,同时猛地一夹身下老骡子的腹部!那老骡子发出一声垂死的悲鸣,竟再次奋起余力,载着吉林,迎着那泼洒而来的弹雨,朝着土匪的机枪阵地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风声在耳边呼啸,子弹在身侧尖啸。吉林右手紧握着猎枪,左手却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那枚跟随了他半生、寄托着阿朵无尽祈盼与潍佳殷切等待的口弦。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将双唇紧紧压在簧片上!

“呜——咿——呀——!”

一曲凄厉、苍凉、穿透生死界限的《追魂调》,如同高原上盘旋的苍鹰发出的最后长唳,骤然在枪林弹雨、风雪交加的战场上冲天而起!这是彝家为勇士送行的古老调子,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生离死别的悲怆与不屈的尊严!那清越到近乎尖锐的音色,竟奇异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枪炮轰鸣,在茫茫雪夜中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就在这决绝的口弦声中,一颗灼热的子弹如同毒蛇的噬咬,狠狠钻进了吉林的大腿!剧痛瞬间炸开!他身体一歪,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从老骡子背上重重摔落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被他砸出一个深坑。

他挣扎着,用猎枪支撑着身体,试图爬起来。右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温热的鲜血迅速在身下的白雪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猩红。就在这时,透过弥漫的硝烟和狂舞的雪幕,他看到了!马三炮那张因暴怒和疯狂而扭曲的脸!那支黑洞洞的枪口,正死死地瞄准了不远处、正在指挥粮队突围的张建国!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吉林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丢开碍事的猎枪,用那条完好的左腿和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雪地中弹起,朝着张建国和那致命枪口之间的空隙,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

“砰!”

第二声枪响,沉闷得如同敲击在朽木之上。吉林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震!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的力量狠狠撞进自己的胸膛,撕裂肌肉,击碎骨骼,搅动着内脏!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在空中飞翔,世界在他眼中旋转、倾斜。他看见潍佳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正从一块岩石后朝他拼命冲来,手中高高举着那枚在风雪中依然反射着微光的太阳纹银锁。雪光映在锁面上,像落了片破碎的、冰冷的星辰。

冰冷的雪地迎接着他。沉重的撞击感传来,却感觉不到太多疼痛,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迅速吞噬着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伸向自己的胸口,似乎想抓住那枚相伴半生的口弦,想再吹响一个音符……指尖终于触到了那冰冷坚硬的簧片边缘,动作却永远地停滞在了那里。

他的眼睛依旧睁着,望向风雪弥漫的远方,望向阿依山寨的方向。风雪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但在那最后的意识里,他仿佛清晰地看见——阿朵背着他们的儿子,静静地站在熟悉的木楞房下。屋内的火塘依旧燃烧着,那温暖、跳跃的火光,透过小小的窗棂,在门外厚厚的雪地上,投下了一小片摇曳的、橘黄色的光斑,那么温暖,那么遥远……

收粮队返回阿依山寨的那天,寨子里空前的安静。天空依旧阴沉,细碎的雪末无声地飘洒着。阿朵背着熟睡的儿子,正独自在晒谷场边的木棚下筛米。金黄的苞谷粒从细密的竹筛孔中流泻下来,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和心神都倾注在这单调的劳作里。

山路上终于传来了久违的、沉重而缓慢的马蹄声,踩踏着冻土和薄雪,由远及近。那声音像是踏在阿朵的心尖上。她筛米的动作猛地一滞,手中的竹筛不受控制地歪斜,白花花的米粒哗啦啦倾泻而出,在冰冷的雪地上撒了白花花一片。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腰,转过身。目光越过晒谷场低矮的篱笆,投向那条蜿蜒的山路。一队沉默的人马在风雪中显出轮廓。张建国指导员牵着马,走在最前面。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身后的马背上,驮着一个用厚重黑氆氇严严实实包裹着的长形物体。氆氇的一角,在颠簸中滑落,露出一截熟悉的、洗得发白的黑布衣角——那是吉林离家时,身上穿的那件旧褂子!

阿朵的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直直地立在原地。风雪吹打着她的头帕和鬓角的铜铃,铜铃却寂然无声。她只是定定地看着,看着张建国牵着马一步步走近,看着那黑氆氇卷在风雪中微微晃动。

“阿婶……”一个嘶哑变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潍佳。他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脸色比雪还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太阳纹银锁,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看着马背上那团黑氆氇,又看看阿朵毫无血色的脸,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让他喉咙像被堵住,再也发不出第二个音节。手一松,那枚寄托着无数期盼的银锁,“叮”的一声轻响,掉落在雪地上。

阿朵像是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她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钉在马背上。直到张建国牵着马走到晒谷场边,停下脚步。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氆氇的一角。

露出了乌蛮吉林的脸。他闭着眼睛,眉骨上那道熟悉的旧疤在雪光映照下显得异常清晰,如同一个永恒的烙印。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凝固着最后的平静。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失声。阿朵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然后猛地向前扑倒,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里。她伸出枯瘦的、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双手,狠狠地、胡乱地抓起一大把冰冷的积雪,不顾一切地按在丈夫冰冷僵硬的脸颊上,仿佛想擦去那层碍眼的冰霜,擦去那不属于他的苍白。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如同寒铁般冰冷、毫无生气的皮肤时,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的灵魂!她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最终却死死地卡在喉咙深处,化作无声的痉挛。

老寨主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老泪纵横。他解下腰间那个从不离身、包浆厚重的酒葫芦,拔掉塞子,一股浓烈的苞谷酒香弥漫开来。他颤抖着,将葫芦口凑到吉林冰冷的、毫无血色的唇边:“娃啊……喝一口……暖暖身子……你阿爷……他在山那边……等着你呢……”浑浊的酒液顺着吉林紧闭的嘴角流淌下来,在洁白的雪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刺眼的痕迹,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潍佳默默地、流着泪捡起掉在雪地上的那枚太阳纹银锁。他走到吉林身边,将那枚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银锁,小心翼翼地、无比郑重地塞进吉林那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中,试图让他握住。就在触碰到吉林手指的瞬间,潍佳猛地顿住了。他看见吉林那只紧贴着胸口的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竟然还紧紧地夹着一样东西——是半片断裂的口弦簧片!簧片边缘沾着早已凝固、变成暗褐色的血珠,像一朵永远也不会凋零的、悲怆的红花,凝固在冰冷的金属之上。

---

开春了。阿依山的积雪开始消融,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泥土和顽强的新绿。县政府在寨子东头、面向碧罗雪山的高坡上,立起了一块青灰色的石碑。石碑方方正正,上面用刚劲有力的汉字刻着:“革命烈士乌蛮吉林之墓”。阳光洒在冰冷的石面上,那几个字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潍佳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这里。他不再吹那走调的《迎客调》,也不再缠着人学《追魂调》。他只是默默地站在石碑前,站一会儿。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将脖子上那枚属于自己的、略小一圈的太阳纹银锁取下来,挂到碑前那棵四季常青的老柏树最低的枝桠上。山风吹过,穿过锁眼,会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如同呜咽般的哨音。那哨音在空旷的山坡上盘旋,清冷又悠远,像极了吉林当年站在自家木楞房门口,吹响的那一曲《迎客调》。

在乌蛮家的木楞房里,那枚染血的半片簧片,连同吉林留下的最后那枚完整口弦,被阿朵用一块最干净的红布仔细包好,供在了火塘边那块最显眼、每日烟火都能熏染到的神龛木板上。她依旧每日织布,古老的木梭在经纬线间穿梭,发出单调的“咔哒、咔哒”声。只是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火塘边,飘向那静静躺在红布上的口弦。织布机单调的节奏里,她开始低低地哼唱。哼唱的依旧是那些古老的、传唱了无数代的彝家歌谣,调子却再也不是从前的调子。每一个音符里,都浸透了化不开的冰雪,缠绕着散不尽的悲凉,如同山间终年不散的寒雾,丝丝缕缕,萦绕在木楞房的每一个角落,萦绕在每一个没有归人的长夜。火塘里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映照着那枚冰冷的簧片,也映照着阿朵眼中那永不熄灭的、深沉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