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城,“铁锈之心”区。这里像是被赛博巨兽咀嚼后又吐出的残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废弃工业管道如同史前生物的骸骨,横亘在低矮、歪斜的棚户区之上。管道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霓虹灯管闪烁着“劣质义体维修”和“速效合成致幻剂”的廉价广告,将污浊的雨水染成一片病态的斑斓。空气是劣质消毒水、机油、腐烂垃圾和无处不在的铁锈气息的浓稠混合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的腥甜和腐败的粘腻感。
“生命摇篮”诊所就嵌在这片混乱的边缘。与其说是诊所,不如说是个用废弃集装箱和波纹钢板勉强拼凑的急救点。标识牌上的“摇篮”字样缺了半边,只剩下“命摇”在漏雨的霓虹灯管下忽明忽暗,像个不祥的谶语。
集装箱内部狭窄逼仄。一盏悬挂的无影灯发出刺眼而冰冷的光,照亮了中央那张简陋的金属手术台,以及台上被汗水浸透、在剧痛中挣扎的苏婉。她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每一次宫缩带来的浪潮都让她发出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手指死死抠住冰冷光滑的金属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个穿着洗得发黄旧白大褂、脸上布满油污和疲惫沟壑的老医生——更像是技工——正紧张地盯着旁边一台屏幕闪烁不定、外壳裸露着线路的老旧生命体征监测仪。刺耳的报警蜂鸣断断续续,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用力!苏女士!最后一次!头…头快出来了!”老医生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麻木和此刻的焦躁。他旁边一个充当助手的、手臂是廉价液压义体的女人,正用沾满机油的金属手指笨拙地调整着吸盘设备。
苏婉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嘶喊,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向下推送。
短暂的死寂。
没有新生儿的洪亮啼哭。
只有监测仪发出一声拖长而绝望的哀鸣,随即屏幕上代表胎儿生命体征的曲线骤然拉平,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糟了…”老医生脸色瞬间灰败,猛地扑到手术台前,动作粗暴地操作着吸盘,“没心跳了!快!强心剂!妈的,这破机器!”
就在这混乱的抢救中,一团小小的、软塌塌的物体被吸了出来。老医生下意识地接住,入手的感觉却让他浑身一僵。
那不是婴儿应有的温软弹润。
冰冷,干瘪,布满了深壑的褶皱,像一块在沙漠里曝晒了百年的老树皮。
助手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旁边的金属器械盘,叮当作响。
老医生僵硬地低下头。在他沾满血污和不明粘液的手套上,托着的“东西”有着婴儿的轮廓,却披着一张本该属于行将就木老者的皮囊。皮肤是深沉的褐黄色,紧紧包裹着细小的、似乎随时会折断的骨骼,松弛地下垂着,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沟壑。稀疏的几缕胎发贴在布满褶皱的头皮上,如同枯萎的苔藓。小小的身体蜷缩着,无声无息,像一件被遗弃的、制作失败的诡异木乃伊。
“这…这…”老医生的嘴唇哆嗦着,职业的麻木被一种更深沉的惊骇击碎。他行医几十年,在铁锈之心见过无数畸形和苦难,但眼前这景象,超出了他对“生命”的认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让他汗毛倒竖。
手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陈锋冲了进来。他穿着考究的合成纤维风衣,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带着混杂着焦急、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就在刚才,他还沉浸在即将为人父的复杂情绪中,盘算着如何体面地安置这对母子,或许在某个远离核心区的、不那么丢人的地方。
“婉!怎么样?男孩女孩?”他的声音在看到手术台景象的瞬间戛然而止。
老医生下意识地将手中那团“枯槁”稍微抬起了一点,正好让陈锋看得清清楚楚。
陈锋脸上的表情像被打碎的玻璃面具,瞬间裂开。期待凝固,焦急扭曲,傲慢粉碎。剩下的只有纯粹的、如同目睹深渊秽物般的惊骇!那惊骇迅速发酵,膨胀,最终化为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抑制的剧烈厌恶!他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滚动,几乎要呕吐出来。
“不…!”一声撕裂般的、不似人声的咆哮从陈锋喉咙里冲出,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否定,“怪物!这…这不是我的孩子!”他像是被无形的、肮脏的触手抽打,猛地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集装箱内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死死盯着那团枯槁的生命,眼神里的温度彻底熄灭,被冰冷刺骨的厌恶和恐惧彻底冻结、吞噬。他指着那婴儿,手指剧烈颤抖,声音嘶哑扭曲:“拿走!把这鬼东西拿走!苏婉!你…你到底生了个什么?!”
“锋…你看…看看他的眼睛…”苏婉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带着分娩后的极度虚弱和此刻撕裂心肺的痛楚。她挣扎着侧过头,泪水混合着汗水滑落,“他是我们的…孩子啊…”
“孩子?哈!”陈锋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尖锐的、充满恶意的嗤笑,那笑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刺耳无比,“看看他!苏婉!看看这个…这个腐朽的怪物!这像是人的孩子吗?这分明是诅咒!是厄运!是你…是你带来的不洁!是你身体里流着的、下城区那些肮脏血脉带来的污秽!”他越说越激动,英俊的面孔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狰狞,手指几乎要戳到苏婉苍白的脸上,“你毁了我!你生了个怪物来毁掉我的一切!我陈锋怎么可能有这种…这种让人作呕的后代!”
刻毒的言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婉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汹涌而出,身体因极致的悲伤和无力而微微抽搐。
老医生抱着那无声无息的婴儿,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婴儿那张布满褶皱的小脸,尤其是那双紧闭着的、在深陷眼窝中显得格外突兀的眼睛。一个尘封在记忆角落、属于底层流传禁忌传说的词语,带着刺骨的寒意,猛地浮现在他脑海。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梦呓般喃喃:“…活…活的?…可这…这气息…像…像被‘秽气’…蚀透了骨髓…怎么可能…?”
“闭嘴!”陈锋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老医生,将对方后面的话吓了回去。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术台上崩溃哭泣的苏婉和医生怀中那团象征着他耻辱和恐惧的枯槁,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湮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带着你的怪物,永远消失在我眼前!”他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席卷一切的暴戾和厌恶,狠狠撞开挡路的助手,合金门在他身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重重关闭。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在无影灯冰冷的照射下,在地面投下一道浓黑、僵直、如同墓碑般的影子,彻底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哭喊与绝望。
门外,冰冷肮脏的雨水依旧无情地冲刷着锈迹斑斑的世界。巨大的霓虹广告牌投射出的妖艳光影,在积水的坑洼里破碎晃动。就在诊所外一个堆满废弃金属零件的阴暗角落,空气中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那涟漪扭曲了一瞬,隐约勾勒出一个拳头大小、难以名状的、几近透明的轮廓,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动。它似乎对诊所内那新生儿散发出的、异常冰冷腐朽的气息产生了一丝本能的、贪婪的悸动,无声无息地贴近了集装箱锈蚀的墙壁缝隙,随即又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彻底隐没在雨夜的阴影与霓虹的流光之中,仿佛只是光影的一场错觉。
集装箱内,死一样的寂静弥漫开来,只剩下监测仪单调而绝望的滴答声,以及苏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老医生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将怀中那冰冷、枯槁的婴儿凑近苏婉。就在襁褓贴近母亲脸庞的瞬间——
“哇…啊…”
一声微弱、嘶哑、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啼哭,突兀地响起!那声音如此孱弱,却带着一种顽强到令人心悸的生命力,刺破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婴儿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在深陷的、布满褶皱的眼窝里,那双眼睛大得惊人,眼白清澈,瞳孔是纯粹的、如同最深沉夜幕般的墨黑,此刻却映着无影灯冰冷的光,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初生婴儿的懵懂混沌,只有一种穿透了腐朽躯壳的、近乎洞悉的纯净光芒,直直地看向泪眼婆娑的母亲。
苏婉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所有的悲痛、屈辱、绝望,都在触及这双眼睛的瞬间凝固了。那墨黑瞳孔深处的纯净光芒,像一道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包裹她的厚重冰层,直抵灵魂深处。一种源自血脉、超越恐惧和厌恶的本能母爱,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她不顾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猛地伸出颤抖的双臂,带着一种近乎抢夺的决绝,从呆滞的老医生手中,将那枯槁冰冷的小小身体紧紧、紧紧地抱进了怀里!仿佛要将这具生而腐朽的躯壳,重新塞回自己温热的子宫,用生命去焐热他。
泪水,滚烫的、汹涌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砸在婴儿深壑纵横、异常粗糙的额头上,顺着那些可怖的皱纹沟壑蜿蜒流淌。
“不怕…宝宝不怕…”苏婉的声音嘶哑破碎,却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温柔。她用脸颊紧紧贴着儿子冰冷褶皱的小脸,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刺骨的寒意,用自己的泪水去冲刷那与生俱来的诅咒印记。“妈妈在…妈妈在…妈妈永远在…”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某种神圣的誓言,又像是绝望深渊中唯一的祷词。
婴儿在母亲滚烫的泪水和温暖的怀抱中,那微弱嘶哑的啼哭渐渐平息。那双墨黑纯净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近在咫尺的、布满泪痕却无比温柔的脸庞,小小的、布满皱纹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老医生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默默地开始收拾狼藉的器械。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铁锈与腐败甜腥的冰冷气息,似乎随着苏婉温暖的拥抱而暂时蛰伏,却又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萦绕在这对紧紧相拥的母子周围。
窗外,雨更大了。霓虹在雨幕中扭曲变形,将诊所污浊的窗玻璃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远处巨大的工业废气排放口,喷吐着浓稠如墨的烟雾,翻滚着升入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如同一条通往无尽黑暗的、不祥的阶梯。
这个被生父诅咒为“怪物”的孩子,陈朽,在他腐朽的初啼声中,睁开了纯净的眼。而他和他母亲苦难的深渊,才刚刚撕开第一道狰狞的裂口。无人知晓,这双此刻纯净如墨玉的眼瞳深处,已在冰冷的抛弃与灼热的泪水中,悄然埋下了一粒业火的种子,只待绝望的土壤足够深厚,便要燃起焚尽一切的赤红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