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火塘边的口弦(上)

一、

火塘里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乌蛮滋佳二叔乌蛮吉林脸上那道三年前猎野猪留下的旧疤上,随着他抿紧嘴唇的动作,那道疤痕便在光影里微微抽搐,像一条盘踞的活物。

吉林盘腿坐在火塘边的矮木墩上,膝头摊着黑氆氇。他全神贯注,手中那把世代相传的鹿骨小刀灵巧地游走在一截金竹上。竹屑簌簌落下,在深黑的氆氇上积起一层,如同撒了把冰冷的碎银。

门轴“吱呀”一声呻吟,沉重的寒气裹着个人影撞了进来。吉林的堂兄乌蛮滋佳的父亲乌蛮国程抱着满满一捆野栗柴,带着一身凛冽的霜气迈进屋。他卸下柴捆靠向火塘边,柴上凝结的冰棱遇热融化,水滴“嗒、嗒”地砸在青石板上,清冷又执拗。

“吉林,”国程搓着冻红的手,在火塘边蹲下,声音带着火烤的暖意,“你再这么削下去,寨子里的金竹怕是要被你砍绝根了。”

吉林没有抬头,仿佛沉溺在另一个世界。他小心翼翼地将刚削好的竹管凑近嘴唇,轻轻一送气。一缕清越的音符蓦然逸出,如清泉初涌,是彝家最熟悉的《迎客调》。但那本该欢快的调子,却在尾音处陡然一沉,拐出一个凄惶的弯,如同飞鸟陡然折翼,坠入深谷,瞬间被火塘里一声栗炭爆裂的“噼啪”声吞没。几粒火星飞溅出来,落在吉林胸前悬挂的一枚银锁上——那是一枚沉甸甸的老银锁,上面镌刻着繁复的太阳纹,锁眼里,还死死卡着半片断裂的口弦簧片,那是他父亲当年远走缅甸马帮的遗物。

国程的目光黏在那半片簧片上,思绪仿佛被拉得很远。就在这时,吉林突然将鹿骨刀往青石板地上一磕,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县上来的张指导员说,征粮队那边,缺个懂汉话、会吹口弦的通司。”

里屋“吱吱嘎嘎”的织布声戛然而止。吉林的妻子阿朵背着用厚布襁褓裹住的幼子,从织机旁探出半个身子。火光跳跃,映亮了她鬓角垂下的那对小巧铜铃,它们无声地晃动着。她的声音却抖得厉害,像风中即将绷断的麻线:“前儿赶马人捎回话……说黑风寨那群杀千刀的土匪,在澜沧江边,把过路的……剥了人皮!”最后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她手中的木梭竟生生折断了,紧绷的纬线也跟着发出一声哀鸣。

吉林霍然起身,将新削成的口弦含进口中,鼓起腮帮用力一吹——一声高亢锐利、模仿绿孔雀求偶的啸叫骤然划破屋内的压抑。屋外原本呜咽的狗吠声立刻噤若寒蝉,只剩下尾巴扫过地面的细微窸窣。“我阿爸当年走夷方时,”他抬手,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眉骨上那道凸起的旧疤,声音低沉却透着股岩石般的硬气,“就说过,男人的骨头得硬过山岩,不能缩头缩脚,让自家的婆娘娃娃躲在石缝里掉眼泪。”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打着木梯板,震得火塘里的炭火都仿佛晃了晃。一个高大身影挟着凛冽的寒气撞开门帘,是县工委的张建国指导员。他军靴上沾满泥泞和冰碴,在门槛上用力磕了几下,冰屑簌簌落下。“乌蛮同志!”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情况紧急!县工委急电,必须赶在大雪彻底封死碧罗雪山之前,把征集的粮食运过去!”

阿朵猛地从织机旁冲了过来,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抓住了吉林腰间的羊皮火药袋,指甲几乎要抠进那粗糙的皮子里。吉林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俯身,从火塘里钳起一块烧得通红透亮的栗木炭。他撩开自己的旧褂子,露出里面那个磨得发亮的牛皮箭囊,毫不犹豫地将那块通红的炭火按在箭囊接缝处。皮肉烧焦的“滋滋”声伴随着刺鼻的青烟瞬间腾起,弥漫开来,掩盖了阿朵压抑的啜泣。吉林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紧咬的牙关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坚硬。

就在这时,一个半大少年像头敏捷的小鹿般从门外闪了进来,是寨子里的孤儿潍佳。他冲到吉林面前,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脖子上扯下一样东西,用力塞进吉林斜挎的粗布挎包里——正是那枚和吉林胸前几乎一模一样的太阳纹银锁,只是略小一圈。

“吉林叔!”潍佳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这锁能避邪!你得囫囵个儿地回来!回来教我吹《追魂调》,你答应过的!”少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穿透了皮肉烧焦的焦糊味和呛人的青烟。

吉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按着炭火的手却纹丝未动。那灼热的痛楚仿佛从肩窝蔓延开来,直抵心脏。他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应承,如同山风掠过岩缝的呜咽。

澜沧江在深冬里像一条巨大的墨色冻蛇,僵卧于刀劈斧削般的峡谷之中。征粮队的骡马队伍沿着陡峭的江岸逶迤而行,远远望去,如同一条缓慢蠕动的黑色细线,在亘古蛮荒的群山中艰难地移动着。乌蛮吉林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充当向导和尖兵的角色。他那杆磨得锃亮的猎枪斜挎在背上,枪管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新削的那枚口弦,用红绳系着,紧紧贴在他的胸口,随着他每一步踏在嶙峋山石上的步伐,隔着粗布衣衫,传来轻微而固执的震颤。

张建国指导员勒住马,指着前方峡谷骤然收束、两岸峭壁几乎要撞在一起的地方,那里只余一线天光,江水在下方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那就是鹰愁涧!”他的声音被江风和山壁的回响切割得有些变形,“去年秋天,一队马帮在那里,被黑风寨的土匪用竹矛穿成了串!”

吉林没有回应,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脚下被江水冲刷得光秃秃的河滩。突然,他弯下腰,从几块卵石间捻起一样东西——半片箭镞,颜色惨白,边缘锋利。他凑近细看,又用指肚捻了捻断面,然后放到鼻端嗅了嗅。“熊骨磨的,”他声音低沉,带着猎人特有的笃定。箭杆残留的部分,缠绕着一种独特的、靛蓝色的毛线,线尾还系着一小片早已失去光泽的鹰羽。这正是黑风寨土匪惯用的标识。吉林将这片残箭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去。

队伍沿着“之”字形的山路向上攀爬,刚过山腰,原本稀薄的雾气毫无征兆地变得浓稠粘腻,如同巨大的灰白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吞噬了山峦、树木和人马的轮廓。几米开外,便已混沌一片,只闻骡马粗重的喘息和蹄铁磕碰石头的脆响。

吉林猛地拽住头骡的缰绳,那匹健壮的骡子不安地喷着响鼻。他用彝语厉声低喝:“噤声!有埋伏!”这声警告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话音未落,三支带着腥气的竹箭撕裂浓雾,发出尖锐的“嗖嗖”声,几乎是贴着吉林的耳廓飞过!笃!笃!笃!三声闷响,箭镞深深钉入他身后一棵粗壮的冷杉树干,箭尾系着的鹰羽在雾气的湿润中剧烈地颤抖着。

“隐蔽!”张建国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驳壳枪,枪口警惕地指向箭矢飞来的方向。就在他拔枪的瞬间,吉林已经如同狸猫般扑倒在地,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皮。他没有丝毫犹豫,右手闪电般探入右腿的皮靴筒,摸出一枚打磨得溜圆的鹅卵石,看也不看,运足腕力,猛地向右前方那片影影绰绰的竹林掷去!

“啪!”石子准确地击中一根粗壮的竹竿,发出清脆的回响。栖息在竹林中的一群白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炸了窝,扑棱棱尖叫着冲天而起,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在浓雾中格外刺耳。几乎是同时,雾气的深处传来几声气急败坏的咒骂,同样是彝语,但腔调凶狠粗粝。

“是黑风寨的四当家!”吉林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游过草丛,他贴着湿滑的地皮向前快速匍匐,猎枪在他手中极其灵活地调转了枪口方向,“这狗杂种右腿瘸了!跑起来左深右浅,会拖半步!”他对敌人的弱点洞若观火。

他的警告再次被印证!竹林深处弓弦密集震动,“嗡”的一声闷响,一排弩箭如同毒蜂般激射而出!箭矢撕裂浓雾,发出死亡的尖啸。吉林瞳孔猛缩,几乎是本能地,他侧身猛地将紧挨着他、一个还愣在原地的年轻小战士狠狠推开!小战士踉跄着滚向一块岩石后。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吉林感觉右肩胛骨上方猛地一麻,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得他身体向后一晃!一支淬了毒液的弩箭带着倒钩,刮着他的肩胛骨边缘狠狠擦过,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血珠飞溅出来,在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气中,如同骤然泼洒开的点点刺目红漆。

“呃!”吉林闷哼一声,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肩头。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立刻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

“吉林!”张建国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过来,用肩膀顶住吉林摇摇欲坠的身体,半拖半架着他往侧面一处嶙峋的山壁后撤退,“快!撤到后面那个岩洞去!”

两人跌跌撞撞扑进一个浅窄的岩洞凹壁。吉林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岩石,额上冷汗涔涔。他咬紧牙关,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猛地撕开右肩被血浸透的衣襟。伤口不深,但皮肉翻卷着,边缘已经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乌黑色,丝丝缕缕的黑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皮肤蔓延——箭毒!

张建国倒抽一口凉气。吉林眼中却闪过一丝近乎冷酷的镇定。他喘息着,右手颤抖着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小蜡丸。这是临行前夜,阿朵在火塘边,用祖传的法子,将七叶一枝花、断肠草根等几味剧毒草药捣烂调和,又熬制了半夜才凝成的解毒膏。她用布条一层层裹好,塞进他贴身的衣袋,反复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药性太猛,如同双刃之剑。

吉林用牙齿咬掉蜡封,一股刺鼻辛辣混合着奇异苦涩的味道立刻弥漫开来。他毫不犹豫,将黑绿色的黏稠药膏狠狠按在发黑的伤口上!

“滋——”

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骨头上!吉林眼前一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冷汗如同溪流般从他额角、鬓边疯狂涌出。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剧痛中,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口弦声,如同游丝般,顽强地穿透了浓雾,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是《逃婚调》!那调子吉林再熟悉不过,是寨子里青年男女私奔时传递的暗号。但这调子……吹得太生涩了!不仅节奏拖沓,最关键的两个转音,竟完全错了调!这绝不是黑风寨那些老油子吹得出来的!

吉林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这错得离谱的调子,像一道闪电劈开他混乱的脑海——潍佳!是潍佳!只有那小子,小时候跟着他学口弦时,总是笨拙地吹错这两个音!他曾笑骂这是“潍佳版的《逃婚调》”!这是潍佳在用他唯一能想到的方式,向他示警!

“陷阱!他们在左面布了陷阱!”吉林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剧痛和激动而嘶哑变形。他一把抓过张建国挂在胸前的望远镜,不顾肩膀撕裂般的疼痛,猛地探出岩壁边缘,朝着那错音口弦飘来的方向望去。

浓雾如鬼魅般流动。望远镜的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灰白。吉林强迫自己冷静,屏住呼吸,眼睛死死贴住镜片。风吹动雾气,视野中的景物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晃动、扭曲。突然,一片极其醒目的靛蓝色在雾气中一闪而过!是那种缠绕在箭杆上的、黑风寨特有的蓝毛线!它系在一丛被刻意压弯、又用藤蔓巧妙固定的灌木顶端,伪装成一个探头探脑的人影!而在那人影下方,一片看似平整的枯叶腐殖层,边缘有着极其细微的、人工挖掘的痕迹——那下面,必定是插满削尖竹桩的陷坑!

“别开枪!”就在吉林眼中杀机迸现,手指扣向猎枪扳机的瞬间,张建国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按住了他的枪管,力量大得惊人!张建国的声音同样急促而低沉,“看仔细!那不是土匪!是木嘎寨的猎户!”

吉林心头巨震,强压下扣动扳机的本能,再次凝神望去。望远镜的视野里,那个“蓝毛线草人”侧后方不远处的浓密竹林边缘,一个裹着斑斓豹皮、身形矫健如猎豹的身影正紧贴着一块岩石!那人影极其隐蔽地朝着他们藏身的岩洞方向,快速而清晰地打出了一连串复杂的手势——那是只有世代生活在碧罗雪山深处、与野兽打交道的古老猎户才懂得的、无声的密语!同时,那人腰间悬挂的一串用作护身符的獐牙,在雾气中反射出一点微弱的、骨质的冷光,一闪即逝。

吉林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混杂着后怕和狂喜的热流冲上头顶。他认出了那独特的獐牙护符!木嘎寨!那是木嘎寨的猎人!多年前,吉林的阿爷曾在暴风雪中救过一位木嘎寨老猎人的性命!眼前这位,定是那位老猎人的后代!他故意吹错《逃婚调》,就是为了引他吉林发现那致命的陷阱草人!

肩窝的伤口在阿朵那剂猛药的灼烧下,竟真的止住了毒性的蔓延。乌黑的边缘开始收缩,伤口虽然依旧红肿剧痛,但那股透入骨髓的阴冷麻痹感确实在消退。张建国看着他肩上那狰狞的疤痕和周围皮肤残留的青紫,眉头拧成了疙瘩:“吉林,这太冒险!马三炮见过你,他那双眼睛毒得很,怕是……”

吉林坐在火塘边,借着火光,正用一块沾了清水的软布,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他那枚视若珍宝的太阳纹银锁。锁眼里卡着的半片簧片被他用一根极细的骨针轻轻剔着,试图清理掉里面的尘垢。听到张建国的话,他动作没停,只是将银锁凑到唇边,舌尖抵住簧片边缘,极其轻微地送出一缕气息。

“呜——咕咕——咕——”

一串模仿夜猫子(猫头鹰)求偶的诡异鸣叫声,带着山谷回音般的质感,从他唇间流泻出来。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当年他抢木嘎寨老寨主家的女儿,”吉林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手指灵活地将银锁重新挂回颈间,“半道上,我就是用这调子,引开了他抬花轿的喽啰。”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那道眉骨上的旧疤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当年那位险些被抢的新娘,如今正是木嘎寨老寨主最信任的女儿,此刻,她如同无形的丝线,正源源不断地将黑风寨内部的密报,通过隐秘的渠道传递到征粮队的手中。

暮色四合,将黑风寨那座摇摇欲坠的吊桥涂抹得像一条悬在深渊之上的断蛇。粗大的藤索在凛冽的山风中吱呀作响,桥板晃荡得令人心悸。吉林穿着一身沾满泥污和草屑的破旧猎装,脸上刻意抹了几道黑灰,右肩的伤口在粗布下隐隐作痛。他低着头,一步步踏上那令人眩晕的桥面。

“站住!”两个把守吊桥的土匪凶神恶煞地拦住去路,其中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二话不说,用手中锈迹斑斑的砍刀尖猛地挑起吉林破烂的衣襟。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和汗馊的体味,以及另一种更为刺鼻的草药苦涩味扑面而来。那土匪皱着鼻子,像狗一样凑近使劲嗅了嗅,确认了那股特有的、属于长期在深山老林里活动的人才会有的草药和烟火气息,这才嫌恶地放下刀尖,粗鲁地挥了挥手。

聚义厅里火光熊熊,松明火把插在石壁的缝隙里,将巨大的山洞映照得光影摇曳,如同妖魔的巢穴。正中一张巨大的虎皮椅上,一个满脸横肉、镶着颗灿灿金牙的壮汉正唾沫横飞地用彝语咒骂着几个垂头丧气的手下,正是匪首马三炮。他骂得兴起,一抬眼,瞥见了被推搡进来的吉林。金牙在火光下猛地一闪,刺得人眼睛发花。

“哟嗬!”马三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恶意,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吉林身上,“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野物闯山门,这不是当年坏老子好事的小吹箫匠吗?怎么,你那把破竹片子没在澜沧江里喂了鱼?”

吉林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故意让这一跪显得狼狈而用力。“寨主!”他抬起头,脸上挤出混杂着恐惧和谄媚的表情,声音带着哭腔,“汉人的官差……他们……他们说俺私通黑风寨的好汉,要把俺捆了丢进豹子沟喂豹子啊!”他边说边猛地撕开自己右肩的衣襟,将那处虽然结痂但依旧红肿狰狞、边缘泛着青紫的箭伤彻底暴露在跳动的火光下。“您看!您看这伤!就是被他们打的!再不用寨主您马帮里传下来的金疮药,俺这条膀子怕是要烂透了!”

伤口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可怖。马三炮眯起那双凶光四射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仔细审视那伤口的真伪。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虎皮椅后面的屏风阴影里闪了出来。那是个穿着深色土布衣裙的女人,头发简单地挽着,脸色有些苍白,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气味浓烈的药酒。她的脚步很轻,目光低垂,径直走向吉林。

“当家的,”女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药酒碗递到马三炮面前,眼睛却飞快地扫过吉林肩上的伤,又迅速垂下,“当年过野人沟,要不是他阿爸乌蛮老哥拼死拉了我一把,我这把骨头,早就喂了澜沧江底的石头了。”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马三炮脸上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接下来的三天,吉林如同一个真正的、渴望被接纳的落魄猎人,跟着土匪的小队巡山。他表现得笨拙而好奇,尤其是在练习使用土匪那些老旧的汉阳造步枪时,更是错误百出。一次在山脊风口,他假装被强劲的山风吹得站立不稳,“失手”将几颗黄澄澄的子弹“掉”进了深不见底的石缝里,引来土匪们一阵哄笑和鄙夷的唾骂。深夜,他蜷缩在臭气熏天的茅厕角落,用一片磨尖的兽骨碎片,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惨淡月光,极其小心地在粗糙的厕板上刻画着白天观察到的哨位、巡逻路线和暗哨的位置。每当外面传来巡逻土匪沉重的脚步声,他便立刻收起骨片,抱着肚子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和哼哼。

第四天夜里,马三炮显然心情不错,在聚义厅大摆酒席,招待几个从佤山那边过来的联络人。大碗的苞谷烧酒在粗糙的陶碗里晃荡,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烤肉油脂的焦糊味。吉林混在土匪堆里,学着他们的样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喝到第三碗烈酒下肚时,他眼神开始迷离,身体摇晃,突然手一滑,满满一碗酒“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浑浊的酒液四溅!

“寨主!”吉林猛地站起身,舌头似乎有些打结,声音却故意拔高,带着酒后的亢奋和对力量的狂热崇拜,“俺……俺听说!您……您神通广大,弄到了批……美国来的快枪?那家伙,是不是……是不是一扣扳机,就能把老虎的脑壳掀飞半边天?”

喧闹的大厅瞬间安静了不少。马三炮正搂着一个佤山土匪灌酒,闻言动作一顿,眯起那双醉意朦胧却依旧精光闪烁的眼睛,斜睨着吉林:“你问这个干啥?嗯?”语气里充满了审视和警惕。

吉林像是没察觉那危险的气息,反而借着酒劲,手舞足蹈起来。他用彝语,扯着嗓子唱起了古老的《夸富调》,曲调高亢粗犷:“哎——!我阿爷当年走夷方啊——!”他边唱边夸张地比划着,“见过洋人的火铳子!那枪管子,这么粗!这么长!轰隆一声响!能打穿五棵老青冈!”他踉跄着走到马三炮那张巨大的石桌旁,抓起一个酒坛子,作势要给马三炮倒酒,身体却一个趔趄,看似无意地撞向马三炮的臂膀。就在身体接触、马三炮下意识侧身避让的瞬间,吉林那只藏在破旧袖管里的手,如同鬼魅般探出,将一枚指甲盖大小、用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的蜡丸,闪电般塞进了石桌下方一道不起眼的、被油污覆盖的缝隙里!蜡丸里,是木嘎寨老寨主女儿冒险送出的密信:黑风寨匪徒,将在冬至当夜,趁大雪封山前,劫掠征粮队囤于雪线垭口的粮秣!

就在蜡丸脱手的刹那,一声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撕裂了聚义厅里喧闹的酒气!

“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吉林心头猛地一沉,循声望去。只见后寨通往前厅的甬道口,马三炮像头发狂的棕熊,正死死揪着一个瘦小土匪的头发,将他整个人几乎提离了地面!那小土匪满脸惊恐,嘴巴被一团肮脏的破布死死塞住,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他拼命挣扎,手腕上一枚式样古朴的雕花银镯在火把下异常醒目——那镯子,吉林认得!是他阿爷当年送给木嘎寨老猎人的信物!眼前这少年,正是木嘎寨老寨主派来潜伏的另一个眼线!

吉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马三炮脸上横肉扭曲,金牙在火光下闪着残忍的光:“狗东西!说!是不是你给山下的汉人通风报信?嗯?”

眼看马三炮蒲扇般的大手就要狠狠掴下,吉林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土匪,一个箭步冲到石桌前,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盛满烈酒的粗陶大碗,用尽全身力气,“哐”的一声狠狠砸在坚硬的石桌面上!陶碗瞬间粉碎,浑浊的酒液和碎片四溅!

“寨主!”吉林的声音如同炸雷,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暴怒的义愤,“跟这种吃里扒外的软骨头费什么唾沫星子!让俺来!俺给您出这口恶气!”

他不由分说,一把夺过旁边一个土匪手里的牛皮鞭子,鞭梢在空中甩出一个尖锐的呼啸!然而,就在鞭子即将抽到那小土匪身上的瞬间,吉林的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鞭梢如同毒蛇摆尾,“啪”的一声脆响,狠狠抽在少年脚边的石柱上!几块碎石应声飞溅,擦着少年的裤腿飞过,留下一道白痕。

借着马三炮被飞溅的石子吸引、下意识侧头躲避的刹那,吉林用只有那小土匪才能听清的、急速而清晰的彝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咬舌!装死!”

那小土匪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用尽全身力气,上下牙关狠狠咬合!一缕殷红的血沫立刻从他紧咬的牙关和塞嘴的破布边缘溢了出来!同时,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双眼翻白,头猛地一歪,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抽掉了骨头般瘫软下去——正是吉林提前给他的、能让人陷入短暂假死状态的剧毒草药在舌下化开!

“妈的!没用的软蛋!”马三炮上前狠狠踢了两脚,见少年毫无反应,唾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转身,重新走向酒桌,“晦气!拖出去喂狗!”

几个土匪上前拖走了瘫软如泥的少年。吉林站在原地,紧握着鞭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被拖走的身影,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聚义厅角落一根粗大的廊柱。就在那浓重的阴影里,马三炮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没有温度的影子。她的目光,正穿透摇曳的火光和喧嚣的人影,牢牢地钉在吉林身上。更让吉林心神剧震的是——她的右手,正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东西的一端,从她紧握的拳心里露出一小截——是一枚口弦!在廊柱阴影的掩护下,吉林看得分明,那口弦末端镶嵌的簧片托架,赫然也雕刻着繁复的太阳纹!与他胸前那枚银锁锁眼里的簧片,以及他阿爹留下的那枚口弦残片,纹路如出一辙!它们,本是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