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黑石吞灵,矿奴惊变

冰冷的雨水砸落,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旋即被无数肮脏赤足踩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臭、湿土和矿石粉末的酸腐气息,几乎凝成了粘稠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佝偻着脊背、拖着沉重脚步的矿奴胸口。

“啪!”

一声突兀刺耳的鞭响,撕裂了矿洞入口处单调压抑的雨声和镐头敲击岩石的闷响。

凌尘后背猛地一抽,单薄破烂的麻布短褂瞬间添上一道深红的湿痕。火辣辣的剧痛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牙关紧咬,发出一声闷哼,脚下踉跄一步,差点栽进旁边浑浊的水洼里。

“狗东西!磨磨蹭蹭找死吗?还不给老子滚进去!”一个粗粝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铁皮的声音在头顶炸开。

凌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独眼赵,矿场最凶戾的监工之一,那张被一道蜈蚣似的刀疤贯穿的丑脸上,仅存的右眼总是闪烁着一种混杂着贪婪与施虐快意的浑浊光芒。此刻,那目光正像毒蛇的芯子,舔舐着他背上新添的伤痕。

凌尘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粗糙的硬茧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腥气。他强迫自己低下始终微昂着的头,避开那道令人作呕的视线,沉默地加快了脚步,汇入那支在监工们呵斥与鞭影下,缓慢蠕动、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矿奴长队。

他只有十五岁,长期的饥饿和重压却过早地抽走了少年应有的饱满,只留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勉强支撑着。唯独那双眼睛,在污垢和疲惫的掩盖下,偶尔抬起的瞬间,依旧如淬了寒星,亮得惊人,深藏着与这炼狱格格不入的、几乎被磨灭却仍未熄灭的某种东西。

矿洞入口像一个巨兽贪婪张开的黝黑喉咙,吞噬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湿冷的、带着浓重霉味和金属腥气的风从深处倒灌出来,吹在身上,透骨的寒。洞壁上每隔很远才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灯油劣质,火苗在湿冷的穿堂风里瑟瑟发抖,挣扎着投射出摇曳不定、模糊扭曲的巨大阴影,如同无数潜藏在黑暗中的妖魔,在嶙峋的石壁上蠕动爬行。

叮叮当当……镐头敲击岩石的声音沉闷而单调,从黑暗深处层层叠叠地传来,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心上,是这地下世界里唯一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凌尘拖着沉重的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泞的地面上,走向他被分配到的、矿洞最深处那条废弃已久的暗河矿道。那里环境最恶劣,滴水不断,寒气刺骨,矿脉早已枯竭,挖掘效率低下,只有像他这样没有靠山、被刻意刁难的奴隶才会被发配至此。

冰冷的岩壁不断渗出水珠,汇聚成细流,顺着嶙峋的凸起滴落,砸在头盔上、后颈里,带来一阵阵激灵灵的寒意。脚下的泥浆冰冷黏腻,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油脂上。空气稀薄而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厚的尘土味和一种岩石深处特有的、令人不安的腥气。

他麻木地挥动着沉重的铁镐,每一次砸在坚硬冰冷的岩壁上,都震得手臂发麻,虎口早已崩裂,渗出的血混着泥水,将镐柄染得滑腻。铁与石的每一次撞击,都只有几点微不足道的火星溅起,瞬间又被浓稠的黑暗吞没。汗水浸透了褴褛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脊背上,寒意刺骨。

黑暗,无边的黑暗。只有身前丈许之地,被那盏挂在矿车残骸上的破旧风灯勉强照亮。昏黄的光晕像一个脆弱的茧,将他包裹其中,隔绝着外面那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黑。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手臂的酸痛和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提醒着体力的流逝。就在这机械般的重复中,又一镐下去,镐尖意外地没有撞上预料中的坚硬,反而像是戳进了一处早已被水流侵蚀掏空的脆弱岩层。

哗啦……

一小片碎石簌簌落下,露出后面一个拳头大小的不规则孔洞。

一股微弱却迥异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那孔洞中逸散出来。这气息极其隐晦,混杂在潮湿的岩石味里,若非凌尘此刻精神因疲惫而处于一种奇异的敏感状态,几乎无法察觉。它像一道冰冷的细针,瞬间刺穿了他麻木的感官。

凌尘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在那一刹似乎也漏跳了一拍。他警惕地侧耳倾听片刻,除了远处模糊的敲击声和近处滴水声,再无其他动静。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个孔洞,举起风灯向内照去。

昏黄的光线艰难地挤入狭窄的缝隙,勉强照亮了孔洞深处一小块地方。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石头。

它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仿佛能将光线都吸进去的墨黑。表面并不光滑,布满了天然形成的、极其细微的棱角,乍一看毫不起眼,就像是矿洞里随处可见的伴生黑曜石碎块。然而,当风灯摇曳的光线落在它上面时,那些细小的棱角竟诡异地折射不出丝毫光亮,反而像是光线本身被它无声地吞噬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感透过空气传递过来,与矿洞里无处不在的阴冷格格不入。更奇异的是,凌尘感到自己体内那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勉强维持着体温的气血之力,在靠近这黑石时,竟隐隐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想要脱离身体。

凌尘的心跳骤然加速,咚咚地撞击着胸腔。一种源自本能的强烈预感攫住了他——这东西,绝不寻常!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伸出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孔洞,指尖触碰到那墨黑的石头。

触手冰凉,并非岩石那种生硬的冷,而是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潭幽水的凉意。那股温润感更清晰了,仿佛这石头内部蕴藏着某种沉睡的生命力。指尖下的棱角异常锐利,轻轻一碰,竟轻易地划破了他粗糙的皮肤。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渗出,滴落在墨黑的石面上。

嗤……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滴水声掩盖的轻响。

那滴鲜血并未滑落,而是像落入了滚烫的烙铁,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被那墨黑的石头彻底吸收了!与此同时,黑石表面那些细微的棱角,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幽暗光泽,快得如同错觉。

凌尘瞳孔猛地一缩,触电般收回手,指尖的刺痛感异常清晰。他看着那滴血消失的地方,墨黑的石面光滑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刚才那一瞬间的异象和指尖残留的微麻感,绝非错觉!

“嘿!那边那个!干什么呢?!偷懒是吧?!”

一声炸雷般的怒喝伴随着沉重的皮靴踏水声,骤然在死寂的矿道中响起,带着回音,震得洞顶的碎石屑簌簌落下。

是独眼赵!

那张狰狞的疤脸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仅存的右眼因暴怒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僵在原地的凌尘。他显然刚从别处巡视过来,恰好撞见了凌尘这片刻的停顿。

凌尘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下意识地想将握着黑石的手藏到身后,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反而更加激怒了对方。

“狗东西!手里藏的什么?给老子交出来!”独眼赵厉声咆哮,一步跨到凌尘面前,浓烈的体臭和劣质酒气混合着扑鼻而来。他根本不给凌尘任何辩解的机会,布满老茧的大手如同铁钳,带着一股恶风,狠狠抓向凌尘紧握的拳头!

凌尘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避,但独眼赵的速度太快,力量更是远超他这个长期饥饿的奴隶。那粗糙的手指还是擦过了他的手腕,巨大的力量捏得他腕骨剧痛,差点让黑石脱手。

“还敢躲?!”独眼赵仅存的右眼凶光爆射,彻底被激怒。他手腕一抖,那条油光发亮、浸透了无数矿奴血汗的硬牛皮鞭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凌尘的脸颊狠狠抽下!鞭梢上倒挂的铁刺在昏光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光泽。

这一鞭若是抽实,足以撕掉半张脸皮!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凌尘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身体在求生本能下爆发出最后一丝力量想要后仰,但透支的躯体反应终究慢了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带着铁刺的鞭影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被他紧握在掌心、贴着肌肤的那块墨黑石头,猛地一震!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洪流毫无征兆地从中爆发,并非源自外界,更像是沉睡的凶兽被外界的恶意彻底惊醒!这股冰冷洪流瞬间冲入凌尘的手臂,直抵心脏,他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肌肉瞬间僵硬麻痹,连思维都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嗡!

一声低沉、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嗡鸣,以凌尘紧握的拳头为中心骤然扩散开!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奇异震荡,让扑到近前的独眼赵动作都为之一滞,浑浊的右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紧接着,一团幽邃到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芒,毫无征兆地从凌尘指缝间迸发!

这黑芒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形成了一圈凝练无比、如同实质的幽暗光晕,瞬间笼罩了凌尘的拳头和小臂。

啪嚓!

毒蛇般的鞭影狠狠抽落,正砸在那层薄薄的幽暗光晕之上!

预想中皮开肉绽、骨裂筋断的恐怖声响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如同朽木被巨力碾碎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嗤啦——!

那条浸透血汗、坚韧无比的硬牛皮鞭,在接触到幽暗光晕的刹那,竟像被投入了无形的粉碎机!从鞭梢开始,寸寸断裂!包裹着铁刺的坚韧皮革如同风化千年的朽木般脆弱,瞬间化为无数细碎的黑色粉末,伴随着点点崩飞的细小铁屑,被那幽暗光晕无声无息地吞噬、湮灭!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幽暗光晕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过。凌尘只觉得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烫感,那墨黑的石头似乎变得滚烫,但奇异的是并未灼伤他的皮肉。而那股侵入他体内的冰冷洪流,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强烈虚弱感,让他眼前发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矿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鞭子碎裂后残留的几段破皮索无力地垂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以及那被崩飞出去、深深嵌入旁边岩壁中的几枚细小铁刺,还在微微震颤,发出细微的嗡鸣。

昏黄的风灯依旧在残破的矿车上摇曳,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岩壁上,如同鬼魅。

独眼赵保持着挥鞭的姿势僵在原地,脸上的狰狞暴怒如同被冻结的岩浆,凝固成一个极其怪异的表情。他那只独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凌尘那只刚刚爆发出恐怖力量、此刻却只是微微颤抖的拳头,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手中只剩下半截的鞭柄,以及地上那一小滩黑色的鞭子残骸。

惊愕、茫然,最后是如同火山喷发前兆的、更甚十倍的暴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妖…妖法?!”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嘶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暴怒而扭曲变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独眼死死锁住摇摇欲坠的凌尘,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从地狱裂缝里爬出来的怪物,充满了凶戾和一丝本能的忌惮。“你这小杂种…你用了什么邪术?!”

凌尘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滚落,模糊了视线。他死死攥紧拳头,将那枚重新变得冰冷、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的墨黑石头紧紧藏在身后,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掌心的灼烫感虽然退去,却留下一种奇异的烙印般的触感,仿佛那石头已经和他血肉相连。他看着独眼赵那张因暴怒和惊疑而扭曲变形的脸,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一股冰冷的绝望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知道,麻烦大了。独眼赵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块石头……这诡异的石头,到底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催命的符咒?

“说话!哑巴了?!”独眼赵猛地踏前一步,泥浆飞溅,仅剩的半截鞭柄被他捏得咯吱作响,眼中的凶光几乎要化为实质。“把你手里的东西交出来!不然老子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他嘴上凶厉,脚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刚才那一幕太过诡异,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那幽暗的光,那瞬间湮灭他精钢倒刺鞭的恐怖力量…这绝不是奴隶该有的东西!

凌尘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牙关紧咬,一言不发。他不能交,也绝不能承认。交出去是死,不交,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他艰难地调动着体内几乎枯竭的气力,试图后退,寻找一丝逃脱的空隙。但独眼赵堵死了狭窄的矿道,背后是坚硬的岩壁,退无可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赵头儿!赵头儿!不好了!”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从矿道入口方向由远及近。

一个同样穿着监工短褂、身材瘦小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满是惊恐。他看到独眼赵和凌尘对峙的场面愣了一下,但立刻就被更强烈的恐惧淹没,语无伦次地喊道:“快…快!是…是‘寒髓症’!那…那个小丫头…凌尘他妹妹…快不行了!浑身滚烫,抽…抽搐得厉害!吴…吴瘸子说…说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凌尘耳边炸响!

所有的对峙、恐惧、对黑石的疑虑,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炸得粉碎!妹妹…小萱?!

凌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个报信的瘦小监工,嘶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你说什么?!”

那监工被凌尘眼中瞬间爆发的、近乎野兽般的绝望和疯狂惊得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就…就是那个总在窝棚里等你回去的小丫头…寒症…寒症又犯了!这次…这次太凶了,吴瘸子说…说没救了…”

没救了……

这三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凌尘的心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小萱苍白瘦弱的小脸,蜷缩在冰冷草堆里瑟瑟发抖的样子,还有她每次看到自己回来时,强撑着挤出的那一点点笑容……无数画面碎片般在他混乱的脑中炸开。

不行!绝不能!他答应过爹娘,一定要照顾好妹妹!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不顾一切的疯狂。凌尘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量,完全无视了挡在面前的独眼赵,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朝着矿道入口的方向发足狂奔!

“拦住他!”独眼赵从震惊中回过神,厉声咆哮。他此刻也顾不上那块诡异的石头了,凌尘妹妹的死活他毫不在意,但绝不能让这奴隶跑了!

然而凌尘爆发的速度远超平时,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那个瘦小监工被他通红的眼睛吓住,下意识地侧身让开。凌尘如同一道贴着地面的黑影,带着满身的泥水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冲过了独眼赵身边,冲出了这条阴暗的矿道!

“废物!”独眼赵怒骂一声,狠狠瞪了那瘦小监工一眼,立刻拔腿追去,同时扯开破锣嗓子嘶吼:“来人!拦住凌尘!那狗东西要跑!抓住他!”

凄厉的呼喊在迷宫般的矿道中激起阵阵回音,如同鬼哭。

……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头上、身上,混合着矿洞带出的泥浆,刺骨的寒意却丝毫无法浇灭凌尘心中那团名为绝望的烈火。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矿洞入口,无视了周围监工们惊愕的目光和随之响起的呵斥,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矿场边缘那片低矮、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奴隶窝棚区狂奔。

泥泞的地面让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入冰冷的沼泽,不断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体力。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但他不敢停!小萱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冲进窝棚区,一股混杂着腐烂草叶、劣质草药和疾病气息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他凭着记忆,一头撞开一扇用破木板和烂草席勉强遮挡的门户。

“小萱!”

嘶哑的呼喊带着哭腔,在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回荡。

窝棚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是他九岁的妹妹,凌萱。她小小的身体裹在几块破布片里,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凌尘的心。那张原本就苍白的小脸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是骇人的青紫色,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喉咙里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者——吴瘸子,正蹲在旁边,用一块湿布擦拭着小萱滚烫的额头。听到凌尘的声音,他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深深的悲悯。

“凌…凌小子…”吴瘸子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叹息,“寒髓入心…太晚了…老头子…老头子也没办法了…除非…除非有‘赤阳草’熬的汤药吊住心脉…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赤阳草!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入凌尘混乱的脑海!

他知道这东西!那是一种只生长在矿场后山阳面悬崖峭壁上的低阶灵草,蕴含一丝稀薄的阳性灵力,正是治疗“寒髓症”这种阴寒入骨之症的主药之一!矿场管事们的库房里肯定有!是专门配给监工和护卫们修炼强身、或者赏赐给有贡献的矿奴的!

希望!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在无边的绝望深渊中骤然亮起,虽然渺茫,却是凌尘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库房…”凌尘猛地转头,通红的眼睛望向窝棚外矿场核心区域的方向,那里矗立着几座相对坚固的石屋,其中一座就是存放物资和低阶灵药的库房。

“别去!凌小子!”吴瘸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惊恐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库房有护卫!还有管事大人布下的禁制!你去了就是送死!那是虎口拔牙啊!”

“小萱等不了!”凌尘猛地甩开吴瘸子的手,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虎口拔牙,我也要拔!”他最后看了一眼草堆上气息奄奄的妹妹,那小小的、痛苦抽搐的身影如同最锋利的刀,割裂了他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他猛地转身,像一道决绝的影子,再次冲入了外面瓢泼的冷雨和浓重的黑暗之中。窝棚的门板被他撞得哐当作响,留下身后吴瘸子绝望的呼喊:“凌尘!回来——!”

……

雨势更大了,密集的雨线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大地,将整个矿场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暗水幕里。守卫们大多缩回了哨塔和屋檐下避雨,巡逻的频率明显降低。这恶劣的天气,成了凌尘唯一的掩护。

他像幽灵般在阴影中潜行,凭借着对矿场每一寸土地的熟悉,躲过零星的守卫视线,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但胸腔里那颗心却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焦灼滚烫。目标清晰——库房!

矿场核心区域边缘,一座由粗粝岩石垒砌、仅开了一扇厚重铁门的石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雨幕中。石屋门口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在风雨中顽强地摇曳着,勉强照亮门前丈许之地。一个穿着皮甲、抱着长枪的高大护卫缩在门旁凸出的岩石下避雨,正无聊地打着哈欠。

禁制!凌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记得管事曾得意地吹嘘过,库房大门被一位路过的低阶修士布下过一道简易的“震气符”,不懂灵力运转的凡人强行触碰,会引发强烈的震动和刺耳的蜂鸣,瞬间惊动守卫。

怎么办?

他蜷缩在一堆废弃的矿车残骸后面,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目光焦急地扫视着。突然,他瞥见库房侧面靠近屋顶的位置,有一处小小的气窗!那里没有禁制!气窗很小,栅栏锈蚀严重,或许…或许能钻进去!

希望重新燃起。凌尘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借着雨声的掩护,猫着腰,如同壁虎般贴着冰冷的岩壁,悄无声息地绕向库房侧面。

雨水模糊了视线,岩石湿滑异常。他手脚并用,指甲在粗糙的石缝中抠出血痕,每一次攀爬都惊险万分。终于,他够到了那扇小小的气窗。栅栏是生铁铸就,锈迹斑斑。他双手死死抓住两根最锈蚀的栏杆,用尽全身力气,肌肉绷紧到极限,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暴雨声中微不可闻。汗水混着雨水从额头滚落。终于,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一根锈蚀严重的铁栏杆被他生生掰弯!露出了一个勉强能容瘦小身躯通过的缝隙!

成了!

凌尘心头狂喜,毫不犹豫地缩紧身体,如同泥鳅般从那缝隙中钻了进去,轻盈地落在库房内部冰冷的地面上。

一股混杂着药材、矿石粉尘和金属锈蚀的复杂气味涌入鼻腔。库房内没有灯,一片漆黑,只有气窗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堆积如山的物资轮廓。

赤阳草!在哪里?

凌尘的心跳如同擂鼓,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清晰。他强迫自己冷静,凭借着微弱的光线和记忆中对库房布局的模糊印象(他曾被罚来打扫过),在堆积的麻袋和木箱间摸索前行。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粗糙的麻袋、还有散发着草木气息的药材包…

找到了!

在一个靠墙摆放的、半人高的药柜最下层抽屉里,他摸到了一捆用草绳扎着的、触感温润干燥的草茎!借着气窗透入的微光,他依稀辨认出那草茎呈暗红色,隐隐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正是赤阳草!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颤抖着手,飞快地解开草绳,从里面抽出几株品相最好的赤阳草,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那温热的触感透过湿透的麻衣传来,仿佛带来了妹妹生的希望。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撤离的刹那!

库房那扇厚重的铁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库房里如同惊雷炸响!昏黄的光线伴随着冰冷的雨气和一道高大的人影,瞬间涌入!

“谁?!好大的狗胆!敢偷到库房来了?!”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库房内炸开,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正是那个在门口避雨的护卫!他显然听到了气窗处那细微的异响!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将凌尘从头浇到脚!他僵在原地,怀里还揣着那几株滚烫的赤阳草。完了!被堵在瓮中了!

门口高大的护卫逆着门外微弱的光,像一堵墙堵死了唯一的出路。他看清了凌尘的身影,那张脸上先是惊愕,随即化为被冒犯的暴怒和一丝抓到猎物的狞笑。

“是你?!凌尘!你这卑贱的矿奴!”护卫认出了他,声音因愤怒而拔高,“竟敢偷盗灵药?找死!”

他一步跨入库房,沉重的皮靴踏在石地上发出闷响,手中的长枪带着恶风,毫不犹豫地朝着凌尘的胸口狠狠刺来!枪尖寒光闪烁,直取要害!

生死一线!

凌尘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旁边一堆码放整齐的矿石麻袋扑去!

嗤啦!

锋利的枪尖擦着他的肋侧划过,带起一片布屑和血花!火辣辣的剧痛传来,但凌尘顾不上了!他撞在麻袋堆上,沉重的矿石袋轰然倒塌,滚落一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瞬间阻挡了护卫追击的路线,也扬起了大片呛人的粉尘。

“混蛋!”护卫被矿石阻挡,怒骂一声,长枪横扫,将挡路的麻袋挑开。

凌尘趁机爬起,不顾肋侧的疼痛和满身灰尘,像只受惊的兔子,朝着那个唯一的气窗口亡命奔去!只要钻出去,就有希望!

然而,就在他离气窗仅剩几步之遥时,库房门口的光线再次被堵住!

一张布满刀疤、仅存独眼闪烁着残忍凶光的脸,出现在门口。正是听到动静、带着几个手下狂奔而来的独眼赵!

“小杂种!果然是你!”独眼赵看清凌尘,仅存的右眼瞬间被狂怒和一种扭曲的快意点燃。他堵死了门口,看着被护卫和倒塌麻袋困在中间的凌尘,如同在看一只掉入陷阱的猎物。“偷药?跑?我看你今天还能往哪逃!给老子打断他的腿!”

他身后的几个监工狞笑着抽出鞭子和短棍,如同豺狼般围了上来。那持枪护卫也挑开了障碍,枪尖再次锁定了凌尘。

前有豺狼,后有猛虎,唯一的生路气窗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库房内昏暗的光线下,监工们狰狞的面孔如同索命的恶鬼。肋侧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怀里的赤阳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沉重。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从头顶灌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凌尘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目光扫过步步紧逼的仇敌,扫过那个象征着一线生机的气窗,最后停留在怀中那几株沾着他血迹的暗红草药上。

小萱…哥…哥尽力了…

一丝惨然的笑,浮现在他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脸上。他放弃了挣扎,疲惫和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哼,废物就是废物!”独眼赵见凌尘放弃抵抗,狞笑一声,大步上前,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就要朝着凌尘的头颅狠狠跺下!这一脚若是踏实,颅骨立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大地深处巨兽咆哮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所有人脚下传来!

整个库房,不,是整个矿场所在的山体,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如同一个醉汉在疯狂地颠簸!

嘎吱…轰隆!

库房的石质屋顶首先承受不住,大块大块的岩石如同暴雨般砸落!墙壁上瞬间裂开蛛网般的巨大缝隙,碎石簌簌而下!那扇沉重的铁门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呻吟!

“地…地龙翻身了!!”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叫!

天崩地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监工和护卫,瞬间被这天地之威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致命的威胁让他们本能地忘记了凌尘,只顾着抱头鼠窜,惊恐地寻找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

“啊——!”一个监工被掉落的大石瞬间砸成肉泥!

“门!快冲出去!”独眼赵目眦欲裂,也顾不上凌尘了,连滚爬爬地朝着扭曲变形的铁门冲去。

然而,晚了!

轰——!!!

一声更加恐怖的巨响从矿洞核心区域的方向传来,如同大地被生生撕裂!紧接着是连绵不绝、如同万马奔腾般的轰鸣!那是山体深处支撑矿洞的巨大岩柱在恐怖的地震力量下纷纷断裂、坍塌的声音!

整个矿场的地面如同波浪般起伏!库房的地面猛地向下塌陷!

凌尘只觉得脚下一空,失重感瞬间传来!他身下的地面如同脆弱的薄冰般碎裂、塌陷!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气流倒卷而上!

“不——!”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头顶是不断砸落的巨石,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混乱中,他仿佛看到独眼赵和其他几个身影也被塌陷的地面吞噬,瞬间消失在翻滚的烟尘和落石之中。

怀里的赤阳草在坠落中散落,那几抹暗红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和崩落的土石吞没。

结束了…小萱…哥…对不起…

意识被急速下坠的罡风和周围震耳欲聋的崩塌声撕扯着,迅速模糊。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包裹上来,带着死亡的沉寂。

就在凌尘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瞬——

嗡!

一股熟悉而强烈的震动,猛地从他紧握的拳头中传来!那块紧贴着他掌心、几乎被他遗忘的墨黑石头,骤然变得滚烫无比!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灼热!

一个宏大、苍凉、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古老音节,带着万古的沉寂与葬灭的气息,如同洪钟大吕,无视了外界天崩地裂的轰鸣,直接在他灵魂的最深处轰然炸响!

【葬……】

轰!!!

凌尘残存的意识被这灵魂层面的巨响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