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店偶遇

  • 苦海中
  • 独行玉
  • 8513字
  • 2025-07-04 00:02:26

桑阳二中的日子,像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在坑洼不平的时光路上,吱吱呀呀、不情不愿地往前挪。

开学第二周,于戴洋的处境,并未因班主任李国栋那番“鞭策”和四朵“向日葵”的热血宣言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依旧稳坐高一(3)班成绩金字塔的最底层,牢不可破,如同桑阳镇东头那座历经风雨依旧岿然不动的破土地庙。第一次摸底考卷子上那鲜红刺目的分数和班主任冰冷的目光,像两枚无形的钉子,把他“差等生”的标签死死钉在了墙上。

但角落里的空气,终究是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那四朵执着的“向日葵”——赵晓丹、林薇薇、李思思和王璐——显然把“帮扶于坐标”当成了新学期除学习外的头等大事。她们的行动力,堪比梅姨小店里那台老式冰柜的制冷速度——迅猛而持续。

课间十分钟的宝贵时光,成了她们的“游击战场”。

赵晓丹会像一阵风似的刮到于戴洋桌边,不由分说地丢下一本翻到特定页面的英语笔记,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巨丑的单词和更丑的例句,外加一句豪气干云的指令:“坐标!背!下节课抽查!背不出请我喝汽水!”然后风一样刮走,留下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和一个不容置疑的背影。

林薇薇则走“润物细无声”路线。她会假装不经意地回头问同桌一道其实并不难的数学题,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后排的于戴洋听见解题思路。或者在她自己埋头苦算时,遇到特别基础、特别“弱智”的公式应用,她会用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点“这题真简单”的语气小声嘀咕出来:“哦!原来这里用这个公式代进去就行啦?”那声音,精准地钻进于戴洋耳朵里。

李思思负责“信息轰炸”。她会把从各科老师那里听来的、关于下次小测可能考点的“独家秘闻”,在传纸条给前排闺蜜时,“不小心”多抄一份,精准地“飘落”在于戴洋桌上。附带一个挤眉弄眼的鬼脸。

王璐最安静,但存在感不弱。她会在于戴洋偶尔(极其偶尔)拿出练习册,对着空白处发呆时,默默地递过来一块包装可爱的小橡皮,或者一支笔芯饱满的水笔,眼神温和得像春日里晒过的棉絮,带着无声的鼓励。

于戴洋面对这全方位、立体式、持续不断的“知识投喂”,心情复杂得像梅姨店里那锅熬了三天三夜的老卤——五味杂陈。

感激吗?有的。在这偌大一个班级里,除了篮球场上几个点头之交,也就这四位“女侠”会主动对他释放善意。她们的眼神里没有班主任那种冰冷的审判,也没有何涛那种赤裸的恶意,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固执的“相信你可以”。这感觉……不坏。甚至偶尔,在赵晓丹拍桌子逼他念单词,或者林薇薇那软糯的解题声飘过来时,他心底那潭死水般的漠然,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波澜。

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无奈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

他试着“认真”听了那么几节课。

语文课,老师讲《沁园春·长沙》,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于戴洋努力想把那些“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句子塞进脑子里,结果塞着塞着,脑子里自动替换成了昨天帮梅姨搬货时,隔壁老王头家那只总想偷鱼吃的肥猫在房檐上扑腾麻雀的画面。嗯,“猫扑长空,雀翔浅底”?好像也挺押韵?

数学课,林薇薇口中“特别简单”的集合与函数概念,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在跳舞。老师讲交集、并集、定义域、值域……他听着听着,思绪就飘到了梅姨店里那个放饮料的货架。最上面一层是可乐(A集合),中间是雪碧(B集合),最下面是杂牌汽水(C集合)。A和B的交集是啥?是空集!因为梅姨从不把它们放一起!值域?值域就是它们的价格区间,可乐最贵,杂牌最便宜……嗯,好像懂了?他精神一振,刚想举手发言阐述一下这个精妙的“生活化理解”,抬头一看黑板,老师已经讲到奇偶函数了……得,又掉队了。

物理课更是一场灾难。力的分解?他脑子里浮现的是昨天搬那箱死沉死沉的苹果时,胳膊肌肉的酸痛感。牛顿定律?嗯,苹果砸牛顿他懂,但为什么非要算加速度?苹果掉下来砸到人,疼就完事了,算那么清楚干嘛?难道算清楚了就不疼了?

几节课下来,于戴洋感觉自己的脑细胞像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马拉松,跑得七零八落,气喘吁吁,最终全体阵亡在名为“知识”的荒漠里。收获?除了眼皮打架时在课本空白处画下的几个抽象派小人(被李思思评价为“灵魂画手”),以及更加强烈的“我果然不是这块料”的自我认知,别无他物。

于是,篮球场,那片尘土飞扬、充满汗水和原始力量碰撞的乐土,成了他逃离“知识酷刑”的唯一避难所。只有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抢断、投篮……那些简单的、不需要复杂思考的身体本能释放时,他才能感觉到一种真实的、酣畅淋漓的存在感。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带着微微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觉得清醒。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同伴的呼喊,对手的冲撞,篮筐被球砸中时“哐当”的震颤……这一切,都比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公式,更让他感到踏实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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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冗长沉闷的政治课。讲台上,政治老师用催眠般的语调分析着“商品的价值与使用价值”,声音平板得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窗外的阳光懒洋洋地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昏昏欲睡的气息。

于戴洋坐在他的专属角落,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掌托着下巴,目光看似专注地盯着黑板,实则早已神游天外。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政治课本边缘划拉着,指尖下是“货币的本质是一般等价物”一行铅字。一般等价物?他脑子里想的却是:梅姨昨天念叨着酱油快没了,得赶紧进货,不然老主顾王婶该抱怨了。还有,爷爷的老寒腿,天一凉就疼得厉害,抽屉里那瓶便宜膏药快用完了……钱。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他混沌的思绪,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苗苗的学费。

开学前,奶奶把那个用旧手绢包了好几层的布包交给他时,那叠皱巴巴的、面额不一的钞票,还带着奶奶手心温热的汗意和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小心翼翼:“洋洋啊,这是苗苗这学期的学费,还有……还有你的一点生活费,你收好,别丢了,也别乱花……”他当时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沉甸甸的。那点钱,交完苗苗的学费,剩下的,连他一个月在食堂顿顿啃馒头都够呛。

下课铃声如同天籁。

于戴洋几乎是第一个弹起来的,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他抓起那个依旧空空如也(象征性地塞了本政治书)的帆布书包,无视了身后赵晓丹“坐标!今天留……”的呼喊,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融入了放学的人潮。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奔向篮球场,而是跨上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坐骑”,朝着梅姨小店的方向猛蹬。链条发出的呻吟比平时更加凄厉。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吹得他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单薄却紧实的背脊线条。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给家里打个电话。

赶到“梅记小卖部”时,夕阳的金辉正温柔地涂抹着小小的门脸。梅姨正和一个熟客在柜台边唠嗑,看到于戴洋急匆匆地冲进来,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洋洋来了!正好,新到的几箱牛奶在后头小库房,帮姨搬出来摆上架!”

“哎,好嘞梅姨!”于戴洋应了一声,脚步却没停,径直冲向柜台后面角落里那台沾满油污、按键都磨得发亮的红色公用电话机。他熟练地抓起听筒,从裤兜里摸出几个早已准备好的、被汗水浸得有些发亮的硬币,叮叮当当地塞了进去,手指飞快地按下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于戴洋紧绷的心弦上。他无意识地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小片碎纸屑,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柜台上方悬挂着的一排色彩鲜艳的棒棒糖。

终于,电话被接起来了,传来奶奶那熟悉、带着浓重乡音、又有些气喘的声音:“喂?哪个啊?”

“奶奶!是我,洋洋!”于戴洋立刻提高了音量,脸上瞬间切换出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明快的语调,嘴角努力向上扯着,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能看见似的。

“哦!洋洋啊!”奶奶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喜悦和关切,“在学校咋样啊?吃得好不?没跟人打架吧?苗苗今天回来还念叨你呢!”

“好着呢!好着呢!”于戴洋语速飞快,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夸张的“一切都好”的笃定,“食堂伙食不错,顿顿有肉!同学?都挺好!没人打架!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用空着的那只手,烦躁地揉了揉后脑勺翘起的一撮头发。

“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的声音透着欣慰,随即又压低了点,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洋洋啊,苗苗那学费……你交了吧?学校没催吧?”

来了!于戴洋的心猛地一紧,握着听筒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拔得更高,语气更加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豪气”:

“早交啦!您甭操心这个!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学校催什么催!您儿子我信誉好着呢!”他顿了顿,脑子飞速运转,迅速抛出一个更“重磅”的消息来转移注意力,“对了奶奶!我们今天发卷子了!”

“发卷子啦?考多少分啊?”奶奶的声音立刻被吸引,充满了期待。

于戴洋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柜台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脸,又瞟了一眼旁边货架上贴着的一张印着“92”打折标签的酱油海报。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混合着“谦虚”和“小得意”的语气,朗声说道:

“92分!”

“哎哟!92分?!”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这么高啊?满分是……是一百吧?”

“呃……”于戴洋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硬着头皮,用一种“这都不叫事儿”的随意口吻接了下去,“咳……差不多吧!反正考得还行!老师都夸我有进步!”他赶紧把话题扯开,“苗苗呢?她作业写完了没?您可得盯紧点,让她好好学习!别学她哥我……呃,我是说,要学她哥我的……学习态度!”他差点咬到舌头。

“苗苗乖着呢!作业早写完了!”奶奶显然被“92分”的巨大喜悦冲昏了头,乐呵呵地说,“你也要好好学习!听见没?别总想着玩!钱够不够用啊?不够跟奶奶说……”

“够!够得很!”于戴洋立刻截住话头,声音洪亮得像在喊口号,“您别老想着给我寄钱!留着给苗苗买点好吃的,给您和爷爷买点膏药!我这啥都不缺!行了行了,梅姨叫我搬货呢!挂了啊奶奶!您和爷爷多注意身体!”他一口气说完,不等奶奶再嘱咐,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忙音的瞬间,于戴洋脸上那副刻意营造的、阳光灿烂的“好学生”面具,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唰”地一下垮塌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刚才挺得笔直的背脊也瞬间松懈,微微驼了下来。他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指尖感受到皮肤上微微的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他看着那部红色的老式电话机,眼神复杂。刚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学费……那点钱根本不够。92分?满分150的数学卷子,他考了32分,卷子被他揉成一团塞在书包最底层,像一块耻辱的烙铁。苗苗的作业?天知道那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又在糊弄……

一股强烈的烦躁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来。他对着空气,无声地、狠狠地比了一个中指,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戾气。这个隐秘的动作,是他对抗这操蛋现实的唯一出口。

做完这一切,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郁结都吐出来。他转过身,准备去后面小库房搬牛奶。刚一扭头,视线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就在柜台旁边,离他不过两三步的距离。

清澈,明亮,像两泓映着晚霞的秋水。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笑意,弯弯的,像两枚新月。瞳仁是很干净的深棕色,在夕阳的余晖下,流转着温暖而灵动的光。眼底的笑意带着点了然,带着点促狭,还有一丝……纯粹的好奇?

眼睛的主人是个穿着桑阳二中校服的女孩。她个子不高,大概只到于戴洋的肩膀,身材纤细。乌黑柔顺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皮肤白皙,鼻梁挺秀,嘴唇是自然的粉润色,此刻正因为忍俊不禁而微微抿着,嘴角上扬,勾勒出两个浅浅的、极其可爱的梨涡。

她正站在靠墙的简易书架旁,手里随意地翻着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杂志,但显然,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杂志上。刚才于戴洋那番“声情并茂”的电话表演,以及最后那个对着空气比中指的“彩蛋”,大概一点没落,全被她看在眼里。

于戴洋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一股热气“腾”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脸颊和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升温、发烫。他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卖力演出的小丑,刚卸下浓墨重彩的伪装,就被唯一的观众抓了个正着。尤其最后那个中指……简直是社会性死亡的瞬间!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电话里那套滚瓜烂熟的瞎话瞬间卡壳,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完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女孩看着他瞬间涨红的脸和僵硬的姿势,眼里的笑意更深了,那对梨涡也越发明显。她非但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合上杂志,将它放回书架,然后朝着于戴洋的方向,往前走了两步,停在了柜台前。她的动作很轻盈,带着一种自然的、不让人反感的探究意味。

“92分?”她开口了,声音清亮悦耳,像山涧里叮咚的泉水,带着点忍笑的微颤。她微微歪着头,目光落在于戴洋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T恤胸口,那里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卡通图案,仿佛在确认他的身份。“满分150的那种‘差不多’?”她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扩大,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这‘差不多’……中间是差了个太平洋吗?”

她的语气里没有恶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点调侃的惊奇和直白。像一只好奇的小鹿,用犄角轻轻顶了你一下。

轰!于戴洋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血液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原地变成梅姨货架上的一瓶酱油,淹没在打折标签里。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想解释?怎么解释?说那是哄老人的善意谎言?说他其实只考了32?那只会更丢人!

就在他大脑宕机、尴尬得脚趾抠地的瞬间,梅姨的声音如同救星般从后面小库房传来:“洋洋!牛奶搬出来没?快点!待会儿王婶要来买呢!”

“哎!来了来了!”于戴洋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应了一声,声音都有点变调。他看都不敢再看那个女孩一眼,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嗖地一下从女孩身边擦过,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冲进了后面狭小、堆满纸箱的小库房。

库房里弥漫着灰尘和纸箱的味道。于戴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和脸上的燥热。他懊恼地抓了抓自己那头乱糟糟的头发。

“靠……”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太他妈丢人了!他于戴洋打架都没怂过,居然被一个陌生女孩几句话弄得落荒而逃!简直奇耻大辱!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那双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睛和那句“差了个太平洋”甩出脑海。他走到那几箱垒在一起的牛奶前,弯腰,双臂用力,稳稳地将一箱分量不轻的牛奶抱了起来。纸箱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手臂,沉甸甸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抱着箱子,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主要是努力把脸上的热度压下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然后才走出库房。

那个女孩还没走。

她正站在柜台前,和梅姨说着话。梅姨脸上堆着熟悉的、和气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计算器在按着。女孩侧对着于戴洋,微微低着头,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柔和美好。

于戴洋抱着牛奶箱,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靠墙的货架,准备把牛奶摆上去。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动作也尽量放慢,假装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搬运机器。

“哟,搬出来啦?”梅姨抬头看见他,笑着招呼,“放那边最底下那层,好拿!”

“嗯。”于戴洋闷闷地应了一声,蹲下身,开始拆牛奶箱的封条。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背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目光没有恶意,反而带着一种饶有兴致的观察,像在打量一个有趣的……嗯,物件?

他动作有些僵硬,拆封条的手指都显得不太利索。

“小伙子力气不小啊。”女孩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笑意,这次是对着梅姨说的,“这么沉的箱子,抱着跟玩儿似的。”

“那是!”梅姨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和亲昵,仿佛于戴洋是她亲儿子,“洋洋这孩子,从小就勤快!懂事!学习又好,还总来帮我这老太婆干活!比我家那个就知道打游戏的小兔崽子强多了!”梅姨夸起人来,向来是真情实感,火力全开,完全不顾及事实依据。

于戴洋正把一盒盒牛奶往货架上摆,听到这话,手一抖,差点把一盒牛奶掉地上。学习好?梅姨您这滤镜得有八百米厚吧!他感觉刚退下去的热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哦?”女孩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意味深长,“学习又好……还这么勤快?真难得。”她的目光似乎又在于戴洋背上停留了几秒。

于戴洋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只想赶紧摆完逃离这个大型社死现场。

这时,女孩似乎选好了东西,走到柜台前结账。于戴洋刚好摆完最后一盒牛奶,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准备撤退。

“一共十三块五。”梅姨报出价格。

女孩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浅蓝色的、看起来很普通的帆布钱包,低头数钱。

就在她低头拿钱的瞬间,于戴洋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放在柜台上的东西——一本厚厚的、深蓝色封面的书。书脊上印着几个醒目的白色大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高一综合版)》。

于戴洋的瞳孔微微一缩。这玩意儿,林薇薇的桌子上就有一本一模一样的,被她奉若圭臬,翻得书角都卷了毛。这女孩……也是高一的?还看这种“学霸专属”的“自虐宝典”?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上移,落在女孩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桑阳二中校服上。刚才只顾着尴尬,没仔细看。现在才确认无误,确实是他们学校的校服。

女孩数好钱递给梅姨,抬起头,恰好迎上了于戴洋带着点探究和诧异的目光。

四目相对。

这一次,于戴洋看清了她的全貌。清澈的眼眸,挺秀的鼻子,带着浅浅梨涡的笑容,在柜台暖黄的灯光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干净、温和又聪慧的气息。她校服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领口洗得很干净,整个人清清爽爽,像一株带着晨露的栀子花。

她似乎并不介意于戴洋的目光,反而大大方方地对他笑了笑,指了指柜台上那本“五三”,用一种闲聊般的口吻说:“这书,看着就让人头疼,是吧?”语气里带着点同病相怜的调侃。

于戴洋愣了一下。他以为这种“学霸”都是视“五三”如珍宝、甘之如饴的。没想到她也会吐槽?

这意外的共鸣瞬间冲淡了之前的尴尬。于戴洋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指了指自己刚搬完牛奶、还带着点灰尘的手:“头疼?我对着它,是浑身都疼。”他掂量了一下手里还拿着的那个空牛奶纸箱,做了个无奈耸肩的动作,“知识这玩意儿吧,它挑人。它就死活不肯往我脑子里进,我也很绝望啊!不像这箱子,”他拍了拍结实的纸箱,“多老实,多重都扛得住。”

“噗嗤——”女孩被他这形象的比喻逗得直接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像一串风铃在晚风中摇曳。夕阳的余晖透过小店的窗户,恰好落在她微微仰起的笑脸上,将那对浅浅的梨涡染成了温暖的蜜糖色,眼底的笑意如同揉碎的星光,璀璨得晃眼。

“你这人……说话还挺逗的。”她笑着评价道,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于戴洋,“不过,扛箱子是力气活,也挺辛苦的。”她的目光落在于戴洋那件旧T恤的肩头,那里似乎被牛奶箱压出了一道浅浅的褶痕。

“辛苦?”于戴洋扬了扬眉毛,顺手把空纸箱丢到墙角专门收集废纸箱的地方,动作干脆利落,“辛苦是辛苦,但踏实啊。搬一箱货,算一份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像那些题,”他指了指那本“五三”,做了个头疼的表情,“做了半天,可能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起柜台上梅姨找给她的零钱和那本厚厚的“五三”。她抱着书,微微歪着头,看着于戴洋,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评判的好奇:“那你……以后就打算一直‘踏实’地搬箱子?”

这个问题有点直接,甚至有点尖锐。但她的语气很平和,只是单纯的询问,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于戴洋被问得一怔。以后?搬箱子?他好像从来没认真想过“以后”。混毕业,打工,赚钱,养家……这就是他能看到的、像梅姨店门口那条小巷一样笔直又狭窄的未来。他扯了扯嘴角,刚想用一句“搬箱子也挺好”搪塞过去。

女孩却先一步开口了,她看着于戴洋,眼神清澈而真诚,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其实……也挺好的。知道自己要什么,能扛得起责任,为家里着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于戴洋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沾着灰的手,“这比很多只会死读书的人,强多了。”

于戴洋完全愣住了。他预想中的反应,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你应该努力”的说教,但绝不是这样……带着理解和肯定的评价?说他比死读书的人强?

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过心田。那感觉很奇怪,像寒冬里突然喝下的一口热汤,熨帖得让人有点不知所措。

他看着女孩那双盛着夕阳和笑意的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什么。

女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唐突,她抱着书,微微后退了小半步,脸上那对可爱的梨涡又浮现出来,带着点俏皮:“好了,不耽误你干活了。梅姨,再见!”她朝梅姨挥了挥手,又对于戴洋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抱着那本厚重的“五三”,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小店。

夕阳的余晖追随着她的背影,在校服上跳跃。她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小店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冰柜压缩机低沉的嗡鸣。

于戴洋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牛奶箱粗糙的触感。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女孩身上淡淡的、像某种不知名花草的清新气息。耳边回响着她那句“这比很多只会死读书的人,强多了”,还有那清脆的笑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沾着灰,指节分明。

梅姨一边整理着柜台上的零钱,一边笑着感叹:“这姑娘,真俊!说话也好听!一看就是好学生!洋洋,你说是吧?”

于戴洋没有回答。他走到店门口,倚着门框,目光投向女孩消失的巷口方向。暮色渐浓,巷子里的灯火次第亮起。

心底那片常年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缕不期然的星光,悄然无声地,凿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