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我皆是牛马

冰冷的雨水似乎还残留在窗外都市的倒影里,但室内的世界被恒温空调和咖啡机的嗡嗡声所笼罩。午休时分,城市另一端的启明大厦高层休息间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微波炉便当的味道。

江生雨端着马克杯,刚在靠窗的圆桌旁坐下,就听到旁边几个同事正凑在一起刷着手机,低声议论着什么。市场部的张莉忽然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她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把手机屏幕转向大家:

“喂,你们快看这个新闻!西城路公交站台……昨晚暴雨里,猝死了一个男的!”

旁边的程序员王磊立刻推了推眼镜,凑近屏幕:“西城路?离我们这儿就几百米啊!怎么回事?新闻具体怎么说?”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点了点。

张莉划拉着屏幕,快速念道:“何天市报讯:昨夜暴雨如注,本市西城路一公交站台发生悲剧。一名陈姓男子被发现在站台长椅上猝然离世。现场迹象显示,该男子或因长时间加班疲惫不堪,在等待末班车时遭遇不幸……”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记者说,‘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无休止的加班压垮在雨夜里……禁止强制加班,刻不容缓!’”

“猝死?”运营的刘芸也凑了过来,划开自己的手机确认着,眉头紧锁,“这人有点眼熟啊,死者姓陈……陈?”她念着名字,手指停在屏幕上,似乎在努力回忆,“等等!这名字……锐锋科技!17楼那个总是加班到深夜的小伙子,是不是就叫这个?我记得有次电梯里碰到过,瘦瘦的,戴着黑框眼镜,脸色差得很!”她猛地一拍桌子,看向江生雨他们,“对!就是他!锐锋科技那个陈天安!”

“锐锋的?”江生雨放下杯子,眉头深深蹙起。隔壁那家以“狼性文化”闻名的互联网公司,加班强度是出了名的狠。“陈天安…我好像也有点印象,有次在楼下便利店,他排队买咖啡,那黑眼圈重的……”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

“没错,就是他!”张莉指着自己手机上的新闻配图——一张模糊处理过的现场照片,隐约能看到一个公文包的轮廓。“新闻里还说,他手机最后亮着的屏幕,显示的是工作群消息!好像又在催一个什么方案,明早九点必须交……手机就是刷着工作群没电关机的!”她的语气从惊悸转向了难以压抑的愤怒,“这……这跟活活累死在工作岗位上有什么区别?在等车的时候倒下了啊!”

休息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咖啡的香气似乎凝固了,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弥漫。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楼下车流不息,但这明亮喧嚣的世界,此刻却仿佛被一层沉重的阴霾隔绝在外。

王磊重重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锐锋那边……唉,他们那个新项目,据说天天干到凌晨两三点,睡公司都不稀奇。这么熬……”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值得吗”的疑问清晰地悬在空气中。

“值得个屁!”刘芸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愤懑,“什么狼性文化,说得好听!不就是把人往死里榨吗?现在好了,人累没了,公司大不了赔点钱,转头再招个年轻的继续榨!小陈才多大?他家里人怎么办?”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午休的平静,也戳中了每个人心中对加班文化的隐痛和恐惧。

江生雨沉默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天空。陈天安倒在冰冷雨夜公交站的画面,透过新闻的碎片,异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廉价的西装,耗尽电量的手机,最后定格的催命符般的工作群消息……这一切勾勒出一个冰冷得令人窒息的结果。他端起微凉的咖啡,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

“禁止加班……”他低声重复着新闻里的呼吁,更像是在叩问,“光喊口号有用吗?根子到底在哪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敲击着,眼神复杂而凝重。隔壁公司的这场猝死悲剧,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狠狠砸进了这个午休时分的休息间,也让“加班”这两个字,瞬间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冰冷的恐惧。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江生雨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一条新的工作群消息弹了出来,冷光刺眼:

【项目经理-李峰】@所有人关于新版本迭代的紧急会议,下午三点小会议室,所有人务必准时参加。另外,@江生雨昨天提交的需求分析报告有几个关键点需要重做,下班前务必发给我最新版。辛苦大家了!(握手表情)

那行“辛苦大家了!”和那个刺目的握手表情,像一记无声的耳光,重重扇在刚刚得知的死亡消息上。江生雨捏紧了手中的杯子,指节微微发白。窗外的阳光,仿佛也在这一刻骤然褪去了温度。

那则工作群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瞬间打破了休息间里沉重的寂静,也精准地掐灭了刚刚燃起的愤怒和议论。

“啧,又来了。”王磊第一个反应过来,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迅速收拾起桌上的饭盒,“三点紧急会议?李扒皮真会挑时候。”他口中的“李扒皮”自然是项目经理李峰。

“下班前重做报告?生雨,你保重。”张莉同情地看了江生雨一眼,也赶紧起身,“我得赶紧回去把上午的数据弄完,下午会议肯定又要新东西。”

刘芸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意,但也被这现实的指令拉回了轨道。她重重地把手机揣回兜里,语气依然愤愤不平:“看吧!这就是现实!人死了,我们还得继续当牛做马!‘辛苦大家’?呵!”她冷笑一声,最后一个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散了散了,干活去,不然下一个猝死的指不定是谁!”

刚才还充斥着愤怒、同情与恐惧的休息间,仿佛被无形的吸尘器瞬间抽空了情绪。抱怨声像是最后的尾音,迅速消散在空气中。同事们如同被按下开关的机器人,脸上重新挂上麻木或紧绷的神情,纷纷拿起自己的杯子和物品,鱼贯而出,脚步声匆匆消失在通往各自工区的走廊里,只留下了寥寥几人仍在茶水间里闲聊。

江生雨沉默地看着他们离开,最后一口微凉的咖啡带着更深的苦涩滑入喉咙。他放下杯子,也站了起来。窗外的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照不进他心里。陈天安雨夜倒下的身影,与手机屏幕上那刺眼的“辛苦大家了”和握手表情,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碰撞,留下冰冷的印记。

他步履有些沉重地回到自己位于开放办公区的工位。格子间像蜂巢一样排列着,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低声讨论声重新构成了熟悉的背景噪音。他坐下,将那个承载了死亡信息和加班指令的手机随手放在桌角,目光扫过堆积的文件和闪烁的电脑屏幕。下午三点会议,下班前要交的报告重做……现实的压力像冰冷的潮水,暂时淹没了对隔壁公司悲剧的感同身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伸手去拿桌上的手机,准备先查收邮件,理清报告需要修改的地方。

屏幕解锁,熟悉的森林壁纸上,却毫无征兆地钉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墨绿色图标——形状扭曲如滴落的粘稠淤泥,颜色幽暗似深潭寒水,散发着无声的湿冷寒意。

那图标极其诡异,像一滴被无限拉长、扭曲的墨绿色水滴,又像是一滴凝固的眼泪,边缘并不光滑,反而带着一种粘稠、欲滴未滴的质感。又带着一种极其深沉、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的墨绿色,在手机屏幕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幽暗光泽,让人联想到深不见底的寒潭或腐烂的苔藓。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图标并非静止的。它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蠕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图标内部那墨绿色的部分,像粘稠的液体般,正进行着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涟漪波动,仿佛这滴“眼泪”或“水滴”本身是活的,正在屏幕深处缓慢地呼吸、扩散。

这到底是什么?病毒?恶意程序?他准备长按这诡异的图标,试图将它拖拽删除,或者至少查看它的属性信息……

“哒、哒、哒……”

清晰而富有节奏的皮鞋叩地声,像冰冷的鼓点,突兀地在开放办公区略显沉闷的背景音中响起。这声音带着一种特定的、令人心头一紧的韵律——是主管孙强。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整个办公区的空气骤然绷紧。键盘敲击声变得格外密集和用力,此起彼伏的低语讨论戛然而止,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终极答案。

孙强背着手,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踱着标志性的方步出现在入口通道。他微秃的额头在顶灯下泛着油光,一双精明的眼睛像探照雷达,锐利地扫视着每一排工位,任何一丝懈怠都无所遁形。他的目光首先就锁定了茶水间门口——那里还站着两个刚从休息间出来、被猝死新闻惊得心神不宁的同事,正端着空杯子小声交流着什么,显然忘了时间。

“小张!小王!”孙强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刮过耳膜。他快步走过去,皮鞋敲击地板的“哒哒”声变得急促而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茶水间是补充能量的地方,不是让你们交流人生感悟的咖啡厅!手里的活都干完了?项目进度跟上了?这个季度的项目奖金还想不想要了?”他停在两人面前,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带着审视和不满。“立刻!马上!回工位!效率!把效率给我提起来!”

那两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从刚才的沉重话题中惊醒,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惶恐和尴尬。“对、对不起孙主管!这就回去!”两人连声道歉,几乎是落荒而逃,杯子都差点没拿稳,狼狈地冲回自己的格子间,头都不敢抬。

孙强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似乎对两人的反应还算满意。他这才背着手,开始了正式的“巡视”。他踱步在过道中央,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一排排隔间。看到有人屏幕上似乎闪过无关的网页残影,他会停下脚步,用指关节在隔板上“叩叩”敲两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个工位的人都心头一跳;看到有人似乎对着屏幕发呆,他会重重地、带着警示意味地“咳”一声,直到那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敲键盘才作罢。整个办公区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虚假的繁忙之中。

终于,那压迫性的脚步声和视线,无可避免地逼近了江生雨所在的这一排。江生雨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那诡异的墨绿色图标还在他手机的锁屏界面上,像一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渍!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按灭屏幕,或者把手机塞进抽屉,但孙强已经停在了他的工位隔板外,目光如同冰冷的镊子,精准地夹住了他。

“江生雨!”孙强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江生雨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努力让表情显得专注而镇定:“孙主管。”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孙强的视线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两秒,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评估他的状态是否适合工作。然后,那目光下移,落在了他桌面上——那部手机,屏幕还亮着,森林壁纸上,那个扭曲蠕动着的墨绿色图标,在锁屏时间下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诡异。

时间仿佛凝固了。江生雨的心跳声在耳中轰鸣,他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他会看到吗?他会问吗?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会不会带来更大的麻烦?

然而,孙强的目光仅仅在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图标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钟,就像扫过一片无关紧要的桌面灰尘一样,极其自然地滑开了。他的注意力显然完全聚焦在另一件事上。

“下午三点的紧急会议,李经理已经通知了。”孙强的语气带着公式化的催促,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锤,“关于新版本迭代。你的那份需求分析报告,李经理反馈回来,问题很大!非常不达标!”他刻意加重了“非常”两个字,目光锐利地钉在江生雨脸上,“下班前,必须把修改好的最终版发到他邮箱。这是死命令!关系到整个项目能否按时上线!明白吗?”他顿了顿,看着江生雨桌面上摊开的文件和闪烁的电脑屏幕,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质疑,“我看你坐在这里也有一会儿了,是在‘深入思考’解决方案呢,还是被什么‘杂念’分了神?效率!江生雨,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效率!整个团队的进度,不能卡在你这里!立刻!动起来!”

他语速加快,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像一连串冰冷的子弹射出。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江生雨的任何回应——无论是保证、辩解还是疑问——便像下达完最后通牒的军官,猛地一转身,腋下夹紧文件夹,皮鞋再次敲击出“哒、哒、哒”的节奏,径直走向下一个需要他“鞭策”的目标,只留下一个挺直而充满压迫感的背影,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催促感。

直到那“哒哒”声在另一排工位后渐渐远去,江生雨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猛地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衬衫内层已经完全湿冷地贴在了皮肤上。他低头,看向桌角的手机。

屏幕因为长时间无操作,已经自动暗了下去,变成一片沉寂的漆黑。

然而,那墨绿色图标的形状,那缓慢蠕动的粘稠质感,那仿佛能透过屏幕渗出的阴冷湿气,却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视网膜和意识深处,挥之不去。

主管冰冷的命令犹在耳边,隔壁陈天安猝死在雨夜公交站的画面压在心头,而眼前这个手机里如同活物般的诡异存在,更像一个冰冷的不祥预兆,悄然降临。

工作必须做,报告必须改……时间在滴答作响。

焦躁、恐惧、巨大的疑惑和强烈的不安感在他胸腔里翻腾交织。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萦绕在指尖和鼻尖的、若有若无的淤泥腐味,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用力按下了侧键。

屏幕再次亮起。

阳光森林壁纸依旧。

而在时间数字的下方,那墨绿色的、如同活物般缓慢蠕动着的诡异图标,依旧牢牢地钉在那里,散发着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幽暗寒光,仿佛一只来自深渊的冰冷眼睛,正透过屏幕,静静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