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求婚

二零一三年的初冬,陈彦向俞纾冉求婚了。激起陈彦求婚欲念的是他连续几天做的同一场梦。这样的缘由,听起来有些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

时至今日,俞纾冉对当时的求婚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完全不可思议。她就像是一个在深陷梦境中无法醒来的人,任凭那个梦肆无忌惮的在自己身上做出任何荒谬之事。

那时俞纾冉与陈彦已经在磕磕绊绊中,携手走过了七个年头。诚然,那个被现实夺走的小生命曾一度使她心灰意冷、陈彦的冷漠无趣一度使她厌倦痛苦,徐译的热烈追求也使她产生过瞬间的犹疑,但所有的一切终究无法令她抛弃他去追求全新的生活。她早已认定自己的命运无可回头,无论是过去那些明亮或者阴郁的日子,还是将来无法预测的艰辛或者幸福,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与他携手一生。于是,对于陈彦的求婚她不惊喜也不意外。

对于结婚这件事,陈彦的决定或许是出于生活观念使然。他觉得人生就应该在合适的时间做正确的事,这样才能够保证他的人生始终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行。在他看来,三十二岁的年纪是适婚年龄。他应该与这个与他同居了七年的女孩儿结婚,组建一个全新的家庭,然后再要个孩子享天伦之乐。这就是他的命运,亦是他的生活。因此,这也是俞纾冉的命运,也是她的生活。他两注定是一对儿。

陈彦向俞纾冉求婚那天也是个周末。那些年,他们彼此之间不管是哪一方做出任何重大决定,都选择在周末才会向对方讲起的。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不管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工作。工作意味着生计、意味着生活,他们谁都无法在现实生活面前肆意妄为,哪怕是宣布一个决定、商讨一件事情。

那个早上,俞纾冉早早地就被厨房传出来的油烟机的嗡嗡声吵醒。她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睛,冲着厨房喊:“陈彦,你干嘛呢?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现在才9点多。”

陈彦未应答她,厨房的嗡嗡声过了几分钟才停止。

她又冲着厨房,提高声音喊道:“陈彦,你怎么今天起这么早啊?居然还做上午饭了,真是稀奇!”平时每逢周末,他们都会睡到自然醒,基本上一觉醒来都是中午,甚至下午。这一天,陈彦的举动很反常,这让俞纾冉倍感意外。正当她纳闷儿时,他从厨房走了出来。他身上的围裙松松垮垮地系着,看上去有些滑稽。

“哈哈,你看看系个围裙都系不好!”她被他的样子逗的发笑。她一边说一边裹了件睡衣靠在床头。她看着他接着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想起做饭了!我记得没错的话,自从咱搬出地下室,你可是没下过厨房吧?”俞纾冉的语气中透着温和的嘲讽。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被惊醒了,醒来就睡不着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准备午饭了。好久没做饭了,味道不知道怎么样。”陈彦笑盈盈地朝俞纾冉看了看,接着又走进厨房忙碌起来,油烟机的嗡嗡声又一次响起。

当俞纾冉推开厨房门的时候,陈彦正在将锅里的西红柿炒蛋装盘。她惊讶地说:“哎呀,还三个菜呢!看着还不错!醋溜白菜看上去还是当年的水平呢!”她愉快地瞟了眼正在专心致志地下厨的陈彦。

“你先把这两个菜端出去,我再把这个土豆丝一炒,我们就可以开饭了。你赶紧去洗漱吧,马上吃饭了。”陈彦声音轻快地说。

“知道啦”俞纾冉说完便端着菜走出了厨房。当俞纾冉洗漱完毕的时候,陈彦已经把土豆丝和两碗米饭都摆在了餐桌上,桌上还多了个鸡蛋醪糟汤。

“还有汤啊,这个汤我记得你只在西安的时候给我做过一次,而且那次还是我生病的时候,还是你在追我的时候。”俞纾冉愉快的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

“嘿嘿,我确实很久没做饭了,不知道厨艺怎么样了,你尝尝,看看是比当年好吃了还是难吃。”陈彦说着把围裙放到一边也坐了下来。

“陈彦,你今天有点反常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好消息的话你应该不太会亲自下厨,坏消息才会献殷情,是不是?赶紧说说,我很好奇呢!”俞纾冉边吃边说。

“坏消息当然没有,好消息也谈不上。只是有个事情想跟你说。”陈彦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表情。

“什么事啊?你赶紧说啊!”俞纾冉急切地问。

“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陈彦一边给俞纾冉夹菜一边说。

“哎呀,我现在就要听,你赶紧说,要不然我这饭都吃不下,快点说嘛!”俞纾冉说。

“那好吧,那我说了。”陈彦看着俞纾冉说。

“说呀!”俞纾冉好奇地催促着。

“纾冉,我们订婚吧!”陈彦满脸热切地看着俞纾冉说。

“啊——”俞纾冉惊诧地抬起头看着他,手中正准备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停留了几秒才落下。

她回过神来又问:“陈彦,我没听错吧,你刚刚是在向我求婚吗?”

“嗯,纾冉,你没听错,我们订婚吧!我们今年订婚,明年结婚,你觉得怎么样?”陈彦微笑着说。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俞纾冉的眼睛上,热切地期待着她的答复。

关于求婚,俞纾冉曾在脑海中幻想过几次。而且,她梦想中的求婚场面,在她每次的幻想中都有不同的版本。比如,在芳草萋萋的春天,明媚的阳光洒在一望无垠的草坪上;几朵洁白的云彩,点缀在蔚蓝的天幕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芬芳和春日气息;五彩斑斓的气球飘在空中像盛开的花朵;徐徐的清风拂过她的裙角,暖阳沐着她的脸庞。此时,她梦中的王子单膝跪地,手捧玫瑰,拿出一枚戒指,一脸灿烂地对她说:“纾冉,嫁给我吧!”。比如,某个温柔的夜晚,在环境优雅的餐厅里,流淌着浪漫的音乐,灯光烘托着暧昧的氛围,她妆容精致地与她梦中的王子相视而坐。此时,她在一道甜品里吃出了一枚戒指。在惊喜中,她的王子对她说“纾冉,嫁给我吧!”。再比如,在某个电影院,当电影放映完毕,她正准备起身离开时,屏幕上跳出了那句“纾冉,我爱你!”,紧接着关于他们过往生活的点滴变成了一段记录爱情的VCR在屏幕上播放。当她正在感动中热泪涟涟的时候,她的梦中王子手捧玫瑰来到她身边,单膝跪地对她说:“纾冉,嫁给我吧!”

俞纾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的求婚场面是在这样的场景中发生的。此刻,她身上裹着一件旧旧的法兰绒睡衣,正坐在盛放着番茄炒蛋、醋溜白菜和醋溜土豆丝的饭桌前素面朝天地吃着午饭,而她人生中的至关重要的时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眼前这个与她的共同生活了七年的男人,就这样草率而荒唐地向她求婚了。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没有浪漫、没有惊喜,他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家务事一样向她求婚了。

在剧烈的内心冲击中,俞纾冉伤感难过起来:“陈彦真是了不起!他总是能够在我心怀美好向往的时候,对着我面不改色地当头一棒,以此让我看清男人、看清爱情,也看清生活。这个男人,他也曾远隔千里向我寄来记忆相册,也曾向我写过一封深情款款的信。现在他是已经失去浪漫的能力了吗?不,绝不是,他一向如此!他何曾改变过呢!他只有在面对爱情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才会费点心思去做出一点点浪漫举动。他浪漫与否完全取决于我们之间的感情状态!如今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无论他是精心策划一场求婚,还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都笃信我的答案如他所愿。是啊,我们的婚姻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早已无可回头!七年的时光啊!我怎么可能放得下!而他正是料定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这样随意地对待我、对待求婚这件事。他怎能如此务实、如此破坏我关于求婚的浪漫想象呢!可他就是这样的人!或许此刻,即使他面对的是任何一个与她携手走过七年的女人,她的求婚也会如出一辙。他哪有创造美好生活的能力,他只有循着他的生活理念生活的能力。”

俞纾冉越想越生气,可她还在竭力压制着心中的失望与怒火。她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怎么突然想起要跟我求婚了?”

“我就是觉得我们在一起都七年了,也该确定下来了,你说呢?”陈彦面容沉静地说,他对于俞纾冉心中激荡的情绪一无所知。

“陈彦,你真逗,求婚有像你这样的吗?三菜一汤,我边吃醋溜土豆丝,边答应你的求婚?我就已经不重要到这种程度了吗?你是在通知我,我们该订婚了,是吗?”俞纾冉放下手中的筷子双手搭在桌边,表情凝重地看着他说。

“不是,纾冉,我这不是先跟你说一下吗。说实话,我最近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你和别人在一起了。今天早上也是,我从梦中惊醒,所以我才起这么早,才——“陈彦皱着眉头看着俞纾冉等待她说点什么,但是她缄默不语,他便继续说道:”纾冉,你别生气了,我天生就不是个浪漫的人,你知道的。而且,我只是先跟你提一下,我们可以晚上出去吃饭。到时候,我再跟你正式求婚。”他说完眼睛还在凝视着她那张苦涩的脸。

俞纾冉再次被陈彦口中荒诞的理由震惊,她没好气地说:“做梦不是很正常吗?我天天做梦,你居然因为做梦跟我求婚!这个世界上恐怕你是第一人!”

“我不是总梦见你和别人在一起嘛!所以我才——”陈彦嘟囔着说。

“梦都是反的,说不定是你要跟别人在一起了。”俞纾冉被眼前荒唐的情景搞得食欲全无,她起身坐到沙发上,冷嘲热讽地说。

“纾冉,这么多年我心里除了你没别人——你知道的——我也是因为太在乎你,所以才——才会因为几次相同的梦而紧张——才会跟你提订婚的事。”陈彦一脸无辜地望着俞纾冉认真地说。

“陈彦,你不觉得你这种行为,既幼稚又滑稽吗?你毁了我对求婚的所有想象,你知道吗?”俞纾冉生气的说。

“对不起,我可能有点鲁莽了。但是,纾冉,我是认真的!我们订婚吧!我们给彼此更稳定的关系不好吗?”陈彦仍然坐在餐桌边,他把身子挪了挪正对着俞纾冉。

“你梦见我跟谁在一起?”俞纾冉冷冷的问。

“看不清脸,都是模糊的。”陈彦皱着眉头回答。

“模糊的?那你怎么知道是别人,说不定就是你!傻不傻呀,因为一个梦,一大早跟我说什么订婚。这大概是你做的最幼稚的一件事吧?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不相信我,而相信你做的梦?”俞纾冉说。

“我当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觉得梦可能是一种预示,预示着将来你可能会离开我,而我不想失去你。一连好几天都做相同的梦,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是真的在乎你!”陈彦看着看着她说,他的眼神和语气中透着真诚,俞纾冉被他的样子搞的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最近工作不忙啊?突然间就想起我们的感情需要一个答案了?如果不是你的梦提醒你,你是不是永远都想不起来我们应该结婚?”她看着陈彦一脸无辜的样子气消了一半,语气也逐渐缓和下来。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结婚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只是我一直觉得我们还没买房子,结婚对你来说不公平。这几天一连做了好几次相同的梦,让我想了很多我们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纾冉,我爱你!”陈彦说着走到俞纾冉身后俯身抱了抱她。

“我也爱你!”俞纾冉撅着嘴,扭头望着陈彦莫名其妙地回应了他,接着她说:“可是,陈彦,你不觉得这样求婚很滑稽吗?我梦想中的求婚不是这样的!”

“纾冉,对不起!原谅我是个不懂得浪漫的人。要不这样,下午我们出去逛街吃饭,到时我再向你正式求婚,好不好?”陈彦见俞纾冉态度缓和下来,便转身蹲在俞纾冉面前笑盈盈的看着她说。

“你傻不傻呀?求婚还有来两遍的?“俞纾冉虽然气消了一些,但她还是没好气地反驳他。

“哎呀,宝贝儿,早上只是征得你的同意么,谁知道还差点儿毁了宝贝儿的浪漫求婚!趁着时间还早,我得赶紧弥补回来啊!下午我们出去吃饭,我一定好好向你求婚。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陈彦半蹲着双手搭在她的膝上看着她说。他脸上写满歉意,眼神中却又闪过一丝期待的神情。

“那好吧,权当你刚刚什么也没跟我说。”俞纾冉撅着嘴说。不知从何时起,俞纾冉已经接受了陈彦的淡漠和务实,所以当他对自己的荒唐行为辩解时她也只是怅然的应允了。事实上,对于爱情,俞纾冉心中早已没有多少奢求了,只要她所期待的那一点点仪式感还在,或者还得过去,那么她就不想再大动干戈的去计较。因为她深知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都不会因为一时的承诺而得到某种浪漫美好的保证。她凭着对以往生活的强烈直觉,接受了生活中固有的现实。

“好嘞!纾冉,那我们下午出去玩儿。我先洗锅去,洗完出去一小会儿。今天宝贝儿什么也不用干!你就在家好好打扮自己,画个美美的妆吧!”他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欢快地说。

“知道啦,你去吧。我把房间整理下。”俞纾冉说。

“房间没什么可收拾的,你就别忙活了。”陈彦说着便端着碗筷走进了厨房。

“行了吧,再乱的房间你都觉得没什么可收拾的。”俞纾冉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一边拿起抹布准备擦拭餐桌一边说“我都习惯了每周末收拾房间。你洗你的锅吧!”

“那你少干点儿啊!听见没?”陈彦笑着说。

“知道啦,罗里吧嗦的。”俞纾冉说。

陈彦出门的时候,俞纾冉已经把房间打扫一新了。那天早上她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端详着这个熟悉的“家”——在这个小窝里,他们七年的爱情长跑即将宣告结束。这个小窝即将见证他们从恋人变成爱人。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这个小小的避风港一直住下去,直到他们真正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这个小窝虽然不大,但在俞纾冉的精心布置下并不乏温馨舒适的家的感觉——在一个四层的原木书架旁一株琴叶榕像一颗绿色的棒棒糖似的静静地伫立着;一张张莫奈和梵高画作的明信片错落有致地贴在洁白的墙壁上;电脑桌上一盆枝叶旺盛的粉掌静静地绽放着;门口的衣柜和鞋架整整齐齐地并列着,透过衣柜上的镜子可以看到铺着湖蓝色床单的双人床;餐桌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支粉玫瑰;窗台上摆着好几盆竹芋、绿萝和春羽,它们在阳光下绿意盎然。房间里的一切都整理的妥帖而充满生气。俞纾冉心想“嗯,一切都看上去恰到好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收拾完房间,她静静地站在镜子前像审视一个新生儿般审视着自己——一双清浅的酒窝浮现在她敏感而细腻的脸上。细细的眉毛在光洁的额头上像两条涓涓细流;明亮的眸子上浓密的睫毛似乎要将所有故事都要关起来似的。她不明白自己的眼神里为何总是流淌着些许忧伤,即使在快乐的时候也能够在她的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伤感。这眼神总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淡漠疏离。但今天她不会为此苦恼。今天,深邃的生活之谜将向她揭开全新的一页。今天是属于她的时刻,她即将妆容精致,盛装出席。

想到这些,俞纾冉便庄重地坐在镜子面前梳妆打扮起来。她在脸上轻轻地扑了层粉底、单薄的嘴唇上涂了橘红色的口红。接着,她又对细长的眉毛也做了一番修饰。最后,她打开衣柜,在里面挑了那条天鹅绒质地的藕粉色连衣裙(上次穿它还是在社里酒会上)。裙子修身的剪裁和柔软顺滑的面料让她看上去有几分单薄。北漂这几年,她已经完全褪去了初遇陈彦时丰腴饱满的身材和骨子里流动的朝气蓬勃,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周身散发着沉稳气息的成熟女性所特有的风韵。在流逝的时光中,她庆幸自己除了看上去比以前瘦了许多之外,身体的变化并不大。她的胸部高高隆起像两个小山丘似的,臀部和腰身的曲线愈加明显。她的脸蛋儿还是原来的模样,白皙光洁,眼角没有一丝隐约的细纹。她惋惜流逝的岁月,却对岁月充满感恩,毕竟她容颜未逝,芳心未老。

此刻,俞纾冉神采奕奕地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意乱情迷地想象着她人生中的盛大时刻。她仿佛置身于一个秘密花园已经嗅到了人生绚烂的芬芳。她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爱人,她的命运。

陈彦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他推开门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他一边换鞋,一边笑盈盈地对俞纾冉说:“外面真冷啊!”

俞纾冉走到陈彦面前微笑着说:“嘿嘿,我就知道你出去买花了。”红玫瑰在他们之间娇艳地绽放着。

“我知道你猜到了啊。要不然你能让我出去?”陈彦邪魅一笑,脸往前凑了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俞纾冉也凑上去吻了吻陈彦的侧脸,然后就飞快走到饮水机边上接里杯热水递给他说:“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这时陈彦已经站在她面前,深情款款地望着她。他接过水杯后将被子放到了桌上,声音柔和地说:“等会儿,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呢!”

俞纾冉笑盈盈地望着陈彦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啊?”

“纾冉,嫁给我吧!”陈彦说话的时候,已经将那束玫瑰递到了俞纾冉手中。然后,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酒红色的天鹅绒质地的戒指盒,并且动作迅速地打开了它,从里面取出了一枚亮晶晶的红宝石戒指,用一种激动的语气对她说:“来,纾冉,我给你戴上。”他望着她,眼睛在微笑。她也笑靥如花地望着他。她毫不迟疑地伸出了左手。两人相视一笑后,陈彦将她的命运套在了她的左手的无无名指上。那是毫无悬念的求婚和毫无悬念的命运。无论是俞纾冉,还是陈彦,他们都觉得那是七年爱情长跑应有的归宿。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早已成为对方身体的一部分、生活的另一半。只有她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时,他们彼此才拥有了生命的整体性。

这个世上无数的男人和无数的女人的结合,也大抵如此。他们只有互为一体,生命才能够完整,生活才能避免通常意义上的残缺性。可是,真的是这样吗?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大多数人看来也是这样,最重要的是那时的俞纾冉看来是这样。有多少对恋人经得起七年的漫长岁月呢!七年——风雨飘摇的七年——坎坷曲折的七年!七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爱的激情一息尚存,心灵的激情早已死去。但这重要吗?重要的是他们一起度过了七年!从二十二岁到三十岁——一个女孩全部的青春——人生中最生动、最灼灼生辉的时光,她都是与他一起度过的。他们应该结婚,她应该对她自己的青春年华负责,也应该对这段步履艰难的爱情负责。可是承担责任就意味着拥有长久不变的爱情吗?不!爱情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爱情,绝不是两个自认为合适的人在一起就可以创造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两个已经在一起七年的人在岁月流逝中可以始终保留下来的东西。爱情易逝,生活却总是赤裸裸、硬生生的横在人们面前。能够清醒认识爱情的人不多,能够勇敢放弃生活的人更少。真正的爱情应该像一棵云杉,即使历经岁月磨砺,也能够不断地舒枝展叶,在四季轮回中迸发新的激情,焕发新的生机。可是谁又会想到世间有这样的爱情呢?即使有,谁又能够有幸遇到呢?于是,在遇到永恒之爱以前,大多数人已经对生活缴械投降了。他们心甘情愿地自我满足于当下所谓的爱情与生活之中。可以说大多数人的永恒之爱在破土而出之前,就被囿于现实世界的他们亲手扼杀在尘土之中了。于是,爱情成了生活中幻影,人们只要自以为见过它或者拥有过它,就可以以此为幌子来满足普世价值观里的爱情与生活。那时的俞纾冉就是这样一个麻木地行走在生命表面上的女人。她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一切的——只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她说不清是自己塑造了自己的命运,还是所谓的“女人的命运”塑造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陈彦给俞纾冉戴上戒指后便揽她入怀,他热烈地亲吻她。在崭新的关系中,他们像一对刚刚相爱的恋人般紧紧拥抱在一起,狂热地亲吻起来,仿佛要把崭新的另一半都吸进自己的灵魂深处似的。激吻持续了一会儿,这对恋人才渐渐沉静下来。

房间里弥漫着玫瑰的芬芳。陈彦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言语大意是他们目前已经攒了多少钱,再过多久就可以买房子,将来的生活会如何幸福美好等等。俞纾冉对于他说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的人生轨迹已经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了。至于他们的生活在未来的三五年里会呈现怎样的蓝图,她并不关心。她知道只要他们不懈努力,买一所房子只是迟早的事。反倒是她手中的那枚戒指,更加吸引她。此刻,她正伸出左手,将五指分开以便透过明亮的光线欣赏这枚可爱的戒指。戒指上的那枚石头是心形的,看上去小巧而精致,颜色是她喜欢的鸽血红。在阳光下仔细看的时候还会微微闪光,与她白皙的手指很是相配。

“纾冉,你喜欢这枚戒指吗?”陈彦微笑着问。

“喜欢啊,当然喜欢!上次我在杂志上还看到过类似的戒指呢!我好像还跟你说了呢!”俞纾冉说着继续欣赏着手上的戒指。

“嗯,我记得,所以我今天特意跑了两个商场,只为了能够找到类似的戒指。不过这个不是ENZE,ENZE的着实贵了点。我想的是先给你买个差不多的,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再给你买一枚正儿八经的钻戒。”

“什么叫正儿八经的钻戒?这个我也很喜欢啊!”俞纾冉愉快地说。

“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不是你心仪的牌子你会不喜欢呢!喜欢就好!”陈彦看着俞纾冉微笑着说。

“我当然喜欢啊,只要是你给我买的,我都喜欢。”俞纾冉笑盈盈地说。

“纾冉,你真好!”陈彦说着又抱了抱俞纾冉。

“那是!不过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啊,我都有点饿了,早上也没吃几口。”俞纾冉看了看陈彦撅了撅嘴说到。

“现在就可以啊。”陈彦笑着说。

“那我把花插好,然后我们就出发吧。”俞纾冉说。

“花晚上弄或者明天再弄吧,我们先去吃饭。“陈彦说。

“那可不行,这可不是一般的花,是你跟我求婚的花,怎么能不好好养护呢!我要尽可能地延长花期呢!每天都要换水剪根的。”俞纾冉说着便开始一丝不苟地打理起花来。她一边给玫瑰摘叶剪根,一边愉快的说“陈彦,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九十九朵玫瑰呢!真好看!”

“不是吧?我以前也送过你啊!”陈彦一边低头看手机一边说。

“我是说九十九朵,你是第一次送我九十九朵玫瑰。”俞纾冉说。

“哦——哦——那倒是呢!”陈彦说。

当所有玫瑰都插好后,俞纾冉满意地看着花瓶里的玫瑰,又躬身将脸凑近闻了闻,然后扭头对着陈彦说:“看,好看吧?”

“好看,好看!”陈彦说。

”哎呀,你怎么又打游戏啊!走啦走啦,我弄好了,我们出门吧。别玩儿了!”俞纾冉看见陈彦打游戏就气急败坏地说。

“好,好,不玩儿了,这不是等你呢,没事干么。不打了,不打了。“陈彦说着便把手机装进了衣服口袋,对着俞纾冉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这还差不多!走吧!“俞纾冉说着走到门口穿好大衣出了门,陈彦紧随其后。

他们兴高采烈地穿过长长的巷子,巷子里像往常一样充满浓浓的烟火气。大大小小的饭馆、商店都开着门。有的门口还聚集着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看上去像是刚刚吃完饭正在讨论接下来干什么或者去哪儿;有的店员也在门口站着,一边享受久违的阳光一边低头玩儿手机;还有的是像他们这样急匆匆往巷子外面走,或者往巷子深处走的人们。那天,天空像他们的心情一样晴朗。他们像撞大运似的步履轻快地行走在阳光下,清冷的空气中充盈着幸福与欢乐。

这样特别的日子,他们不约而同选择的目的地依旧是中关村。从上地到雁北苑的这几年里,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是去中关村庆祝。细细想来,这几年他们其实也没经历什么大事,能够让他们的庆祝的无非是过生日啦、升职啦、涨薪啦、拿到奖金啦之类的事情。但无可置疑,中关村就是他们平淡生活中见证快乐、承载快乐的目的地。

俞纾冉曾很多次坐在新中关外面的广场上台阶上,听流浪歌手抱着吉他演唱汪峰的歌;也曾无数次手捧一杯咖啡或者奶茶,快乐地踩在中关村步行街的每一块地板上。他们衣柜里额没意见衣服几乎全部来自新中关或者欧美汇,生活日用品全部来自中关村广场的家乐福。对他们而言,中关村已经变成一种快乐的情绪、一番幸福的生活滋味。

那天,他们去的依旧是中关村步行街上的港丽餐厅。刚进门,服务员便热情地迎上来问他们几位,并推荐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他们在服务员的引领下选了一张长条餐桌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俞纾冉自己喜欢吃的点了菠萝油条虾、宫保腰果鸡丁,然后把菜单递给陈彦愉快地说:“剩下的你来点吧。”

“好,我看看。我们今天点点儿不一样的,不能每次来吃的都一样啊!”他微笑着接过菜单仔细翻看了一会儿说:“松子鲈鱼、蚝油芥蓝,再来两杯红芭乐气泡水”。正当服务员接过菜单准备离开时,陈彦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叫住了她问:“再来个甜品,就那个招牌凤梨酥吧”。

“陈彦,我们今天好奢侈啊,不像你的风格!”服务员走开后,俞纾冉看着陈彦小声说到。

“开——玩——笑!今天可是我们的大日子,当然得奢侈一回啊!”陈彦笑着说。

“那倒是,那我们就好好享受今天吧!”俞纾冉笑着说。

“嗯,来,我们先庆祝一下!”陈彦端起手边的饮料,满脸笑容地看着俞纾冉说。

“来,cheers”俞纾冉笑着说,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少顷,服务员将摆盘精美的菜肴陆陆续续端上桌,他们心满意足地享用着每一道菜。用餐期间,他们时而愉快地聊天,时而专注的品尝美食,其乐融融。在味蕾得到极大的满足以后,他们也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慵懒地斜靠在沙发上,伴着餐厅里轻柔的音乐谈论起他们的订婚事宜。这个话题是陈彦主动提起的。他慢条斯理地说:“纾冉,你觉得我们在哪里订婚合适?”他说着将靠在沙发上身子往前倾了倾,一脸认真地望着她。

“在哪里订婚?我还没想呢。要不就在中关村找个饭店?”俞纾冉漫不经心地说。

“我的意思是——咱是在BJ还是在廊坊?”陈彦微笑着看着她。

“廊坊?”俞纾冉惊讶地说“我觉得还是在BJ好一点。BJ条件好,而且还不耽误上班。”她说着呷了口饮料。

“额——我觉得还是廊坊好一点,反正咱两订婚你父母来可能性不大,他们带着孙子,肯定走不开。我爸妈在廊坊,这么近,咱过去也方便。所以我觉得廊坊比较好。”陈彦所有所思地说。

“嗯——这个事情咱再商量吧。今天先不说这个了。”俞纾冉不想被陈彦的提议扫兴,当即制止了话题。

“嗯,也行,订婚宴的事我们从长计议。”陈彦说。

“我看时间还早,我们去商场溜达溜达,买几件新衣服也好订婚宴上穿,你说呢?”俞纾冉提议。

“可以啊,那我们现在就去。”陈彦爽快地答应了。

从饭店出来,他们在欧美汇逛了两个多小时。俞纾冉买了条新裙子、陈彦买了身休闲装。后来又在咖啡馆坐了很久,直到商场打烊才离开。兴致盎然的俞纾冉似乎一整天都处于亢奋当中,好像生怕眼前的快乐时光轻易流逝似的。于是,她提议再去酒吧坐坐,陈彦欣然答应了。

酒吧在五道口。两人兴高采烈地搭乘一辆出租车前往他们曾有所耳闻的“桃漾”酒吧。当他们走进酒吧的时候,酒吧里几乎座无虚席。服务员把他们领到了一张高脚桌旁坐下。舞台上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歌手正在弹唱陈绮贞的《还是会寂寞》。他们平时很少光顾酒吧,对酒更是不甚了解。俩人盯着酒水单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哪款酒适合他们。于是,他们索性按照各自喜欢的名字点酒。俞纾冉点了杯卡尔瓦多斯情人,陈彦点了杯外星人脑溢血,外加一份鸡米花。

酒吧里,闹哄哄的。舞台上的歌手一首接一首地演唱着,俞纾冉与陈彦交谈很少,除了碰杯以外,完全沉浸在歌曲当中。对俞纾冉而言,每一首歌仿佛都在诠释着她的好心情。那个夜晚她想把一切烦恼都抛到脑后,尽情享受眼前的快乐。在听到熟悉的歌曲时,她还用手在桌子上轻轻打着节拍,随意的哼唱起来。坐一旁的陈彦看着俞纾冉漫不经心又沉醉的样子,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俞纾冉惊讶地看着陈彦问。

“笑你的傻样儿!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陈彦举起酒杯对着俞纾冉,他们又碰了碰杯。

“小孩儿多好啊,多快乐呀!我倒是想像个小孩儿一样生活呢!”俞纾冉看着陈彦说。她明暗交替的脸上流露出高傲与调皮。

“哈哈,傻瓜!”陈彦说。这时酒吧里传来一阵掌声,一首歌唱罢紧接着下一首歌的前奏已经响起。当所有歌手演唱结束后,陈彦疲倦地转过身,一只手握住了俞纾冉的手,说道:“演唱都结束了,咱回家吧,都一点多了。”

“好吧,回家!”俞纾冉红着脸兴味索然地说。

从酒吧出来时,寒意渐浓。他们站在路边,等待着一辆为他们而停的出租车。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俞纾冉裹紧大衣,冷的直跺脚。后来,她干脆躲进陈彦怀里,嘴里咕哝着:“好冷啊,怎么出租还不来。”

陈彦抱紧她,像个预言家似的说着:“马上!马上!”

大约又过了七八分钟,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面前。上车以后,他两谁也没说话,俞纾冉斜靠在陈彦肩上望着窗外,陈彦则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刚才那种虚幻的快乐已经被疾驰的汽车抛在了身后,抛向无尽的黑夜。俞纾冉望着窗外,内心生出了一种虚无的感觉,仿佛刚刚还在经历的一切快乐都像是一场酣梦。“快乐总是稍纵即逝啊!谁能一直快乐,而没有烦恼呢!”她有些落寞地想。

俞纾冉的“求婚日”已近尾声,等待她的又将是无数个寡淡的像白开水一样的日子。她渴望着生命中爆发的激情、躁动的喧嚣、猛烈的欢愉,她渴望一切热烈的东西,然而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它们。现在,她或许已经失去了这样的机会,因为她的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明晃晃的戒指已经向她昭示了她的全部命运。一想到她即将与陈彦展开一番关于订婚宴举办地的争论,她就觉得心烦意乱。因为七年里她与陈彦似乎很少就双方共同的事情达成过一致。他们是如何奇迹般共同度过了七年呢!她感觉有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在羁绊着她,蛊惑着她、左右着她。她已经带着这种感受生活了七年。平日里,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关联密切——他们上班一起出门、下班一起吃饭、晚上一起睡觉、时不时还会在床上翻云覆雨、周末还会一起逛街或者散步。然而,他们很少过问对方的工作或者精神世界,即使在茶余饭后提及也是像两个在街上偶遇的熟人一样轻描淡写、不痛不痒。他们每月都会开一次“家庭经济会议”,将彼此除去日常开销以外的工资存入同一个银行账户,雷打不动地为他们的买房计划做准备。(银行账户自然是由陈彦管理,因为俞纾冉对于管钱这件事毫无天赋,只要钱在她卡上,那她可能会在某次逛商场时毫无节制地买自己喜欢的衣服。正如陈彦所说他两刚好互补,一个神经大条,一个井井有条。俞纾冉也觉得陈彦才是他们家庭账户的合格管理员。)如果不考虑精神需求,仅仅从寻常生活出发的话,他们的生活看起来似乎天衣无缝——两个年轻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除了偶尔的无关痛痒的争吵和意见不合以外,日子过的波澜不惊。在岁月的洪流中,俞纾冉体内的某种炙热的东西,也只会在深夜伴着陈彦呼呼的鼾声而剧烈的撞击她敏感的神经。但只要天一亮,她脆弱的内心又奇迹般恢复了。俞纾冉有时会想“夜晚是个蛊惑人心的魔鬼,人们都应该尽快入睡,免得无事生非。”

那个夜晚,陈彦一如往常,很快就睡着了。俞纾冉躺在他身边久不能寐。她想起她与他初见时的情景、想起他们疯狂沉醉于爱欲之中的那七天、想起那趟似乎要开到地老天荒的绿皮火车、想起马甸地下室相拥而泣的夜晚、想起长春桥地下室的那场洪水、想起那个被现实夺去的小生命、想起那本厚厚的相册和那封深情的信、想起她的五姨和她的童年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