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代码像泡了水的墨迹,边缘渗出毛茸茸的光晕。阿滨用力眨眨眼,那团模糊的光晕里似乎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蠕动。十八个小时,不,是连续两周,每天十八个小时以上,钉在这张咯吱作响的人体工学椅上,脊椎早就没了形状,变成一截僵硬的生铁。他摘下那副架在鼻梁上、镜片厚得像酒瓶底的眼镜,视野彻底沦陷进一片混沌的灰白。用力揉搓着酸胀欲裂的太阳穴,指腹按压下是血管突突的狂跳,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擂鼓。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把办公室切割成一条条惨绿和猩红的光带,像某种巨兽的腹腔内壁。
“畜牲不如……”他喉咙里滚出含混的诅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椅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意识像断线的风筝,猛地向下坠落。
坠落感停止时,脚下是柔软的触感。青草,带着湿漉漉的凉意,渗进他磨破的廉价皮鞋里。空气是清冽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芬芳,狠狠灌进他因长期呼吸浑浊空调风而麻木的肺叶。阿滨贪婪地吸了一大口,久违的畅快感让他几乎呻吟出来。眼前不再是闪烁的屏幕和惨白的墙壁,而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嫩绿的草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朦胧的光线下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他抬起头,身后矗立着一座庞然大物——冰冷、高耸、线条僵硬的摩天大楼,正是他刚刚逃离的磐石大厦。一股强烈的憎恶涌上心头,他对着那钢铁巨兽狠狠啐了一口。“呸!一刻也不想呆!”他转身,头也不回地向草地深处走去。
草叶拂过脚踝,清凉酥痒。多久没有这样自由地走动了?阿滨张开双臂,感受着微风拂过手臂上汗毛的细微触感。这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把人当机器,当燃料,榨干了最后一点油水就扔掉。他想起昨天猝死在工位上的老刘,被保安像拖麻袋一样拖走时,脸上还凝固着面对屏幕的麻木。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而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脚踝。
“累了……真他妈累了……”他喃喃自语,望着这片宁静得有些诡异的草地,“不如……就躺这儿得了。”
念头一起,身体就顺从地倒了下去。草叶的清香包裹着他,泥土的厚实感从背后传来,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松弛感流遍四肢百骸。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右手无意识地往旁边柔软的草垫上一摸。
指尖触到了一种熟悉的、带着韧性和微凉触感的纸张。
阿滨下意识地捻了捻,那感觉……他猛地睁开眼,侧头看去。
一张崭新的、红得刺眼的百元大钞,静静地躺在碧绿的草叶间。
钱?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他一把抓起那张钞票,对着朦胧的光线仔细辨认。领袖的头像清晰,防伪线隐约可见,油墨的味道混着青草气钻入鼻腔。是真的!他用力攥紧,钞票坚挺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触感。
他撑着坐起身,目光急切地扫向周围。又一张!在不远处的草根下露出一角。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第三张!在一簇野花后面!第四张!像被风吹落的红叶,静静地躺在那里……
阿滨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发出汩汩的声响。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背后那座吃人的大厦,眼中只剩下那散落各处的、诱人的红色。他手脚并用,像一头发现猎物的野兽,在草地上疯狂地爬行、摸索、捡拾。一张,两张,三张……手里的钞票越来越厚,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满足感。够他活多久?半年?一年?足够他逃离那个地狱,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喘口气,睡个够!
狂喜攫住了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发出嗬嗬的低笑。他一边捡,一边兴奋地念叨:“发了……老子发了!不用再回去当孙子了!去他妈的KPI!去他妈的加班!”他越捡越快,动作近乎癫狂,沾满泥土和草屑的手紧紧攥着那叠越来越厚的钞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当他终于直起酸痛的腰,手里厚厚一沓钞票几乎拿不住时,才想起抬头看看这片“福地”的全貌。
这一抬头,全身的血液瞬间冻成了冰渣。
眼前哪里还是什么惬意的草地?他正站在一片荒芜、阴冷的坟场中央!
脚下是裸露的、泛着惨白色的板结泥土,零星散落着几丛枯黄发黑的杂草,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刚才还柔软的青草触感,此刻只剩下鞋底传来的坚硬和硌脚。周围,是一座座歪歪斜斜、残破不堪的土坟包,有些墓碑已经断裂,字迹模糊不清,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
刚才那些散发着露珠清香的草地,那些明媚的光线,全都消失了。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笼罩着一切,光线仿佛来自地下,带着一种不祥的幽绿。
阿滨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叠沉甸甸的“财富”。
哪里还有什么鲜红的百元大钞?!
他手里死死攥着的,分明是一大叠粗糙的黄表纸!纸上用拙劣的朱砂笔触,画着扭曲的、形似钞票的图案,中间印着一个硕大、诡异的“冥”字!边缘粗糙毛躁,散发着劣质纸张和廉价墨汁混合的刺鼻气味。
是冥币!
阿滨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尖叫一声,猛地将那一大叠冥币狠狠甩了出去。黄纸纷纷扬扬,如同送葬时抛洒的纸钱,飘落在冰冷的坟土上。
“嗬……嗬……”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气息声,从他刚才躺倒的那个最大的坟包深处传了出来。那声音冰冷、粘腻,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
阿滨头皮发麻,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止了。
“钱……都给你了……”那个气息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气,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怨和冰冷,“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那声音飘飘渺渺,像是从地底深处,又像是贴着他的后颈吹气。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阿滨的耳朵里。
“啊——!!!”
阿滨爆发出有生以来最凄厉的惨叫,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那声音的来源,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像一头发疯的野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着记忆中磐石大厦的方向(此刻那大楼在坟场的边缘,像一座巨大的墓碑)没命地狂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肺部火烧火燎,脚下不断被凸起的石块和裸露的树根绊倒,摔得满身泥土,膝盖和手掌擦破流血也浑然不觉。身后,那幽幽的女声似乎还在风中飘荡,带着无尽的挽留和怨毒:“……留下来……陪我……”
“嗬!嗬!嗬!”
阿滨猛地从椅背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廉价的人造革椅背上。办公室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空调的嗡鸣和键盘敲击声重新涌入耳膜,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嘈杂。
眼前,电脑屏幕依旧散发着幽幽的白光,上面是未完成的代码,那些扭曲的光晕还在边缘晃动。但此刻,阿滨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单纯的视觉疲劳。
他看到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缝隙里,似乎有粘稠的、暗红色的东西在缓慢渗出,如同坟场冰冷的泥浆。他闻到空气中除了劣质咖啡和汗味,似乎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正是梦中坟场里的味道!
他僵硬地转动着几乎要锈住的脖颈,看向旁边工位的老刘。老刘的位子空着,电脑屏幕黑着,但阿滨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黑掉的屏幕上,似乎倒映着一张模糊、惨白的脸,嘴角正缓缓向上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嗬……”阿滨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不是梦!那冰冷、绝望的触感,那冥币粗糙的纹理,那女人哀怨的声音……都太过真实了!那坟场里的女鬼,那个要他留下陪葬的声音,此刻仿佛就回荡在这间充斥着代码和死亡气息的办公室里!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窜遍全身。他看着自己因长期敲击键盘而变形、发白的手指,这双手刚刚在梦里,疯狂地捡拾过死人的钱!这双手,每天敲打的代码,是不是也像那些冥币一样,是某种通往地狱的凭证?
继续干下去……迟早……迟早要去陪那个女鬼!
这个念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最后一丝犹豫和侥幸。什么房贷,什么饭碗,什么狗屁职业生涯规划,在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虚无面前,都显得可笑至极。
他猛地拉开抽屉,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引得旁边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同事麻木地瞥了他一眼。阿滨毫不在意,粗暴地翻找着,手指颤抖着,终于摸到一个硬硬的纸壳封面。
他抽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那是公司年会发的廉价纪念品,扉页上还印着磐石集团那由钢筋和齿轮组成的冰冷Logo。
“刺啦——”
他撕下第一页空白纸,动作粗暴得近乎发泄。然后,他抓起桌上一支笔尖已经磨秃的黑色签字笔,用尽全身力气,在纸页的中央,狠狠地、几乎要戳破纸背地写下了两个大字:
**辞职**
墨迹浓重,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
写完这两个字,阿滨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瘫回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他盯着那两个字,眼神空洞又决绝。过了一会儿,他才机械地在那两个大字下面,补上了几行小字:
**辞职人:张滨**
**部门:技术研发部**
**日期:2025年7月11日**
没有原因,没有感谢,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他把这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片拍在油腻腻的键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阿滨环顾四周。惨白的灯光下,一张张同样麻木、蜡黄的脸孔埋在屏幕后面,像一具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因、汗液、绝望和一种无形的、正在缓慢发酵的尸腐气息。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仿佛渗出暗红泥浆的代码,猛地转身,朝着办公室那扇厚重的、象征着牢笼出口的玻璃门走去。脚步起初有些虚浮踉跄,但每一步踏出,都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快。
他推开那扇门,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外面走廊昏暗的光线里,仿佛身后有无数坟场伸出的冰冷枯爪在追赶。
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沉闷的键盘声和压抑的喘息。那张写着“辞职”二字的纸片,静静地躺在键盘上,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