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冷的水泥地面透过薄薄的裤子,将寒意源源不断地渗入邓云开的骨髓。他蜷缩在墙角,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破败玩偶,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壶茶,那壶冒着袅袅毒雾的“生日茶”,就放在几步之外的小茶几上,像一个无声的、狞笑的恶魔。

绝望,不再是昨夜那种冰冷的潮水。它变成了凝固的、沉重的铅块,塞满了他的胸腔,压得他无法呼吸,更无法思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霉味和茶叶苦涩的香气——那香气此刻闻起来,像腐烂的花。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来回拉扯,切割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是因为我浪费了电?

是因为我画了那些画?

是因为我……不该存在?

母亲昨夜冰冷的话语和那句“只有我才能用灯”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放大,扭曲成尖锐的指控:

“废物!”

“就知道糟蹋东西!”

“看着你就烦!”

“我的东西是你能碰的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他开始相信了。是的,他是废物。他糟蹋了电,糟蹋了墙,糟蹋了母亲的钱和心情。他惹她心烦,他触碰了她的东西,他僭越了规则。他的一切存在,都是错误,都是负担。

忏悔。巨大的、灭顶的忏悔感淹没了他。

如果他不画画就好了……

如果他昨晚没有开灯就好了……

如果他……从来没有出生就好了……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涸的刺痛感灼烧着眼眶。胃部的绞痛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反而变得模糊,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虚空感。他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幅被母亲揉皱的、沾满污迹的画,被随意丢弃在墙角,和那些发霉的纸箱、断裂的画框一样,等待着彻底腐烂。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炸响。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从他意识的混沌深渊里升腾起来。它不像他自己的声音那么稚嫩、怯懦、充满恐惧。它是低沉的,沙哑的,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却又蕴含着一种压抑到极致、濒临爆裂的疯狂能量。

“呵……”一声短促、扭曲的轻笑,像毒蛇吐信。

“忏悔?多么可怜又可笑啊,邓云开。”

云开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茫然四顾。昏暗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那壶茶在茶几上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热气。可那声音,清晰得如同贴在他耳边低语。

“看看她为你准备的‘礼物’。”那声音充满了扭曲的讥讽,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棱,“多‘贴心’啊,怕你睡不着?还是怕你……太清醒?”

云开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抖得更厉害了。这不是幻觉!

“她想让你死。”那声音骤然变得冰冷、斩钉截铁,像一把淬火的匕首,狠狠捅进他混乱的意识核心,“这么明显,你还看不出来吗?蠢货!那药瓶上的字,你没看清?‘呼吸抑制’、‘昏迷’、‘死亡’!她亲手为你泡的,是通往地狱的茶!”

这赤裸裸的指控,撕开了他试图用忏悔来麻痹自己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响,试图否认。

“否认?”疯狂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看看那壶茶!看看它!它就在那儿!冒着热气,等着你呢!她出门前说什么?‘凉一凉再喝’?哈!多‘温柔’的提醒啊!她巴不得你快点喝下去,快点消失,好让她彻底省心!”

声音的音量在脑海中不断拔高,带着一种摧毁理智的尖啸:

“她厌恶你!憎恨你!觉得你是累赘!是污点!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的耻辱!她只想抹掉你,像抹掉墙上的一块污迹!”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云开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上。母亲冰冷厌恶的眼神、毫不留情的耳光、那句句“我的东西”……所有的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疯狂地佐证着这个声音的控诉。

“既然她那么想让你死……”那疯狂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变成一种充满致命诱惑的、如同深渊回响的低语,“那你就随她的意吧,邓云开。”

云开浑身剧震,眼睛死死盯着那壶茶,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和某种被诱惑的动摇而剧烈颤抖。

“喝掉它。”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喝下去!让她高兴!这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好事’了!让她如愿以偿!让她摆脱你这个‘麻烦’!让她……开心!”

“让她开心”……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死死缠绕住了云开濒临崩溃的意识。是的,他惹她生气,他让她心烦,他让她厌恶。如果他的消失能让她开心……如果能……

“喝!”那声音猛然在他脑中炸开,如同惊雷,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推力,“懦夫!连死都不敢吗?喝下去!结束这一切!让她赢!让她满意!喝啊——!”

最后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解脱般的绝望和扭曲的献祭感的冲动,瞬间攫住了邓云开。他不再颤抖了。脸上残留的泪痕未干,但眼神却变得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那个疯狂的声音彻底占据、驱赶。

他慢慢地、僵硬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放着茶壶的茶几。脚步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

他停在茶几前,低头看着那壶茶。深褐色的液体在壶口氤氲着热气,散发着苦涩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芬芳。他伸出手,那只细瘦的、指关节发白的手,稳稳地(与之前的颤抖截然不同)握住了茶壶的把手。壶身滚烫的温度透过把手传来,灼烧着他的掌心,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拿起旁边那只同样描着金边、有裂痕的茶杯。茶壶倾斜,深褐色的、混入了致命粉末的茶水,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缓缓注入杯中。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砸进那杯深色的茶水里,瞬间消失无踪,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这是主人格邓云开最后无声的哀鸣,是对这个世界的告别,也是对那个疯狂声音的绝望妥协。

他双手捧起那杯温热的毒液,举到唇边。目光越过杯沿,空洞地投向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仿佛想穿透那层障碍,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那个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光明的世界。

然后,他闭上眼。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献祭般的绝望,他仰起头,将那杯混合着泪水、绝望和母亲致命“心意”的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滚烫的液体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化学气息,猛烈地冲刷过他的喉咙,灼烧着他的食道,一路烧进他早已空空如也的胃里。

“哐当!”茶杯从他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碎裂成几片。

下一秒,天旋地转。

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的麻痹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从胃部席卷而上,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晃动、扭曲、分解。母亲贴满旧报纸的窗户变成了旋转的、猩红的漩涡,像他画中那片不祥的天空。墙上的霉斑蠕动起来,变成无数扭曲爬行的阴影。

他踉跄着向后倒去,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被那股黑色的潮水疯狂地向下拉扯,坠入无边的暗深渊。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那个疯狂的声音,在他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界,发出了一声满足的、扭曲的叹息。

“终于……安静了……”

黑暗,彻底的、冰冷的、带着化学药剂甜腥气息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邓云开小小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幅被随意丢弃的、失去了所有色彩的画。只有地上碎裂的茶杯和茶几上那壶剩余的毒茶,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令人心碎的绝望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