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车轮上的孤岛

雨是傍晚时分泼下来的,先是用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蒸腾起一阵裹着灰尘的土腥气,随即就连成了灰白色的幕布,将整座城市浸泡在湿冷的胶水里。霓虹灯在雨幕里扭曲融化,像打翻了的油画颜料,红绿交错地淌过高楼的玻璃幕墙。

赖九章拧紧电动车的油门,廉价雨衣在时速四十公里的风压下猎猎作响,如同随时要撕裂的破旗。雨水顺着他低垂的睫毛滑进口罩的缝隙,带着冰冷的咸涩。后座上那个双层保温外卖箱,像一个倔强的墓碑,沉甸甸地硌着他的脊梁骨。

手机在防水兜里尖叫了一声,屏幕光刺破雨帘——新订单,城西“悦澜湾”别墅区,配送倒计时27分钟。地图显示那片如同城市金色冠冕的富人区此刻正被象征大堵车的深红色涂满。他舌尖顶了顶腮帮,尝到一点铁锈似的血腥味。车筐里,那份被挤变形的咖喱鸡排饭塑料袋上洇开一片油渍,如同一个不祥的污点。

“超时三分钟!投诉你!这饭还能不能吃了?水都沁进来了!”十分钟前,一个裹着真丝睡袍的女人在门禁可视屏幕后拧着精心描画的眉毛,没开门,隔着电子屏的冰冷颗粒感,把装着半盒饭菜的塑料袋劈头砸了出来。滚烫的汤汁溅在他鞋面上,隔着塑料雨靴都能感觉到那份灼痛。

饿。胃袋像个拧紧后空转的破口袋,磨得生疼。送完最后这一单,也许够在便利店买两袋打折的临期面包。他咽了下唾沫,混着雨水的冰冷。

前路被一长串猩红的汽车尾灯截断。车流凝固在雨中,喇叭声此起彼伏,如同困兽焦躁的哀鸣。导航地图像一个濒死的病人,心脏部位那条贯穿城市的主动脉被淤塞的鲜红死死勒住。他低骂一声,猛拧车把,小巧的电动车如同逆流而上的鱼,在车流缝隙里惊险地钻行。泥水被车轮带起,泼溅在价值不菲的车身上,换来几声模糊的怒吼。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呜咽刺破雨幕,直直撞进他的耳膜。车轮碾过水洼的噼啪声突然被这惨厉的声音劈开。

路口绿化带边缘,一只瘦骨嶙峋的黄色土狗。它的一条后腿被死死压在粗壮的车轮下,车轮仍在不耐烦地轻微滑动。开车的男人嘴里叼着烟,胳膊探出窗外,正朝着狗的方向骂骂咧咧。

“操!哪儿窜出来的杂种!”

黄狗每一次挣扎都徒劳地牵扯着那条被压扁的腿,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濒死的恐惧和剧痛,喉咙里挤出的呜咽越来越弱。

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声音像是骨头被碾碎。那一刻,赖九章没去想那该死的超时惩罚或是又一条差评。一股滚烫的东西猛地从胃里顶上来,烧穿了肺腑,灼得他喘不过气。他几乎是本能地、完全忘记了自己那辆赖以生存的破电动车还歪靠在路边水坑里,猛地就朝那团蠕动的黄色扑了过去。

“住手!停下!”

赖九章的怒吼被巨大的引擎轰鸣吞噬。车里的男人似乎被这意外冲出来的小子激怒了,咒骂一声,油门竟又被踩下几分!轮毂缝隙里的黄色皮毛被碾出一片模糊血肉。

肾上腺素如炸开的电球,直冲头顶。赖九章几乎是扑到了驾驶座车窗边,沾满雨水和污泥的手掌重重拍在玻璃上。

“滚开!”男人面目狰狞地探头,唾沫星子混着雨水溅出。

赖九章的手死死扒住车窗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电动车的报警器尖锐地鸣叫着,划破雨夜。就在与男人暴怒眼神撞上的瞬间,一个难以言喻的感觉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一股粘稠、冰冷,混杂着汽油和劣质香水的气息直冲鼻腔,但这并非来自真实的空气。这是某种“味道”,来自更深层的东西。紧随其后的是一幅破碎的、色彩强烈而扭曲的画面:飞溅的玻璃碎片,一张女人惊恐放大的脸,刺耳的刹车声,还有一股灼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的铁腥……

他猛地甩头,仿佛要把这诡异的幻象从脑子里甩出去。

车里的男人似乎被赖九章那瞬间如同见了鬼一样的苍白脸色吓住,又或者只是觉得麻烦,悻悻地松开了油门,挂上倒挡。轮胎终于离开了那片血肉模糊的后腿。

赖九章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水汽像无数细针扎在脸上。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冰冷、汽油味、碎玻璃和女人惊恐的脸,如同烧红的烙铁,在脑海里留下滚烫的印记。他甩了甩头,把这莫名涌出的诡异幻觉硬生生压下去,顾不上去分辨那是什么,扑到黄狗身边。

土狗瘫在冰冷的雨水中,身体微微抽搐。腿部的伤处一片狼藉,白森森的骨头刺破皮毛,暴露在刺眼的车灯和灰暗的天光下。每一次无意识的颤抖都牵扯着那片模糊的血肉。

“别怕…没事了…”赖九章试图抱起它,可泥水湿滑,那软绵无力的身体让他无从下手,只得徒劳地用冰冷的雨衣袖子徒劳地擦拭着狗脸上混合着泪水和雨水的污迹。黄狗温顺地舔了舔他的手腕,湿冷的舌头带着虚弱的安慰。他脱下湿透的外套,顾不得那黏腻刺鼻的血污,小心翼翼地将还在颤抖的小东西连同断腿一起裹住,笨拙地抱在胸前。

那点微弱的温热透过湿透的衣料,烫在他冰凉的皮肤上。

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爆闪的光将湿漉漉的路面切割成怪诞的碎片。那个开车男人摇下车窗,似乎还想辩解什么,却立刻被一个年轻的交警勒令熄火下车。更多冰冷的雨水砸在赖九章脸上,怀里蜷缩的温暖团子轻轻抽动了一下,像是最后的回应。

他把黄狗小心翼翼地交到匆匆赶来的、脸色铁青的小区保安手里。

“谢谢!真是…谢谢你啊小伙子!”保安大叔脱下自己的外套想盖在狗身上,有些语无伦次,灯光下,他的制服肩章歪斜着。“…回头…回头我们一定处理这混蛋…”

赖九章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喉头发紧。他瞥了一眼手机屏幕——配送时限已跳成刺眼的鲜红色:“超时送达”。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自己那辆歪倒在路边水坑里的电动车。车筐里的咖喱鸡排饭早就被泡得不成样子,油脂和汤汁混着雨水,在车筐底积成了浅浅的一滩。

外卖箱上贴着的那张打印单,已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送餐地址还依稀可辨:悦澜湾,C-17栋。

他扶起电动车。座垫吸满了冰凉的雨水,一坐下去,寒意便顺着尾椎骨直往上爬。膝盖在刚才冲过去时撞在坚硬的路缘石上,这时才迟钝地传来一阵阵闷痛。

电动车重新汇入雨中的车流,尾灯在浓稠的夜色里拖出一道短暂的红光,迅速被倾泻而下的雨水冲刷、吞噬。车载收音机里不知哪个频道,一个带着电流杂音的女声,正用甜腻的调子唱着:“…这城市太坚硬,心要软一点…”

赖九章扯了扯湿透贴在身上的廉价T恤领口,喉咙里堵着一股铁锈般的涩味。软一点?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在这冰冷的城市水泥丛林里,连雨都浇不透一丝缝隙。

城西。悦澜湾别墅区在厚重的雨幕中亮着温暖的灯火,像是贴在荒凉沼泽边的昂贵金箔。赖九章抱着那个沉重的外卖箱站在C-17栋那扇厚重的精雕铜门前。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和雨衣下摆流下,在光洁的大理石门廊前积成一小滩肮脏的水渍。庭院里的自动喷淋系统沉默着,精致的花木在雨水中蔫头耷脑。

按了门铃,里面传来慵懒拖鞋擦过地面的声音。铜门上的密码锁“咔哒”轻响,门开了窄窄一道缝。

“怎么才来?”门缝后是一个穿着昂贵真丝睡袍的男人,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脑后,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却写满不耐烦的脸。屋里暖黄的光线和浓郁的檀香气味飘了出来,带着干衣机的嗡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高档香水尾调。他的视线扫过赖九章滴水的雨衣和那滩不断扩大的污渍,眉毛拧成一个厌恶的结,根本没看手里的餐点。“超时这么久,饭都凉透了吧?”

赖九章从保温箱里拿出餐盒。一次性塑料盒外壁凝着冰凉的水珠,但盒子本身似乎被箱体裹着,还残留着一点点暖意。他想开口说句什么,解释、道歉,或者仅仅是冰冷的请求——比如别给差评。那份饭几乎完好无损,只是配送箱边缘沾了些雨水。

男人没接。他只是伸出一根保养得极其干净、指甲修剪得浑圆、透出健康粉红色的食指,指尖嫌弃地虚点了一下:“放那儿吧。大晚上的送个餐淋成这样,看着就晦气。”

雕花大理石门廊边缘,那滩积水中倒映着别墅里透出的金色光芒,和赖九章模糊而狼狈的身影。

铜门带着一股香风和暖流轻轻磕上。

赖九章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某种牢不可破壁垒的门看了几秒,然后缓缓弯下腰,将那个白色塑料餐盒轻轻放在了门廊干燥处那一小块洁净的大理石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滩水。动作轻得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他重新抱起那个笨重的保温箱,转身踩进冰冷的积水中。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蓝色的箱盖上,声音单调而沉闷。

电动车的蓝光在雨夜的荒芜小径上孤寂地切割着黑暗。车灯的尽头,是城市边缘一个灰扑扑的角落。那里的灯光稀薄、浑浊,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油污。雨点砸在棚顶铁皮上的声响,是家独有的嘈杂安眠曲。

小院低矮的门在黑暗中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暖融融的、带着浓郁米香和某种辛辣干燥草药气味的暖流劈面撞来,瞬间淹没了室外的湿冷腥气。逼仄的空间被一盏暖黄色的旧灯泡照亮,光线温柔地涂抹在泛黄的老式家具和洗得发白的碎花桌布上。

“九章?回来啦?”沙哑苍老的声音从狭窄的厨房里挤出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松弛和暖意。

赖九章“嗯”了一声,没敢让那丝浸透骨头的疲惫泄露出来。他脱下湿透的外套,搭在门后一根简陋的金属挂钩上。冰冷的水珠沿着破旧的塑料雨衣滚落,在地砖上迅速积成一圈小小的水渍。

“饿坏了吧?快坐下。”奶奶端着一个蓝边粗瓷碗从厨房的小门里挪出来。身形瘦小得像一片枯叶,腰背佝偻着,花白的头发拢在耳后,用一根磨得光滑的黑色发夹别着。碗里是熬得浓稠的米粥,边缘凝着一层厚厚的米油,像柔滑的绸缎。碗里还卧着两只剔去了刺的雪白小鱼。粥面散落着翠绿的葱花和切得细细的姜丝,姜丝带来的辛辣气息和鱼肉的鲜香霸道地冲散了从外面带回的雨水泥土味。另一只小碟里放着几块自家腌制的、油亮发黑的萝卜干。粗犷的辛咸感是贫乏生活的倔强点缀。

她将碗推到他面前,布满深深沟壑和老茧的手掌擦过他的小臂,温热的皮肤短暂地覆盖了他被雨水泡得冰冷的肌肤。“又淋这么透!快喝碗粥驱驱寒气。这湿衣服脱门口!可别又害头疼!”皱纹叠起的眼角弯着,目光落在他身上,浑浊的眼睛像浸润在暖水里的旧琥珀,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掂量”了一遍,像是要确认没有一根头发丝被外头的风雨吹跑。灶上那口盖着厚木盖的旧陶锅,盖子边缘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白汽,发出安稳缓慢的“咕嘟咕嘟”声,像一首古老的安魂曲。

赖九章端起碗,灼热的温度透过粗瓷烫着他的掌心,一路熨帖到冻僵的指尖。滚烫的粥滑入喉咙,裹挟着姜的辛辣直抵冰冷的胃,瞬间化开了那个硬邦邦的铁块似的痛点。那股冻透骨髓的寒意仿佛被粥中某种奇异的热力由内而外地驱逐出去,连酸胀的膝盖也似乎松缓了半分。他大口吞咽着,粥的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屋外,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永不停歇的鼓点。屋内,灶火将奶奶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拉长,像一个无声的守护图腾,固执地阻挡着门外无边无际的、冰冷潮湿的黑暗。那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却奇异地没有熄灭,它把这方寸之地烧成了一座悬浮在深海之上的、暖热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