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金石纽扣

酉时的长安西市像口滚沸的汤锅。

胡商的吆喝声、马车的轱辘声、孩童追逐的嬉闹声混在一处,蒸腾的热气里飘着烤胡饼的麦香、波斯香料的馥郁,还有……听雪楼飘出的龙脑茶香。

林若雪将最后一盏茶放在靠窗的案上,指尖不经意间触到窗棂的雕花。

那里被她凿了个极小的洞,正对着对面绸缎庄的后门。

裴明远说,今日巳时会有西域商人来接头,暗号是袖口的青金石纽扣。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却因日日碾茶泛起薄茧。

这双手本该在扬州的茶山上采茶、在瓷窑边画盏,如今却要握着茶壶,在权贵的眼皮底下传递情报。

“林姑娘,借过。”

挑水的老张头扛着水桶经过,腰间的铜铃铛叮当作响。林若雪侧身让开,目光却没离开绸缎庄。

那里的伙计正将一匹蜀锦搬进门,锦缎上的金线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极了裴明远锦袍上的纹路。

“姑娘在看什么?”老张头放下水桶,粗黑的手指抹了把汗,“对面绸缎庄的王掌柜又在克扣工钱了,今早还听见他跟伙计吵架呢。”

林若雪收回目光,笑了笑:“没什么,看他们新到的料子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老张头啐了一口,“那王掌柜可不是好东西,前几日还跟个戴帷帽的女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搞什么勾当。”

戴帷帽的女人?林若雪心里一动。长安的女子出门虽有戴帷帽的,可在绸缎庄后门私会,总透着点蹊跷。她正要细问,却见老张头已经扛起水桶走远了,铜铃铛的响声越来越淡。

暮色渐浓时,茶肆的客人渐渐少了。林若雪支走帮工的阿翠,独自坐在案前清点账目。账本上记着每日的茶钱,角落里却用朱砂画着小记号:绸缎庄今日进了三匹蜀锦、两箱苏木,王掌柜午时去了趟平康坊。

这些都是裴明远要的情报。

她正往账本里夹纸条,忽然听见门口的风铃响了。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站在门口,身上的羊皮袄沾着沙尘,腰间挂着柄弯刀,最惹眼的是他袖口——一枚鸽卵大的青金石纽扣,在灯笼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来了。

林若雪的心跳骤然加快,指尖捏着账本的边角微微发白。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时脸上已堆起温顺的笑:“这位客官,里边请。”

西域商人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径直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煮茶图》,又落在案上的茶盏上,最后停在林若雪腰间的玉佩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要壶什么茶?”林若雪拿起茶壶,指尖的温度透过陶土传过来,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龙脑香。”商人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要加了龙脑香的茶。”

林若雪握着茶壶的手紧了紧。果然是来找龙脑香的。她低头假装摆弄茶盏,声音压得很低:“客官要多少?”

“半两。”商人从怀里摸出个小银盒,轻轻放在案上,“这个换。”

林若雪瞥了眼银盒,见里面装着些暗红色的粉末,隐约闻见点血腥味。她心里一紧——这是血竭,西域的药材,也是制伤药的原料。可宁王要这么多血竭做什么?

“客官稍等。”她端起茶壶转身往后厨走,经过门帘时,飞快地将账本里的纸条塞进腰带。那纸条上画着绸缎庄后门的布防,是她今早借着倒茶渣的功夫记下来的。

后厨的瓮里,龙脑香就藏在茶饼底下。林若雪刚摸到铜盒,就听见前堂传来“哐当”一声响,像是茶盏摔碎了。她心里一咯噔,急忙掀开帘子出去,只见那西域商人正弯腰捡地上的碎片,而他对面站着个穿绿袍的小吏,手里拿着本账簿。

“你这茶肆怎么回事?”小吏叉着腰,唾沫星子喷了一地,“上个月的商税还没交,当真是没把京兆府放在眼里?”

林若雪心里一沉。这小吏是西市的税吏,姓赵,出了名的贪财。往日里她塞点碎银子就能打发,今日偏赶在这时候来,莫不是巧合?

“赵郎君恕罪,小女子这就去取银子。”她笑着上前,正要往小吏手里塞钱,却被那西域商人拦住了。

“不必。”商人站起身,从怀里摸出块碎金,“这点钱,够她交半年的税了吧?”

赵吏的眼睛瞬间亮了,伸手就要去接,却被商人避开了。

“不过,”商人的目光落在赵吏腰间的鱼袋上,“我听说,赵郎君昨日去了绸缎庄?”

赵吏的脸色猛地变了:“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商人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我还听说,你帮王掌柜运了箱东西去城外的废寺,是不是?”

赵吏的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林若雪看得明白,这商人是在敲打赵吏,也是在向她示警——绸缎庄的动静,早就被人盯上了。

“误会,都是误会!”赵吏突然反应过来,抱头就往外跑,连碎金都忘了要。

茶肆里只剩下林若雪和商人。灯笼的光落在地上的茶渍上,泛着奇异的油光。

“多谢客官解围。”林若雪捡起地上的碎片,指尖被划破了,渗出点血珠。

商人没看她的手,只是盯着她腰间的玉佩:“这玉佩,是扬州来的?”

林若雪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客官怎么知道?”

“我在扬州见过一模一样的。”商人拿起银盒,推到她面前,“龙脑香呢?”

林若雪这才想起正事,转身去取龙脑香。经过门帘时,她飞快地将腰带里的纸条塞进商人放在椅背上的羊皮袄口袋里。指尖触到他袄子内侧的硬物,像是个卷轴。

“客官的东西。”她将包好的龙脑香放在案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袖口——青金石纽扣上有道细微的裂痕,和她今早从裴明远给的图纸上看到的记号一模一样。

商人拿起龙脑香,起身就要走。林若雪突然想起老张头的话,忍不住问:“客官认识戴帷帽的女子吗?”

商人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不认识。”

“可我听说,”林若雪的声音追了上去,“昨日有位戴帷帽的女子,在绸缎庄买了匹金线织的凤凰锦。”

商人猛地转身,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看见什么了?”

林若雪心里一喜——果然和这商人有关。她故意压低声音:“我还看见,那女子的帷帽上,挂着串蜜蜡珠子,和客官银盒上的花纹很像。”

商人的脸色变了变,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小竹筒,塞到她手里:“明晚亥时,去城外废寺,找个有三棵老槐树的院子。”

说完,他转身就走,羊皮袄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沙尘。

林若雪握着竹筒,手心的汗几乎要将它浸湿。她看着商人消失在西市的人群里,忽然觉得那枚青金石纽扣的幽蓝光晕,像极了扬州老家河里的鬼火,看着亮,实则藏着能勾魂的寒意。

三更的梆子敲过,听雪楼早已关了门。

林若雪坐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撬开竹筒。里面卷着张羊皮纸,上面画着幅地图,标注着从西市到城外废寺的路线,在三棵老槐树的位置画了个红圈。

她拿起裴明远给的绸缎庄舆图,对比着羊皮纸上的路线,忽然发现废寺的位置,正好在宁王的私兵训练营附近。难道那商人要和宁王的人在废寺交易?

“吱呀——”

窗外突然传来声响。林若雪猛地吹灭灯,抓起案上的剪刀躲到门后。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往茶肆里张望。

是绸缎庄的王掌柜!

林若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王掌柜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此刻却穿着夜行衣,手里还拿着把短刀。他来这里做什么?难道发现了她和商人的交易?

王掌柜的手已经摸到了门栓。林若雪握紧剪刀,指节泛白。就在这时,院墙上突然跳下个人影,动作快得像只猫,一把捂住王掌柜的嘴,将他拖进了旁边的巷子。

林若雪追到门口,只看见巷子深处闪过石青色的衣角,和枚在月光下泛着金光的香囊。

是裴明远!

她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原来裴明远一直在附近盯着,难怪那商人敢放心把地图给她。

“出来吧。”

巷子里传来裴明远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林若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裙摆走了出去。

月光下,裴明远正用脚踩着王掌柜的背,手里把玩着那把短刀。王掌柜被捆得像只粽子,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姑娘倒是沉得住气。”裴明远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月光还亮,“刚才怎么不喊救命?”

“喊了也没用。”林若雪看着地上的王掌柜,心里有点发怵,“裴大人早就安排好了,不是吗?”

裴明远笑了,弯腰从王掌柜怀里摸出个账本,翻开看了几页,突然冷笑一声:“果然是宁王的狗。这里记着他这半年帮宁王运了多少军械,杀了多少知情的人。”

林若雪的目光落在账本上的血迹,胃里一阵翻腾。她别过脸,声音有些发颤:“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送到京兆府。”裴明远将账本揣进怀里,踢了踢王掌柜,“让他在牢里好好想想,当年林家的人,是不是也像他这样求过饶。”

王掌柜的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眼里满是恐惧。林若雪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想起十年前父亲被押走时,也是这样满眼恐惧地望着她。

“裴大人,”她轻声说,“能不能……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裴明远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点了点头:“可以。”

他吹了声口哨,从巷口跑出来两个黑衣汉子,将王掌柜拖了下去。脚步声渐渐远了,巷子里只剩下林若雪和裴明远,还有月光洒下的一地清冷。

“这是你要的东西。”林若雪将羊皮纸递给他,“那商人说明晚亥时,在城外废寺交易。”

裴明远接过羊皮纸,借着月光看了看:“他没说交易什么?”

“没说。”林若雪摇摇头,“但我猜,可能和血竭有关。他用血竭换龙脑香,还买了很多金线锦缎,像是要做什么礼服。”

“礼服?”裴明远皱起眉,“宁王最近没什么喜事,做礼服干什么?”

林若雪突然想起那商人提到的凤凰锦,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太子妃的礼服?”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太子妃下个月要行册封礼,礼服向来是由尚服局监制,宁王要是插手礼服的事,难不成想在册封礼上动手脚?

“有意思。”裴明远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看来这盘棋,比我想的还要热闹。”

他将羊皮纸折好塞进袖袋,抬头看了看天色:“明晚你不用去废寺,我让人盯着就行。”

“为什么?”林若雪不解,“那商人指定要我去。”

“他指定你去,就是想试探你是不是我们的人。”裴明远的声音沉了些,“废寺周围肯定有宁王的伏兵,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林若雪的心凉了半截。她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早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靶子。

“那……我该怎么办?”

“你照常开门做生意。”裴明远看着她,目光里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我会让人装作你的样子去废寺,引他们出来。你只需要盯紧绸缎庄剩下的人,看看他们今晚有没有动静。”

林若雪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她看着裴明远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件事:“裴大人,你认识戴帷帽的女子吗?穿绿裙,戴蜜蜡珠子的。”

裴明远的脚步顿了顿,声音有些异样:“你看见她了?”

“没有,是听人说的。”林若雪赶紧掩饰,“说是常在绸缎庄出没。”

裴明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那是宁王的侧妃,姓苏。十年前龙涎香案里,负责给你父亲送密信的,就是她。”

林若雪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母亲当年说过,父亲有个相熟的“苏姑娘”,会帮他们传递消息,难道就是这个苏侧妃?

“她为什么要陷害我父亲?”

“因为她是太子的人。”裴明远的声音冷得像冰,“当年她假意投靠宁王,实则为太子搜集情报,你父亲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林若雪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墙才勉强站稳。她一直以为仇人只有宁王,没想到背后还有太子,还有那个母亲信任的“苏姑娘”。这十年的恨,原来恨错了人?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裴明远看着她哭,没说话,只是从袖袋里摸出块手帕递给她。那手帕上绣着株白梅,带着淡淡的松木香,和他身上的味道很像。

“林姑娘,”他的声音放软了些,“这就是长安。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个笑容背后都藏着刀子。你要是撑不住,可以随时退出。”

林若雪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手帕上的白梅硌得她手心发疼,却也让她清醒了些。退出?她怎么能退出?父亲的冤屈,母亲的死,还有这十年的颠沛流离,都等着她一个交代。

她抬起头,眼里的泪水还没干,目光却亮得惊人:“我不退出。”

裴明远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多年前在扬州见过的那株雪梅——明明被大雪压弯了枝,却还是硬挺着开出了花。

“好。”他点了点头,转身往巷口走,“明晚小心些,绸缎庄可能会有动静。”

林若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手里还攥着那方绣着白梅的手帕。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还有绸缎庄方向传来的隐约犬吠。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这点疼,和心里的疼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回到茶肆,林若雪重新点亮灯。她将那半枚双鱼玉佩从衣襟里掏出来,借着灯光仔细看——玉佩的背面刻着个极小的“苏”字,是母亲当年偷偷刻上去的,说是为了让她记住帮过林家的人。

原来从一开始,这玉佩就藏着最残忍的真相。

林若雪将玉佩重新藏好,拿起那包龙脑香。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香料上,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极了撒在伤口上的盐。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原来这长安的茶烟里,不仅有龙脑香的冷,还有人心的毒。而她,就得捧着这杯毒茶,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直到毒死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

窗外的梆子敲了四下,天快亮了。林若雪将羊皮纸的灰烬扫进茶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明晚的废寺,不管有没有伏兵,她都得去看看。

有些真相,总得有人亲眼去揭开。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