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lla的家,那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二线城市里标准的中产之家。没有一线城市的繁忙拥挤与失温,又比县城多了几分小资。

黄昏降临,屋内灯光温热而均匀地涂抹在餐厅的每个角落。

空气里飘着香料的香气(看来今天晚上吃咖喱),金黄温暖带一点点辛辣的食物,很适合秋天。

父母的交谈在餐桌上盘旋,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

这是家里的惯例,无论多忙都要陪伴家人吃晚饭,互相说说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艾拉,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母亲的说着舀了一勺炖得软烂的胡萝卜和牛肉放进艾拉的碗里。

橙黄色的块状物盖在雪白的米饭上,Ella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挺好的。”Ella随口回道。大概半秒过后,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够,于是努力牵动了嘴角,一个练习过无数次,弧度漂亮的微笑浮现在脸上,驱散了她周身的死气沉沉。

“姐,今天我们体育课玩沙包,同桌被我砸的嗷嗷乱窜,笑死我了!”

说话的是前来借住的堂妹,她的父母在吵架。Ella母亲觉得小孩在那样的环境下简直作孽,就把她接过来了。堂妹的声音清脆响亮,像跳跃的彩色玻璃珠,充满生气。

“是吗。”艾拉应着,目光落在碗沿。

她看着碗里的食物父母温和关切的脸,看着堂妹眉飞色舞的表情。他们如此温暖如此真实,如同餐厅的灯光,将光明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她身上。

然而,在她与这光明之间,隔着一堵无形却无比厚重的冰墙。

温暖无法穿透,只在她皮肤表面留下一种模糊的触感。

巨大的愧疚感像桌上淬了冰的凉拌豆芽,缠绕,堵塞在她的心脏各处,越收越紧,越堵越硬。

“大家都这么好……我为什么感觉不到?

为什么心脏会疼?

为什么眼泪总想往外涌?

我简直是……太不知足了。”

自责的念头是越来越沉重的铅块,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没人知道,Ella在心底给自己烙上“不知感恩”的标签。

学校则是另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

工蜂,哦不,同学,总是吵的她头晕。

走廊里,同学路过彼此都友善的点头招呼,

“嗨,Ella!”

声音带着青春特有的清亮,对此,Ella只感到厌烦(当然,虽然压根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她仍然扬起笑脸回复着)。

教室里,小组合作时有人热情邀请:

“Ella,和我们一组吧?”

她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走了过去。

老师的偶尔提问点到她的名字,她站起来,给出的答案正确而清晰。

看上去,她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安静的,成绩不错的,从不惹麻烦的学生。

更是一个合格的,无声的背景板。

但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流动的水。老师讲课的声音,同学的笑闹的声音,书本翻页的哗啦声,都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沉闷、扭曲、模糊不清。

书本上的工整的印刷字迹常常在她眼前融化、游移,拒绝被她的大脑理解。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穿着精致人皮的蘑菇,行走在喧嚣热闹的人群中。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点头,都耗费着她仅存的力气。

她每天都在害怕,害怕极了。怕有人有双锐利的眼睛,能穿透她精心维持的漂亮表象,窥见里面那片截然相反的荒芜冰冷的废墟;更害怕自己这几乎是由浓稠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凝结成的实体,会像墨汁滴入清水,污染了周围那些明亮鲜活的生命。

她是行走的病灶,是一个不祥的阴影。她不该,不配走在阳光下。

房间,只有Ella的房间,是她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没人进来的情况下,窗帘通常紧闭着,将世界的光和声都阻挡在外。每次父母来找她都会不悦的皱起眉,抱怨这里过于昏暗和过重的尘螨味。

房间谈的上凌乱。几本书摊开在书桌和床头,有最近看的,也有很久以前打开的。大多数书的书页凝固在某个数字很久了,仿佛时间在那里停滞。床上什么都有,大到两米的玩偶,小到戒指小石头,只有你想不到的。

桌上平板插着电是绘图的界面,未完成的作品几乎塞满了软件,屏幕中的线条凌乱而无力。她已经很久不能完整的画完一张画了。

在这个房间,明明四处是活动的痕迹,却没有一点儿生命的样子。

Ella常会久久的躺在床上,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需要对抗整个地球的地心引力。呼吸变成了一件需要刻意去完成的任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滞涩感,每一次呼气都无比漫长。

悲伤没有具体的形状,没有明确的缘由。

Ella尤其讨厌那些励志故事,故事里人们都有意义明确的苦难和理所应当的悲伤。

而实际上,悲伤像深蓝色的浓雾,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包裹着她,渗透进她的每一个毛孔,侵蚀她的每一次呼吸。

悲伤没有锋利的边缘,却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有时晚上,毫无征兆地,眼泪就涌了出来,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鬓角,冰凉像薄荷。

脑子里盘旋的声音尖锐而冰冷:“为什么是我?”“活着……好累。”“结束……是不是一种解脱?”

紧接着,更猛烈的罪恶感像海啸般扑来,瞬间将这些念头淹没:

“父母会心碎。”

“妹妹会害怕。”

“楼价会下降。”

“会吓到人。”

“我不能这么自私。”

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将她死死困在这深蓝色的茧中。

偶尔,在放学路上,或者从房间窗户望出去,她会再次瞥见那只灰猫。

黯淡的毛色在墙角或垃圾桶旁一闪而过。每次看到它那双空洞漠然的琥珀色眼睛,艾拉的心就像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那眼神是如此的熟悉——一种对世界彻底放弃交流、彻底放弃期望的死寂。那不仅仅是共鸣,更像是在一面破碎的镜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灵魂的倒影:同样残缺不全,同样深陷在无边的痛苦泥沼里。这种熟悉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像往深井里又投下了一块名叫绝望的巨石,让绝望的不断回响。

灰影的存在,成了她内心的一个冰冷注脚。一个残酷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