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佐藤健司……
他那个打给警视厅的匿名电话,那个关于“黑色奔驰”的线索,并没有石沉大海。
它被立花听到了。
立花意识到,除了他们这几个人之外,还有一个隐藏在暗处的“观察者”。一个对田中美月的行踪了如指掌的神秘人。
于是,立花将计就计。他故意释放黑田,制造出调查陷入僵局的假象,逼迫这个“观察者”自己行动起来。
他赌对了。
他赌这个“观察者”会凭着对田中美月的了解,找到那个U盘。
而他自己,只需要坐收渔翁之利。
健司终于明白了一切。他不是侦探,他是一条被精心训练过的猎犬,只是他自己一直不知道。
他用尽全力,费尽心机,最终,只是帮自己的死神,找到了那把准备用来处决自己的屠刀。
那个在地铁上观察着“百合子”的,自以为是的“叙事者”。
那个在背后引导着警察的,沾沾自喜的“操纵者”。
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笑话。
他才是被观察,被引导,被操纵的那个。
他想起了立花在咖啡馆里,那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想起了黑田在电话里那句“让他去做那颗引爆一切的炸弹”。
他被这两个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当成了清理门户的工具。
一种巨大的、被愚弄后的荒谬感和绝望感,将他彻底淹没。他的人生,他那自以为是的“使命”,都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黑色喜剧。
就在这时。
“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健司像一只被猎枪瞄准的兔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踉跄着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走廊的灯光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年轻的西岛巡查部长。
而另一个,正对着猫眼,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而又了然于胸的微笑。
是立花英明。
他像是来拜访一位老朋友,抬起手,又按了一下门铃,不紧不慢地说道:
“佐藤健司先生,是吗?我们是警视厅的。有些事情,想请你开门聊一聊。”
门外的声音,像死神的耳语,透过薄薄的门板,钻进佐藤健司的骨髓。
他站在门后,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猫眼里,立花那张看似疲惫的脸,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狰狞的面具都更加可怖。
那微笑不是友善,而是收网前,猎人对猎物最后的戏谑。
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个念头在健司混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咖啡店的监控?是他潜入办公室时留下的痕迹?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观察者”是谁?
现在想这些已经毫无意义。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的边缘,身后是万丈深渊。
“佐藤先生?”立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我们知道你在里面。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关于田中美月小姐,还有铃木拓也的案子。我们认为,你可能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线索。”
这是陷阱。
赤裸裸的陷阱。
健司的目光,疯狂地在狭小的公寓里扫视。窗户被他自己用胶带封死了。
唯一的出口,就是眼前这扇门。而门外,站着杀死田中美月和铃木的凶手,一个披着警服的恶魔。
他手里握着那枚U盘,那枚滚烫的,足以将立花打入地狱的“证据”。可这证据,现在也成了他的催命符。
只要他开门,他可能就会像铃木一样,“畏罪自杀”,而U盘会“合情合理”地回到立花手中。
不能开门。绝对不能。
健司的大脑在极限的恐惧中,爆发出一种困兽犹斗的疯狂。他猛地转身,冲回电脑前。
他要做那颗“炸弹”。
既然横竖都是死,那就在爆炸的瞬间,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因为紧张而不断地按错键。
他登录了自己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打开了邮箱,将那个视频文件,用尽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方式,向外发送。
发给新闻媒体,发给知名的博主,发给一个他随机搜索到的议员办公室……
他不知道这些邮件会不会被当作垃圾邮件处理,不知道这些账号会不会被立刻封锁。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反击。
他要在自己被“消失”之前,将真相的火种,尽可能地洒向这个冷漠的世界。
“佐藤先生,请你合作。”门外,立花的语气开始变得不耐烦,敲门声也变得沉重起来,“我们有搜查令。如果你再不开门,我们只能强制进入了。”
健司没有理会。他做完这一切,然后将那枚蓝色的U盘,从电脑上拔了下来。他环顾四周,寻找一个可以藏匿它的地方。
下水道?马桶?不,都会被找到。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黑色的硬面抄上。
那是他一切幻想的起点,是他罪恶与偏执的圣经。
现在,就让它成为一切的终点吧。
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日记本厚实的硬质封面,将U盘塞进了夹层里。然后,他用胶水,将封面重新粘好。从外表看,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他听到了门锁被破坏的声音。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中央,像一个等待着命运最终裁决的演员,平静地,等待着大幕的拉开。
门被撞开了。
立花和西岛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平静地站在房间中央的健司时,都愣了一下。
“佐藤健司。”立花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惊讶,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猫捉老鼠的,胜券在握的从容。“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冷静得多。”
“立花警部补。”健司开口了,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我一直在等你。”
西岛显然对眼前的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上前一步,厉声喝道:“你涉嫌入侵商业大楼,盗窃物品,并与两起谋杀案有关!请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健司没有看他,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立花的脸上。
“U盘呢?”立花没有理会西岛的公事公办,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健司笑了。那是一种绝望而疯狂的笑。
“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他说,“它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全世界都会看到那段精彩的视频。
看到你,立花警部补,是如何执法,如何‘陷害’黑田社长的。”
立花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张一直维持着从容的面具,裂开了一丝缝隙。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真正的寒意。
“我做了你希望我做的。”健司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做了那颗‘炸弹’。”
立花死死地盯着他,几秒钟后,他忽然也笑了。他笑得比健司更加阴冷,更加残酷。
“你以为,这样你就能赢?”立花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一个天真的孩子,“佐藤健司,你根本不了解,你面对的是什么。你以为你是在对抗我?不,你是在对抗一个……系统。”
“一个由金钱和权力构筑的,无孔不入的系统。你发出去的那些东西,会在一夜之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你……”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健司。
“你会被塑造成一个因为跟踪、迷恋田中美月而求爱不得,最终由爱生恨,杀害了她,又为了掩盖罪行而杀害了同伙铃木,最后伪造视频,试图嫁祸给黑田社长和警方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变态,杀人犯。”
他指了指桌上那本黑色的日记。
“而那本日记,就是你所有疯狂行径的,最好的证据。”
西岛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本能地走上前,拿起了那本黑色的日记。
健司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算到了一切,却唯独算漏了这一点。这本日记,是他亲手为自己写下的罪证。
里面记录的他对“百合子”的偏执幻想,在立花的这套叙事逻辑里,简直是天作之合,完美地解释了他所有“不合理”的犯罪动机。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西岛翻开着那本日记,眉头越皱越紧。
日记里那些细腻到变态的观察,那些充满幻想的呓语,让他看向健司的眼神,充满了厌恶和鄙夷。
然而,当他翻到某一页时,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页空白的纸。
不,不完全是空白。纸的背面,因为前一页书写时用力过猛,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印痕。
西岛下意识地,将那一页对着灯光。
在光的透射下,那些模糊的印痕,显现出了一些隐约的字迹。那似乎不是健司那工整的字迹,而是另一种更加潦草、更加急切的笔迹。
“这是什么?”西岛喃喃自语。
立花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皱眉道:“怎么了?”
“警部补……你看这个……”西岛将日记本递了过去。
立花接过日记本,看向那页透着光的纸。当他看清那些印痕组成的文字时,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那上面写着:
“他发现了。立花发现了。他要杀我。U盘在我公司办公室,我常坐的那个位置,下面的盆栽里。黑田,救我。”
是田中美月的笔迹。
这是她写下的最后遗言。
在山手线的列车上,在她生命中最后的那个早晨,她或许预感到了什么。
她没有带自己的笔记本,而是随手拿起了一本杂志,用健司这本笔记本当作垫板,匆匆写下了这张求救的便条。
她本想找机会交给黑田,但她还没来得及,就被立花带走了。
而写下这张便条时留下的印痕,就这样,永远地,刻在了这本记录着一个男人疯狂幻想的日记本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又一次静止了。
所有的逻辑,在这一瞬间,全部闭环。
健司对田中美月的跟踪,不仅仅是他病态的幻想。也正是因为他的“在场”,才阴差阳错地,为田中美月最后的求救,提供了一张独一无二的,无法被伪造的“纸”。
这本日记,既是健司的罪证,也是立花的罪证。
立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健司。那眼神里,不再有从容和戏谑,只剩下最原始的,被逼入绝境的杀意。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但,已经晚了。
一直站在旁边,看似状况外的西岛,在看清那些字迹的瞬间,就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
他的世界观同样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他作为警察的本能反应,比立花更快。
在立花的手触碰到枪柄的前一秒,西岛已经猛地扑了上去,用一个标准的擒拿动作,将立花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立花警部补!你被捕了!”西岛的声音因为愤怒和震惊而颤抖。
房间里,只剩下立花野兽般的喘息,和西岛沉重的呼吸声。
佐藤健司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赢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是感觉,那个从山手线上开始的,光怪陆离的,漫长的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案件的真相,最终以一种远比健司想象的更加戏剧化的方式,公之于众。
立花英明被捕后,在绝对的证据面前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交代了所有罪行。
他背后那个由部分警界高层和黑道势力勾结而成的犯罪网络,也被连根拔起,引发了警视厅内部的一场大地震。
黑田正雄,作为受害者和关键证人,最终全身而退。
但他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不久后便辞去了社长的职务,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京都的一座寺庙里隐居。
而佐藤健司,因为其在案件中的特殊作用,以及那本成为了关键证据的日记,最终被免于起诉。
他回到了那间位于中野的单身公寓,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只是,一切都不同了。
他辞去了工作,几乎不再出门。他不再乘坐山手线。
那个曾经被他视为“舞台”的地方,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承载了太多死亡和疯狂回忆的铁皮盒子。
他偶尔会翻开那本黑色的日记。日记本作为物证被警方收走,又还给了他。
他看着上面那些自己写下的,关于“百合子”的文字,感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那个沉静、美好、纯洁的“百合子”,早已和那个妖艳、残酷、贪婪的田中美月,一起,被埋葬在了那个潮湿的梅雨季。
他的人生,失去了那个唯一的,也是虚假的“目标”,重新变回了一个空洞的方块。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一次站在了山手线的第五节车厢。列车缓缓驶入站台,车门打开。
她走了上来。
穿着米白色的风衣,捧着一本烫金封面的文库本,神情专注而沉静。
她抬起头,看到了他。
然后,她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微笑里,没有算计,没有欲望,没有残酷。只有像德彪西的《月光》一样,温柔而澄澈的光。
她开口,对他说了什么。
他听不清。
但他知道,她说的,是她的名字。
一个不叫“百合子”,也不叫“美月”的,真正的名字。
佐藤健司从梦中醒来,泪流满面。窗外,东京的夜色依旧繁华,也依旧冷漠。
他知道,他杀死了一个叫田中美月的女人,也杀死了一个叫佐藤健司的男人。
而那个在山手线上,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她”,将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他的生命里。
故事,结束了。
但另一个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