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BJ阳光明媚,廊坊阴霾密布。这一天,俞纾冉与陈彦正式订婚。虽然BJ到廊坊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是算上他们从北五环到BJ站的时间,全程大约需要将近三个小时。为了让一天内往返的行程不至于太赶,他们早上八点多就出门了。
出门前,俞纾冉郑重其事地进行了一番精心装扮,毕竟那不是一次普通的短途旅行和一个普通的饭局。她穿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新裙子——一条湖蓝色鹿皮绒连衣裙,裙子长度及膝,剪裁简约,只有腰部和袖口的褶皱设计让她看起来又不失三十岁女孩应有的朝气与活力。俞纾冉的衣服大多是简约的款式和单一的色彩,她总觉得花里胡哨的衣服穿着就觉得不自在,哪怕穿戴效果不错,她也很少能够将一件印花图案或者剪裁个性的衣服穿三次以上。她对服装的审美是她自小穿着十几个表姐们淘汰的二手衣服时熏陶的。这种颇为稚嫩的审美,在她近些年闲暇时翻阅时尚杂志后得到了强化和提升,然后在她成为一名《Hi Life》杂志编辑以后逐渐形成了她自己的着装理念——拒绝花哨,简约舒适,用细节诠释美。她的着装理念与她的爱情理念如出一辙,她对细节的追求,令她对痛苦的感知程度愈加深刻。同时,细节也成为她愈合内心伤痕的唯一途径。俞纾冉天生脆弱而敏感。那些旁人看来稀松平常的小事,倘若发生在她身上,就可能引起天崩地裂的心灵震荡,也可能具有意想不到的神奇功效成为治愈她破碎心灵的一剂良药。陈彦对此了如指掌,所以他们生活中的每一次激烈碰撞,都能够在陈彦细微的体恤中冰释前嫌、和好如初。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俞纾冉妆容精致、长发披肩地站在镜子面前审视自己的装扮时,陈彦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玩儿手机。他身上那套休闲套装是俞纾冉事先为他准备的。他在玩手机的同时还时不时抬头瞥她一眼,并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好了没?赶紧穿靴子,咱们要快点出门,别让我妈他们等急了。”
俞纾冉扭头看了看陈彦,笑着说:“知——道——啦——,每次都催!”她随即蹬上了一双黑色的及膝长筒靴,而后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扭头对陈彦说“你觉的我这样穿怎么样?”
“好看——,好看——,赶紧的,要不然咱们要赶不上十点半的火车了。”陈彦急切地催促着。
“车票还没买呢,稍微晚一点也没事啊,去廊坊的车那么多。”俞纾冉说着便拿起衣帽架的白色羽绒服套在身上。陈彦紧随其后穿上了大衣。
公交车载着他们抵达BJ站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多。两人急匆匆地来到售票大厅。陈彦把手中拎着的几个礼盒全部塞给了俞纾冉,然后动作娴熟地从她背包里掏出他们的身份证,径直往售票窗口处走去。所有窗口前都排着或长或短的队伍。陈彦没有排队,而是走到离他最近的队伍前面,对着排在队伍第二位的一个陌生人说了几句,然后他就站在那个人前面买了票。俞纾冉远远地看着,很好奇陈彦跟那位陌生人说了什么。当陈彦拿着票笑眯眯地走到她跟前时,俞纾冉好奇地问:“你刚才跟那个人说了什么?人家就让你先买票了?插队很讨厌的。”
“你猜——”陈彦把票塞到大衣口袋里,接过俞纾冉手中的几个盒子说,脸上满是狡黠和得意的表情。
“我猜你骗人家说你的票丢了,火车马上开了,你去补票的。是不是?我猜对了吧?”俞纾冉把握十足地说,脸上泛起一语中的的得意表情。
“才不是呢!补票有专门的补票窗口,那可是售票窗口!”陈彦边走边扭头看了眼俞纾冉说。
“那你到底说了什么?快点告诉我嘛!”俞纾冉步履轻快地与陈彦并肩走着。
“其实我就是实话实说,我告诉那哥们儿说我们今天订婚宴,12点之前要赶到廊坊去,然后人家就答应了。”陈彦说。
“这么简单?人家居然信了?虽然你说的事实,但是难得人家信了,也是我们运气好。”俞纾冉说。
“对啊,我们运气好。”陈彦说。
“哈哈,可能是因为我们今天订婚,所以什么好事都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俞纾冉说着把因走路过快而散乱在额前的头发别在耳后,又说“你买的是十点半那趟车的车票吗?”
“当——然——喽——!而且,我连返程票也买好了,下午五点半的。”陈彦得意地说。
“想的挺周到啊!我们在那个候车室?”俞纾冉笑着问。
“第三候车室,那儿——”陈彦说着抬高下巴指了指左前方说。
“哪儿啊?我没看到啊。”俞纾冉向前方张望着说。
“那儿,那儿啊,近视眼儿!”陈彦又一次抬高下巴指了指左前方说。
“讨——厌——,就你视力好!嘚瑟!”俞纾冉没好气地说。
“近视眼儿也好看啊!你戴眼镜儿不戴眼镜儿都一样漂亮!”陈彦坏笑着说。
“讨厌!赶紧带你的路吧。我管它哪儿呢,反正你带着我呢!”俞纾冉轻快地说着用右手挽住了陈彦的胳膊。
“哎——哎——,拎东西呢,别拽着我!”陈彦一脸宠溺地看了看俞纾冉说。
“我不管,就拽着你!”俞纾冉嘟了嘟嘴说到,右手始终挽在陈彦的胳膊上。
由于临近开车,候车室里座无虚席。就连两排座位中间的走道上也挤满三五成群的旅客。为了能够尽早上车,避免拥挤,陈彦拎着东西走在前面开道儿,俞纾冉轻装上阵紧跟其后。两人经过一番吃力地跋涉之后,终于来到了检票口不远处。他们在两波人群中留出来的缝隙处停住了脚步。两人相视一笑,好像完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似的。
“走的我都热死了,你热不热,要不要脱衣服?”俞纾冉说着从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然后脱掉了身上那件厚重的羽绒服。她一只手拿着羽绒服,另一只手伸出去拿彦手中拎着的那几个盒子。
“我还好,不热啊。你的羽绒服太厚了。”陈彦说。
“你要不要喝水,我去买。”陈彦问。
“不喝了,马上检票了。”俞纾冉说。
“那好,等一会儿上了车再买吧。这么多人,出去一次不容易。”陈彦说着抬头看了看检票口的电子牌,继续道:“应该快了,你看隔壁去大连的车提前十几分钟就开始检票了,咱这应该也马上检票了。”
“嗯,你累不累,要不要我提一会儿。”俞纾冉问。
“不用,我一点儿都不累。”陈彦说着,将手中的盒子往上提了提。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在人群的缝隙中等待了大约十几分钟,列车便开始检票。他们排在队伍靠前的位置,没一会儿功夫已经步伐轻快地上了车。
火车在雾色弥漫的朝阳中前行,冬日萧瑟的大地从窗口掠过。透过薄薄的雾霭,窗外朦朦胧胧的建筑物、树木、田地都在迅速后退,然后又重新出现在眼前。窗外的一切景象单调而乏味,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窗内这对恋人的美好心情。他们依偎在一起,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时不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为即将迎来的重要时刻而感到兴奋。他们的人生即将开启新的篇章,一切都是崭新的、明亮而清晰的。
突然,俞纾冉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对陈彦说:“你给阿姨他们说了我们什么时候到吗?别让她们等急了。”
“说了,我刚给我妈发过微信了,已经告诉她我们十一点四十到站,她会估计时间往市区赶的。不过,她还没回我微信,没事现在还早。“陈彦说。
“嗯,那就好,我是怕他们等急了。”俞纾冉说着打了个哈切。由于早起赶时间她已经有些睡意惺忪了。
“放心吧,别操心了,你是不是困了,困了就睡会儿吧,昨晚赶稿子那么晚才睡,没休息好。现在睡会儿,一会儿精神能好点儿。“陈彦说。
“嗯,还有就是饭店的事情,阿姨虽然说了不用我们操心,但你也该问问她落实好了没有。”俞纾冉说着又打了个哈切,懒洋洋地靠在陈彦身上。
“放心吧,我妈上次都说了,只要我们过去,什么都不用我们操心的。放心吧,安心睡吧。”陈彦说着低头看了看俞纾冉,用手轻轻拨了拨她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
“嗯,好,我睡会儿,困死我了,昨晚写完都快两点了。“俞纾冉说着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不一会儿功夫,陈彦也在沉默中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声,列车停在了廊坊站的月台上。由于列车是开往满洲里的,廊坊只是个经停站,所以下车的人并不多,停留的时间也很短。他们早早地站在列车门口等候着下车,生怕错过仅有的五分钟下车时间。刚下车,一阵寒风裹挟着浓重的雾霾味的冷空气扑面而来,俞纾冉把羽绒服帽子也戴上了,下巴也尽量低头藏在羽绒服的高领子下面,她咕哝着:“好冷啊!好冷啊!”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走在了陈彦前面,时不时回头冲着陈彦喊道:“陈彦,你快点啊,太冷了,我们得赶紧出去。”
“你等等我,走那么快干嘛,出去也冷啊!”陈彦说着快步赶上她。
“出去冷,上了车就不冷了啊。你快点。”俞纾冉停下来,扭头看了看他后就站在原地等着他赶上来,与他并排往前走。
他们的车厢在月台尽头,两人走过长长的月台,来到一个老旧的地下通道。通道幽暗漫长,寒风在通道里变本加厉地吹着。通道里除了可以听到各种鞋子踩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而发出的咯噔蹬的声音以外,还能听到呼呼作响的风声和时不时从人们口中传来的“好冷啊!好冷啊!这什么鬼天气!”。
当他们急匆匆地来到出站口以后,俞纾冉便焦急的问陈彦:“阿姨给你回信息了吗?咱们现在去哪儿?”
“我妈回我信息了,说是咱在市区吃饭,没说具体地方,我现在打电话问问。”陈彦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她,自己随手掏出了手机。他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盒子说:“走,我妈让咱去平时坐公车的地方跟他们汇合。”
“哦,好,那我们是不是走过去?”俞纾冉紧跟上陈彦问。
“是啊,走过去,没什么车可以坐的,也不远。”陈彦一边说一边往前迈着步子。
“行,就是好冷啊。你的手吃不吃得消,我看都冻红了。要不我提会儿吧。你把手放兜里暧和一会儿。”俞纾冉瑟缩着说。
“没事——,我皮糙肉厚的。倒是你,看你都冷成什么样儿了,还帮我提东西呢,你是不知道你现在这样子有多可爱,活像一只企鹅。哈哈,快点跟上来,小企鹅,哈哈”陈彦笑着说。
“哈哈,你还说我呢!你看看你,你像一直冻僵的猴子,鼻子跟猴屁股一样红。哈哈!”俞纾冉笑着说。
两个年轻人就这样互相打趣说笑着,步履匆匆的来到了他们往常坐车的公车站。陈彦的父母已经在车站等候他们了,身边还站着另外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俞纾冉从来没见过他们,也不认识他们。大家在寒暄了一番后,陈彦对俞纾冉说“这是小姨和小姨父,这是他们最小的孩子‘冬冬’。小姨他们一家也在廊坊开饭馆,不过离的比较远。”
俞纾冉微笑着,毕恭毕敬地说:“小姨、小姨父好。”然后,她又弯下腰,微笑着对小男孩说:“冬冬,你好呀,你几岁啦?”小男孩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扭头把手伸到他妈妈的口袋里。
“小孩子六岁了,就是胆儿小,怕生。”陈彦的小姨也微笑着说。
“小孩子都这样,我小时候也特胆小呢。”俞纾冉说。
“好了,咱去吃饭吧,站这儿太冷了。妈,饭店在哪儿呢?离这儿远不远?“陈彦问。
“饭店我们还没订呢,这条路上饭店挺多的,咱们边走边找吧。”陈彦的母亲说。话音未落,她便表情僵硬地看了一眼儿子身边的准儿媳笑了笑。
她的这句话在俞纾冉心里引起了巨大的震颤。她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被一团喷涌而出的怒火点燃了,紧接着她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潮涌上了她冻得冰凉的脸颊。她竭力抑制着愤怒,但她感觉自己内心的那根弦越绷越紧——那是一根理智之弦、礼貌之弦、是作为晚辈对于长辈应有的尊重之弦——,但是那根弦马上就要崩了,立刻就要崩了。她的内心在告诉她,别再伪装了,别再为难自己了,对自己好一点吧!可是,她又怎能爆发呢?是对着陈彦毫不留情地大发雷霆吗?还是对他不近人情的母亲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此刻她正在直面她,她应该说出她此刻的感受、应该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可以对自己亲生儿子的人生大事如此的不当回事儿呢!难道她连一顿饭都不能提前预定吗?她怎么会做出这种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她难道是觉得自己带领着这支由男女老少七个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挨家挨户找饭馆很光彩荣耀吗?这样才能显示出她毋庸置疑的领导者角色和一家之主的地位吗?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要求我们来廊坊办订婚宴的人可是她自己啊!是她自己信誓旦旦说什么都不用我们操心,只要我们过来就行的!现在呢?这就是她为我们订婚宴所做准备!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母亲!她这样对待我们内心就毫无波澜吗?她怎么可以如此大言不惭地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在她心里她儿子的订婚宴,就跟在街上遇到久违的熟人一样,可以边走边聊随便找个馆子吃顿饭叙叙旧吗?”一时间俞纾冉脑海中闪过千头万绪的愤怒,但她只是一言未发地在气的通红的脸上挤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事情已经这样了,一切已经于事无补,她的订婚宴,她的期待已久的订婚宴已经彻底地从醍醐灌顶的失望中拉开了序幕。她带着一颗压抑的心,强忍着愤怒与悲伤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切。
听到他母亲这番话的陈彦同样吃了一惊。他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眼神愧疚而尴尬地向身边的俞纾冉瞟了一眼,然后又迅速将目光移到他母亲身上微笑着说:“好,也可以啊,那我们现在走吧。”
这时从后面传来一句:“这里还是比较繁华的,高档点的饭馆应该很好找的。”俞纾冉从声音听出这句话是陈彦的父亲说的。她没有扭头微笑示意,也没有说话,只是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
“是,是呀,应该很好找的。”一旁的小姨附和着。她身边的小男孩儿一个劲儿嘟囔着:“妈妈,我饿了,妈妈,我冷。”
“马上就吃饭了,宝贝乖啊!”他小姨说着将小男孩儿抱在怀里。
这时,站在他小姨旁边的小姨父急切地说道:“咱走吧,边走边说,站着怪冷的。”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裹到小男孩儿身上。
“好,走吧,瞧把冬冬饿坏了。呵呵”陈彦说着将手中的那些盒子递给他父亲说:“爸你帮我拿着!这些都是纾冉给你们买的补品。我拿了一路,手快冻僵了。”随后,他将腾出的右手搀在他母亲的胳膊上,说道:“走吧,出发喽。”陈彦用手搀他母亲时朝俞纾冉暼了一眼,示意她跟上来。
俞纾冉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的跟在一大群人的后面孤零零地走着。这群人里,走在最前面的是陈彦和他母亲。他紧紧地挽着她的手臂,她则拖着肥胖的身子步伐稳健的向前迈着步子。她的脸时不时转向陈彦,两个人好像正在愉快地聊着什么。紧随在他们身边的是陈彦的父亲,三个人有时并肩走着,有时因为人行道过窄,他父亲就会退到他们后面,他手里的那些盒子随风摆动着。这支由陈彦和他母亲领衔的队伍,排在第三排的是陈彦的小姨一家子,年轻夫妇两轮流抱着小男孩,时不时给小男孩捂捂帽子和围巾。
俞纾冉默默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她已经感受不到呼啸而过的北风所带给她的寒冷,因为眼前的一切让她失望到心寒。长久以来,她埋藏于心的美好期待就这样被残酷的现实击的粉碎。“我该立刻转身离开,离开这个冷酷的城市和这群冷酷的怪物。”她想。可是,她的脚步却始终吃力地向前挪动着。
俞纾冉的思绪像是风中摇摆的树,不停地左右晃动着。她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是该毫不留情地离开,还是该忍气吞声地跟随?陈彦呢?他在哪里?他在距她一米多远的前方,可他的心此刻却距离她万水千山!他怎么都不想着回头看看她?他怎么都不想着停下脚步等等她?他怎么可以把他的未婚妻抛在身后不闻不问?他明明知道她对眼前的安排万分失望,可他却无动于衷。还有这群人,他们一个个都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她,那她为什么还要紧跟着他们,忍受这样的屈辱!她为什么还没有离开?她究竟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感觉眼眶里一股滚烫的液体在不停打转。她心里积聚了太多委屈、伤心、愤怒、沮丧、无力与疑惑,泪水即将喷涌而出。可她不想在这群冷酷的怪物面前表现的不堪一击,更不想失了体面。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眼泪暴露了自己的脆弱,她竭力抑制着泪水,并还不停的劝慰着自己。最终,她仰面朝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股热泪就像一杯苦酒一样被她吞了进去。这一切,旁人都无从察觉,因为前面的人群还在若无其事、有说有笑的向前疾步走着。
他们沿着常甫路大约走了八百多米,然后从一个不起眼的巷口拐了进去。一进巷子,冉俞纾冉就被眼前沸沸扬扬的喧闹声搅得更加心神不宁。看起来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步行街了,狭窄的街道两旁密密匝匝地排列着服装店、奶茶店、小吃店、文具店、饭店、日用品商店、烟酒店等等。有的服装店把一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挂到了门口,高音喇叭里喊着“精品羊绒衫四十元一件,花少钱买好货,不买就是你的错”,有三五个穿着艳丽的中年妇女围在衣架前扒拉挑选着衣服;小吃店门口聚集着一群人有的眼巴巴地盯着正在现场制作的食物,有的手里拿着烤串往嘴里塞、还有的手里端着一次性餐盒一丝不苟地在里面捞着什么美味。他们一个个儿看上去都吃的津津有味,距他们不远处放着几个一米多高的垃圾桶,其中一个桶里塞满了竹签和一次性餐盒,满的都要溢出来了。这支队伍还在沿着步行街寻找着像样一点的饭店。但这并不容易,因为整条街都是小商贩聚集地。路过奶茶店时,陈彦回头笑盈盈地对俞纾冉说:“纾冉,你要不要喝一杯奶茶,我看这么多人排队,应该还不错。”
“不喝”俞纾冉冷冷地说。陈彦尴尬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继续走在队伍最前面。后来,他们在一家名为“汇贤饭庄”的饭店前停下了脚步。陈彦和他母亲先走了进去,紧接着其他人也跟了进去。一进门,队伍最前面的两人就朝前台走了过去,其他人也跟着围了过去,只有俞纾冉站在门厅里打量着人声鼎沸大堂和古色古香的装饰屏风。正当她渐渐从先前的沮丧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觉得餐厅环境对她多少有些慰藉的时候,她听到了陈彦的说话声:“纾冉,走,这里没有包间里,咱再去看看别家。”俞纾冉怏怏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出了饭店。随后他们又陆陆续续进了七八家饭店,但每一次都是垂头丧气地从饭店出来,所有饭店几乎无一例外,他们的包间都预定一空了。而且,除了第一家“汇贤饭庄”环境还算不错以外,其他的几家都逊色很多。就连这样的饭店也被预订一空了,俞纾冉纳闷十二月二十八日究竟是什么样的好日子,饭店生意居然这么火爆。但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反正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那就顺其自然吧。
他们越走越远,最后终于在位于步行街尽头的一家川菜馆找到了包间。这家饭馆名叫“永和川菜”,大堂里有四五桌客人在就餐,包间在楼上。整个饭馆与环境优雅毫不沾边,甚至都算不上干净。通往二楼包间的铁艺楼梯非常狭窄,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楼梯的每节台阶上都铺着红色的网状防滑垫,密密麻麻的网格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无数双鞋底踩上去而残留的污垢,看上去油腻腻、脏兮兮的。服务员领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穿过幽暗的走道,来到一个可以容纳十人用餐的包间。包间里三面白墙上布满了斑斑驳驳的污渍。另外一面正对着马路的墙壁上,开着一扇小窗,风吹进来冷飕飕的。服务员熟练地关上了窗户,拿着一张塑封的菜单问:“哪位点菜?”
“我来,把菜单给我。”陈彦说着拿过了菜单扫了一眼,然后抬头望着服务员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婚宴类似的套餐?”
“没有。我们这里没接过婚宴。您可以单点。”服务员说。
“好吧,那你推荐几个招牌菜。”陈彦低头看着菜单说。
“红烧鲈鱼、四川烧白、姜爆鸭子、花椒焗鸡、干锅排骨,客人点的都挺多。”服务员说。
“好,这几个菜都点上,再来个干锅杏鲍菇、干煸四季豆、炝炒西兰花、蔬菜沙拉、红糖糍粑、盐酥腰果,再来个汤吧,就来这个雪菜黄鱼汤。”陈彦念完菜名后,抬起头说道:“妈、小姨、小姨父,你们再看看还想吃什么。”他说着把菜单递了过去。
陈彦的母亲接过菜单后,看也没看便将菜单递给了她妹妹说道:“你们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已经点了不少菜,应该够了,咱人也不多。一会儿不够了,再加菜吧。”她推辞着把菜单递给了服务员。
“好,那就一会儿不够了再点。”陈彦附和道。
“喝点什么?饮料还是酒?“服务员问。
“对对,差点儿忘了,你们喝什么?小姨父喝酒怎么样?要不咱喝点儿白的?“陈彦说。
“我都可以的,看你们。”他姨父说到。
“酒就不喝了吧,喝饮料就行。“陈彦母亲说。
“那也行,就喝饮料吧,要一瓶果粒橙,一瓶雪碧,都要大瓶的。“陈彦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走后,包间里又恢复了先前热烈祥和的氛围。这幅用亲情编织的温馨画面里,自然而然地将俞纾冉排除在外。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那些关于陈彦七大姑八大姨的家务事,诸如谁的儿子处对象了、谁的女儿要嫁人了、谁的孙子高考了、谁家的饭馆生意好了、陕西凉皮和面食哪个更受河北人欢迎等等。俞纾冉静静地坐在陈彦身边,宛如一个被拒之门外的陌生人。自打她与陈彦在火车站附近与他父母、亲戚会合以后,陈彦总共跟她说了三句话——一句是路过奶茶店时说的、一句是饭店爆满时说的、还有就是刚刚在饭桌前落座时悄悄跟她说的那句“开心点嘛”。俞纾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她自认为爱她的男人,并且自诩爱她的男人竟然会在他们的订婚宴上如此冷酷的对待她。这个从今往后与她休戚与共的男人、这个她唯一可以依靠和信任的男人竟会在他的父母亲戚面前视她为空气、完完全全地冷落她、无视她。她强颜欢笑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些人热情洋溢地聊天或者欢笑。为了保持礼貌,俞纾冉甚至在他们聊的哄堂大笑时,嘴角也强行挤出一丝笑容。
十几分钟以后,服务员将各色菜品陆陆续续端上了桌。在所有人动筷子之前,陈彦母亲表情严肃地说:“今天是陈彦和纾冉订婚的大喜日子,来——咱们以饮料代酒祝他们订婚快乐!”
紧接着,在大家“新婚快乐”的祝福声中,俞纾冉与陈彦的订婚宴就这样开始了。随后,这群脸上洋溢着亲情光晕的人,便开始对着各样菜品津津乐道,评头论足起来。他们时不时地还往对方碗里夹菜,嘴里招呼着“这个好吃,你尝尝”、“汤不错,我帮你盛一碗”、“冬冬好好吃啊,小孩子要多吃饭才能长高哦”。眼前的一幕幕温情画面让俞纾冉显得更加格格不入,她心不在焉地夹着菜,然后味同嚼蜡地放进嘴里。与其说这是两个年轻人的订婚宴,不如说这是一次小范围的家庭聚餐。正当俞纾冉沉浸在压抑的情绪中,内心充满敌意地憎恨这场亲情盛宴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所有人用餐快结束,餐桌上又回归家常理短的热烈谈论后,陈彦的母亲突然表情肃穆地说:“大家都安静一下,我说两句。”
“妈,你还要发表讲话呢?”陈彦侧过身子,嬉皮笑脸地看着他母亲说。
只见她满面红光地看着陈彦说:“当然了。儿子,今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妈能不说两句吗!”她停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接下来要讲的内容,然后接着说:“其实,我这番话呢,主要是说给纾冉的。”她提及俞纾冉的时候便望向她,声音高亢地说:“纾冉,今天你就算是跟我儿子正式订婚了,也是我的准儿媳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知道你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也算同甘共苦走过来的。今天呢,你们订婚,本来两家长辈都应该在场的,但是呢,你父母离得远没过来。所以我就代表长辈说两句。祝福的话呢,刚才已经说过了,就不重复了。我想说的是——我们家陈彦工作挺忙的,你不要因为他工作忙忽略你二计较,你们两也都老大不小了,不能动不动就耍小孩子脾气,小两口要相互扶持的,这样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她故作姿态的沉默了片刻,又给陈彦的陈彦使了个眼色。这时,只见陈彦的父亲从身后的长条桌上拿起一个皮包递给了她。她接过皮包,“哧啦”一声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沓钱来。紧接着,她看着俞纾冉说道:“纾冉,这个呢是我跟你爸的一点心意,钱也不多,你收着。”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好像凝结了似的。先前谈笑风生的一群人突然缄默不语,全部将目光投向俞纾冉,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回应。
俞纾冉被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场面搞的无所适从,她偷偷拽了拽陈彦的衣服,满脸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这时陈彦才回过神来,笑嘻嘻地望着俞纾冉说:“妈给的,你就收着啊!”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俞纾冉感觉自己被一阵巨大的羞辱感和孤立感包围着,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她陷入了愤怒与难堪的窘境,完全乱了方寸。如果她接过那一沓粉红色的钞票,那似乎意味着她把自己卖掉了,如果她不接,那么这股凝结的冷空气就不会被打破,她就会一直被这几张冷若冰霜面孔死死盯住。在惊心骇神的那一刻,俞纾冉那双因为怯懦而伸出去的手接住了那沓钞票,并不由自主地道了声:“谢谢叔叔、阿姨”。
这时一旁的陈彦面露难色地看着纾冉说道:“纾冉,该改口了,是谢谢爸爸妈妈。”
俞纾冉极不自然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哦,谢谢爸爸妈妈。”
道完谢,俞纾冉当即就后悔了。她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地道谢呢?那分明是一沓饱含羞辱的钞票,它们每一张都在狠狠的扇她耳光。可她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没有!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这一切!这样的场面,她除了克制自己,竭力表现出礼貌和妥帖以外,她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应对。她觉得自己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对人情世故居然一无所知!她除了逆来顺受,什么也做不了!她的手由于内心的震荡而颤颤巍巍,整个动作都忸忸怩怩极不自然。
当那沓钞票放在她手中时,她才意识到又一个难题接踵而至,她愈加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把那沓钱放在哪里才合适——是像一个店员出售完商品后把钱心满意足地塞进自己的口袋呢?还是像课堂上的老师在擦去黑板上的字迹以后,将板擦若无其事的随手放在讲台上呢?抑或是像陈彦平时听到她聊文学和梦想时总会点燃一只香烟,然后把手中的打火机不屑一顾地扔在桌上呢?那沓卑鄙阴险的钞票究竟该如何处置呢?突然间,她像扔一块烫手的山药一般,将钱放到了陈彦手里说“给——,你收起来吧。”
“这是爸妈给你的,你收起来就行了。”陈彦笑着说,又把钱塞回俞纾冉手里。
四周鸦雀无声,那几双眼睛依旧盯着俞纾冉。一时间,她局促不安地将钱拿在手中,脸越发滚烫起来。她暗自思忖着如果她刚才在进包间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包挂在椅背上的话,那么现在她至少可以将这些充满敌意的钞票迅速塞进包里。可是现在,她的背包偏偏与陈彦父母的皮包和那些礼盒一起,放在了长条桌上,它离她是那么遥远!她有两种方式把钱收起来。一种是她先把钱放在椅子上,然后起身去拿包,再将钱塞进包里。另一种是她手中拿着钱,起身走到长条桌跟前,然后把钱塞进包里。不管她怎么做,那几双眼睛都会死死盯着她不放。“他们是故意的!先前他们不是聊的热火朝天吗?为什么现在一声不吭了,为什么要让这房间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我如何将这一沓钞票塞进包里!陈彦这个混蛋,他为何要和这些人合伙起来羞辱我!”俞纾冉这样想着,脸颊因为愤怒和难堪而愈加灼烧起来,一直烧到了耳朵,又蔓延到了脖颈。最后,她恍恍惚惚拿着钱走到了长条桌边,打开包把钱装了进去。
当俞纾冉红着脸,故作镇定地回到座位的时候,陈彦悄悄拉过她的左手用力握了握,然后斜着身子曲意逢迎地对他母亲说:“妈,最近天冷,你腰疼的老毛病没犯吧?纾冉给你和我爸买了一些强筋健骨的补品,吃了对身体有好处。你和我爸都要吃啊,吃完了跟我说,再让纾冉去买。”
“不用,我们需要的我们自己会买,不用你们操心的。这些我们都不需要的。”他母亲一脸严肃地说。
“姐,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孝心嘛。”陈彦小姨父说,然后又对着他的小男孩说“冬冬,你看表哥表嫂多孝顺啊,你长大了也要孝顺哦。”
她转身对着小男孩方向说:“孩子还小懂什么啊。冬冬,来,到大姨身边来,跟大姨说说今天的菜好吃吗?”她笑容可掬地冲着小男孩摆了摆手示意他到她怀里去。小男孩正在专注地玩儿着手机,对她的热情毫不理会。
“这熊孩子,一玩儿起手机谁说话都听不见。”陈彦的小姨微笑着说。
“现在小孩儿都这样,我同事还跟我说他怎么带娃呢,基本上给小孩子扔个手机,保证一点都不闹腾了,哈哈!”陈彦微笑着附和到。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房间里的气氛又热烈起来。但那只是属于他们的热闹,俞纾冉只是孤独地坐在陈彦身边,像期待一场烂俗电影结束一样期待着这顿饭局的结束。
终于,时间来到了下午四点半,这是陈彦仔细计算过他们从饭店步行到火车站所需的时间后得出的告别时刻。从饭店出来,陈彦依依不舍地同他们告别,而俞纾冉早已无力伪装,她闷闷不乐地站在陈彦身后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丝虚伪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他们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陈彦便没好气地说:“纾冉,你刚刚怎么也不跟大家说句道别的话啊?你一声不吭,很不礼貌!”
俞纾冉听到陈彦的话,并没有作答。她自顾自往前走着走着,泪水终于决堤似的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