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人之女

九月的枫叶将青川中学染成一片橘红，祈霖玉抱着英语课本穿过林荫道时，忽然被人从身后蒙住眼睛。

“猜猜我是谁？“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一双涂着樱粉色指甲油的手从背后蒙住了祈霖玉的眼睛。

那指尖还带着淡淡的桃子香气，是林黛上周新买的护手霜味道。

祈霖玉没有急着挣脱，反而故意拖长了音调：“嗯...是我们班最爱偷吃我橡皮糖的小馋猫？“

“才没有偷吃！那是你主动上供的贡品！“背后的声音立刻破了功，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风铃。

“林黛，你指甲油蹭我睫毛上了。“祈霖玉拍开闺蜜的手，转身时发梢扬起薄荷味的洗发水香气。

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在林黛晃动的双马尾上跳跃，发绳上的草莓挂饰叮当作响。

“又被你看穿了！“林黛像只欢快的小麻雀蹦跳着挽住她胳膊。

她腕间五颜六色的橡皮筋硌得祈霖玉轻轻“嘶“了一声，“今天模拟考成绩出来，年级第一是不是该请客喝奶茶？我连新品海报都研究好了！“

祈霖玉刚要回答，书包侧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妈妈的头像旁飘着熟悉的粉色对话框：“囡囡，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番茄炒蛋，爸爸特意请假早回来哦。“

末尾跟着个圆滚滚的橘猫表情包，正捧着碗大快朵颐。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眼前已经浮现出厨房里蒸腾的热气。

妈妈肯定又往蛋液里加了少许淀粉，那样炒出来会特别嫩滑。

“哇！阿姨又做番茄炒蛋！“林黛的脑袋突然从肩后探出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哇！阿姨的爱心晚餐！不像我爸妈就知道订外……”话没说完突然被祈霖玉捂住嘴。

林黛眨着狡黠的眼睛改口，“不过奶茶还是要喝的！“

教学楼前的樱花树被风吹过，几片花瓣飘进走廊。

祈霖玉笑着把手机塞回口袋，突然伸手捏住林黛的鼻子：“先陪我去图书馆还书，然后……“

她拖长音调，看着闺蜜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请你喝超大杯杨枝甘露，加双份西米。“

“霖玉万岁！“林黛欢呼着扑过来，发绳上的草莓挂饰撞在一起叮咚作响。

祈霖玉一边躲闪着她的熊抱，一边悄悄给妈妈回复：“带林黛回来加双筷子好不好？“

发送键刚按下去，手机又震动起来。

这次是爸爸发来的语音消息，点开后，中年男人刻意压低却掩不住雀跃的声音传来：“爸爸买了你最喜欢的奶黄流心月饼，藏在……“

突然传来妈妈遥远的嗔怪声，语音戛然而止。

三秒后，一条新消息弹出：「你什么都没听见」

两个女孩相视一笑，初夏的风裹着槐花香掠过她们相挽的手臂。

远处传来放学的铃声，像撒了一把跳跃的阳光。

两人嬉闹着走到校门口，林黛突然指着对面惊呼：“那不是初中部那边转学生惊蛰吗？他居然在喂流浪猫！”

祈霖玉顺着望去，梧桐树下，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半蹲着，冷峻的侧脸线条在夕阳里意外柔和。

他修长手指正将香肠掰成小块，三只橘猫亲昵地蹭着他裤脚。

林黛压低声音说：“听说他爸是制药公司高管？但总觉得他冷冰冰的……”

话音未落，惊蛰突然抬头望来，祈霖玉猝不及防撞进他薄荷绿的瞳孔，像是坠入初夏的清凉。

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白衬衫衣角掠过满地枫叶。

“还看！他都走远了，我们也走了。”林黛推了推祈霖玉。

回家的公交车上，祈霖玉靠着车窗给父母发消息，忽然收到陌生号码短信。

“晚上喊家人外出，你不要回家。”祈霖玉皱眉删除，当是恶作剧。

祈霖玉推开家门时，糖醋排骨的香气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角。

玄关处，爸爸的皮鞋和妈妈的坡跟鞋并排站着，鞋尖微微外八字，就像他们总是不自觉同步的坐姿。

“囡囡回来啦！“系着碎花围裙的妈妈举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额前的碎发被蒸汽熏得微微卷曲。

她手腕上还沾着一点番茄酱，像枚小小的勋章。

林黛从祈霖玉身后冒出脑袋：“阿姨好！我又来蹭饭啦！“

她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捧出一盒草莓，“这次带了贡品！“

“快进来快进来！“妈妈笑得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锅铲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线，“霖玉爸爸，孩子们回来了！“

餐厅里，爸爸正对着手机屏幕皱眉，眼镜滑到了鼻尖。听见喊声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差点碰倒手边的调料瓶。

“快去洗手，“祈霖玉妈妈耳尖微微发红，“你爸非要把番茄炒蛋摆成爱心形状......“

暖黄灯光下，青花瓷碗里的番茄炒蛋果然被摆成心形。蛋花蓬松得像云絮，番茄红得透亮，边缘还精心点缀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祈霖玉凑近时，闻到蛋液里混着的少许料酒香，这是妈妈的独门秘方。

“这可是我研究半天的成果！“爸爸推了推眼镜，得意地展示手机里的摆盘教程。

屏幕上还开着搜索记录：「如何让番茄炒蛋显得更高级」「爱心造型食物会让孩子感动吗」

祈霖玉突然注意到爸爸左手食指贴着创可贴，边缘还沾着点蛋液。

她抿着嘴用筷子尖轻轻戳破那颗心，金黄的蛋汁混着番茄红晕染开，在瓷盘上画出抽象的地图。

林黛在旁边咔嚓咔嚓拍着照片：“叔叔这手艺能开网红餐厅了！“

“先别动筷子！“妈妈突然从厨房小跑出来，手里端着滋滋作响的糖醋排骨。

琥珀色的酱汁在排骨上流淌，撒着的白芝麻像散落的星星。

她放下盘子时，祈霖玉看见妈妈小拇指上有一小块烫红的痕迹。

三个人的筷子同时伸向糖醋排骨的瞬间，门铃突然响了。

祈霖玉爸爸起身时碰倒了手边的水杯，祈霖玉妈妈笑着摇头去拿抹布。

而祈霖玉的筷子还悬在半空，糖醋汁正从排骨尖缓缓滴落，在灯光下像一颗将坠未坠的蜂蜜。

突然整栋楼剧烈晃动，吊灯在头顶疯狂摇摆，玻璃窗发出刺耳的震颤声，像是千万只指甲在刮擦金属。

祈霖玉只觉得天旋地转，餐桌上的青花瓷碗滑落在地，那颗被戳破的“爱心“番茄炒蛋在地板上溅开刺目的红黄。

她头晕目眩地抓住桌沿，看见墙上的全家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相框玻璃裂成蛛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父亲已经像头护崽的熊般扑过来，将她死死护在身下。

林黛的尖叫声、母亲打翻的汤锅落地声、远处不知哪层楼传来的哭喊声，全部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撕裂。

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慢镜头，她看见父亲镜片后骤然放大的瞳孔，母亲向她们伸出的手。

以及林黛被气浪掀起的双马尾，那对草莓发绳还在一晃一晃，像两个小小的火苗。

等祈霖玉恢复意识时，左耳充斥着尖锐的耳鸣。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到嘴角，尝起来像生锈的硬币。

入目尽是猩红火光，天花板的水泥板斜插在餐桌位置，父亲最爱的青瓷茶杯被压得粉碎。

她跌跌撞撞爬出废墟时，右手按到了一片柔软的布料，母亲最爱的碎花围裙一角正在火中蜷曲成灰，上面的小向日葵图案还在倔强地绽放。

“妈...爸...“她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断裂的水管突然爆裂，喷出的水柱混着暗红色液体，将飘落的英语模拟考卷浸得猩红。

那张考卷边角还留着林黛画的小笑脸，此刻正被血水慢慢吞噬。

“快跑！燃气管道要二次爆炸了！“有人猛地拽住她手腕。

祈霖玉机械地转头，看见惊蛰沾满烟灰的脸。

这个总在图书馆遇到的安静学弟，此刻白衬衫被烧出焦痕，袖口露出的手臂上布满玻璃划伤。

他身后，整栋居民楼像被巨人啃噬过的蛋糕，302室的门牌在浓烟中摇摇欲坠，那是她每天回家都会摸一摸的数字。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笛，但听起来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

惊蛰的手心烫得吓人，可祈霖玉已经感觉不到痛。

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看见父亲的一只皮鞋还立在废墟上，鞋带系着永远解不开的结。

“爸，妈她们......“祈霖玉刚开口就被浓烟呛住，气管像是被砂纸摩擦般灼痛。

她死死攥着惊蛰的衣袖，指甲透过烧焦的布料掐进自己掌心。

余光里，林黛的双马尾辫散了半边，草莓发绳不知何时断了一根，随着奔跑在身后飘荡如血痕。

惊蛰突然停下脚步，脱下校服外套裹住她发抖的肩膀：“别说话...“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先出去。“

外套残留着体温和淡淡的硝烟味，左胸口的校徽已经融化变形。

惊蛰碎发下的眼神晦暗不明，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开口：“是新型化学药剂......引发的爆炸，我们已经开始排查原因。“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红蓝闪烁的灯光将他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秋风掀起她染血的校服裙摆，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坠入焦土。林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的唾沫里带着黑色颗粒。

祈霖玉伸手想扶她，却看见自己指甲缝里嵌着几粒彩色碎瓷，是妈妈最爱的那个盛番茄炒蛋的碗。

她双腿一软跪在瓦砾堆里，指尖拂过父亲沾满血污的校服领口。

“消防队三分钟后到，我还有些事，照顾好自己。“惊蛰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松开她手腕时，祈霖玉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

她茫然地点点头，看着那个总是安静看书的身影消失在浓烟中，白衬衫的后背被火光照得透明。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汽车警报声，尖锐得像无数把刀子划破夜空。

祈霖玉这才注意到整片天空都泛着诡异的橙红色，像是有人把晚霞揉碎了泼在钢筋水泥之间。

她家楼下那棵老槐树正在燃烧，去年夏天爸爸亲手给她绑的秋千绳，此刻正带着火焰垂落，像一条垂死的火蛇。

暗红色液体顺着扭曲的铝合金窗框坠落，在水泥地上洇出狰狞的图腾。

祈霖玉还是跑回去找了父亲，她跪在父亲身边，发现他的眼镜片碎了一地，镜框歪斜地挂在耳边。

那些总是闪着温柔笑意的眼睫毛，现在沾满了灰尘和血珠。

“爸…我们…“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

手指颤抖着去擦父亲额角的血渍，却越擦越花。

指尖触到的皮肤还是温热的，就像他每天早上给她热牛奶时的温度。

第二声爆炸响起的瞬间，世界突然安静了，祈霖玉只看见父亲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本能地扑在父亲身上，后颈突然传来灼烧般的剧痛，一块燃烧的木板快要砸了下来。

好在有个少女扑了过来，将他们挡在了自己身下。

在祈霖玉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恍惚看见林黛的草莓发绳滚到眼前，塑料草莓被烤得变形，却还固执地保持着鲜红的颜色。

穆言踩着满地碎玻璃走近时，高跟鞋陷进焦黑的泥土里。

她不得不扶着一截断裂的承重墙稳住身形，指甲在混凝土表面刮出几道白痕。

远处救护车的蓝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衬得那张与年龄不符的精致面容忽青忽白。

防护手套触到混凝土板的瞬间，钢筋断面突然渗出荧荧发光的淡蓝色液体，顺着她手腕的弧度滑进袖口。

穆言扒开最后一块混凝土板时，防护手套被钢筋断面渗出的淡蓝色液体浸透。

周围是一片令人心酸的景象，破碎的砖石散落一地，扭曲的钢筋如同怪物的触手般裸露在外，曾经的房屋如今已成为一片废墟。

“这里，有三个人！”穆言从身后的救援队喊着。

木板下压着两个人，是少女的父亲，和祈霖玉以及救人却没跑掉的少女。

木板上有着斑驳的痕迹，似乎在诉说着它经历的沧桑。

少女身上依然有着几处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微微渗出，浸染了她那原本洁白的衣衫。

看到这些伤口，穆言的心疼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难以呼吸。

突然，少女身下的信纸被夜风掀开，穆言挑开信纸时，一簇蜂蜡碎屑落在染血的衣服上：“是沁的笔记？灵灭来过了？”

月光穿透逐渐稀薄的烟雾，照亮信封表面熟悉的字迹，那是沁特有的书写习惯。

“祈霖玉？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穆言喃喃自语道。

因为她看见了那双与她闺蜜相似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