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怒骂

重新回归正题,谢玄也说到正事。

他可以等一个月,看看罗仲夏所说的那个时机会否到来。但即便时机降临,若寿阳问题不解决,仍将是一大隐患。

罗仲夏略作沉吟道:“却不知使君能否放下身份,将王长史、庾司马痛骂一顿?”

谢玄一时不解,却也坦然道:“有何不可!”

谢家虽为高门,但对待寒庶的态度颇为务实。谢安或许还会顾念身份,维持风度。

谢玄却无此顾忌。他当初亲赴广陵,目睹人间惨剧;组建北府军时,早已学会放下身段与流民打成一片。与刘牢之、何谦、诸葛侃、高衡、刘轨、田洛及孙无终等人交往日久,他早已不是那个不谙实务的高门贵公子。

罗仲夏便道:“那就将王长史、庾司马召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痛斥一番。骂得越凶,他们反而越高兴。让他们以为计成,寿阳之事,他们自然不会从中作梗……”

谢玄听到此处,豁然开朗,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意:“此法深谙王、庾二人心态,可行,确实可行!”

他起身郑重一揖:“玄离开之后,会留记室参军袁超子代为主政,先生为副手。玄会交代参军,寿阳之事,由先生一言而决,一切便拜托先生了。”

罗仲夏略显错愕,但当即应承下来。

谢玄遗憾道:“眼下情势紧急,不能与先生长谈了。待寿阳事了,望先生速来彭城与玄汇合,也好让玄早日聆听教诲……”

他此言绝非客套,军中确实急需罗仲夏这样的人才。

因为东晋整个王朝的人才培育体系已然崩坏。

门阀世家大族垄断了华夏文化,一群高门自娱自乐,以最优渥的教育资源培养族中精英。然而他们崇尚清谈,培养出来的精英人才,个个好高骛远,耽于玩乐,不干实务。

东晋的实务,都压在寒庶士人肩上。可寒庶士人接受的教育资源极其有限,大多数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凭经验一点一滴地成长。

这就导致了人才的极度割裂:有理论的高门缺乏经验,有经验的寒庶却无理论支撑,整个社会完全缺乏培育人才的沃土。

在此环境下,优秀人才极度匮乏,唯有少数天赋卓绝者方能崭露头角。

谢玄麾下能征惯战的将领众多,可像罗仲夏这般精于军政机要又通晓政治的人物,堪称绝无仅有。

罗仲夏起身相送。

谢玄依依不舍,最终道:“先生留步,玄这就去好好骂骂王、庾二人……”

谢玄与谢道韫一同登车。

待马车驶远,谢玄开怀道:“阿姊这是为我谢家引荐了一位奇才!”

谢道韫想着那日的交谈,轻声道:“以先生之才,在此世道尚且如此艰难,想来便令人不甘。”

她所言,既是罗仲夏,亦是她自己。

谢玄听出弦外之音,默然片刻,才道:“你我皆凡俗之人,如何能改此乾坤?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顺应这世道罢了。”

两人都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沉默。

这世间并非没有清醒者,也并非无人看出世道之弊,只因各种掣肘,只能随波逐流罢了。

即便是谢玄、谢道韫这般绝顶人物,亦不能免俗。

半晌,谢玄气恼道:“叫上王凝之,弟连他一起骂!”

谢玄果真将王凝之叫上了。

寿阳县衙,正堂。

空气仿佛凝固。王国宝、庾欣、王凝之,以及被紧急召集的主簿鲁天宜、功曹姚源之、廷掾胡东等一干属吏,战战兢兢立于堂下。主位上的谢玄面沉如水,目光如电,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王国宝和庾欣身上。那无形的威压,令两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幼度……”王凝之试图缓和气氛,强笑着开口。

“住口!下去!”谢玄猛地一拍桌案,声若雷霆,震得梁尘簌簌而落。

他根本无视王凝之,锐利的眼神如刀子般剜向王国宝和庾欣:“王长史!庾司马!二位!好!好得很啊!”

王国宝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一哆嗦,慌忙躬身:“将军息怒,下官……”

“息怒?”谢玄冷笑连连,声音陡然拔高,充满毫不掩饰的讥讽与狂怒,“本将如何息怒?!看看你们干的好事!寿阳!堂堂北府军后方重镇,粮秣转运之枢!如今成了何等模样?民生凋敝,百业萧条,政令不行,吏治败坏!连区区流民安置、城防修缮这等小事,都做得一塌糊涂,贻笑大方!”

他抓起案头一份卷宗,狠狠砸向王国宝脚下,纸张四散纷飞:“王长史!你主管民政,这便是你的治绩?尸位素餐,庸碌无为!整日里除了清谈宴饮,攀附权贵,你还会什么?!建康城的风花雪月,是不是比这刀兵之地的实务更合你心意?!”

王国宝脸色煞白,被骂得狗血淋头,心中又惊又怒,自己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不待王国宝辩解,谢玄的炮口已转向庾欣:“还有你!庾司马!掌军需调度,协理军务!结果呢?士卒怨声载道,器械多有短缺!本将前线将士浴血拼杀,保的是谁的家国?你们倒好,躲在后方,安享太平!连基本的军需保障都做不好,无能至极!颍川庾氏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庾欣被骂得面红耳赤,羞愤交加,谢玄真是一点颜面都不留。

谢玄似乎怒极,猛地站起,在堂上来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而微颤:“无能!糊涂!朝廷就是派了你们这等货色来辅佐本将?难怪!难怪我北府军在前线处处掣肘,寸步难行!内有蛀虫,外有强敌,这仗还怎么打?啊?!”

王国宝、庾欣被骂得怒火中烧,却不敢回嘴,但听此言,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这不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

“寿阳之事,我自会上表朝廷,让陛下知晓你们两个蠢材究竟干了些什么!你们自己向陛下分说去吧!”

言罢,他头也不回,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