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顾立成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又或者,他那间终日与纸人纸马为伍的铺子里,早已见惯了生死离别、怪力乱神,以至于对儿子的这点“小事”,他并不觉得如何惊天动地。
“你小子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吗?”顾立成语气平静地开口问道。
顾明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没什么,就是遇到点事。”
“遇到事了?”
顾立成顿了顿,电话那头的“沙沙”声停了,随即,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行了,我知道了,你明天一早,回铺子里来,有东西要给你。”
“东西?”
“嗯,你想要的东西。”顾立成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明早,早点。”
说完,没等顾明远再问,电话便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只留下“嘟嘟”的忙音。
顾明远捏着手机,有些发怔。
他想要的?他想要什么?
他想要解决444宿舍的麻烦!想要陈浩恢复正常!想要那该死的敲门声和无处不在的阴冷感彻底消失!
这些东西,纸扎铺里能有吗?
这一夜,顾明远几乎没有合眼,天刚蒙蒙亮,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宿舍里其他人还在噩梦与浅眠中挣扎,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汗液的酸腐气。
顾明远没有惊动他们,只是在下床时,深深看了一眼蜷缩在床上、面如死灰、眼窝深陷的陈浩。
那张年轻的脸,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紧紧包裹着骨头。
然后,顾明远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间已经被恐惧彻底浸透的宿舍。
港城的清晨,带着特有的潮湿和淡淡鱼腥味;街道上行人稀少,清洁工扫街的“刷刷”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早餐摊飘来的油炸鬼的焦香,和早点铺的蒸腾热气。
这些熟悉的市井气息,曾是顾明远努力融入的“正常生活”的一部分。
但此刻,他根本无心感受这些,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纸扎铺。
自己家的纸扎铺,开在一条老旧的街巷里,门脸不大,有些年头了。
黑漆的招牌上,“顾氏纸扎”四个描金大字,因为常年烟火熏燎和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斑驳脱落,金漆黯淡,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远远的,顾明远就看见了铺子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顾立成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大包,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自家那扇斑驳的铺门前,正低头抽着烟,脚边还放着两个同样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号行李箱。
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夹克,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比自己记忆中更深了些。
“爸。”
“来了。”
顾立成抬起头,看到顾明远后,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将烟蒂在脚下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踩灭。
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随手扔给了顾明远。
钥匙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当啷”一声落在顾明远的手里。
顾立成指了指身后那扇紧闭的铺门,说道:“你想要的东西,就在后院的地下室里。”
紧接着,又扔下一个足以将我震得魂飞魄散的炸雷:“我和你妈,还有你爷爷,要回内地那边办点事,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从今天起,这间铺子,就交给你了。”
回内地?办点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把铺子给自己了?
这太突然了!突然到顾明远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
原本他以为,家里会给自己些符纸法器之类的东西,或者直接出手帮自己解决学校遇到的麻烦,可没想到……等着自己的竟然是这样一种近乎抛弃的交代!
“爸,你们……”
顾明远想问究竟是什么急事,非要全家出动,想问为什么这么突然,连一点预兆都没有,想问这铺子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交给自己了,自己懂什么?除了会背几句口诀,知道几种符的画法,自己还会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平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
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型是顾明远叫不上名字的牌子,但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下,那流畅的车身线条和锃亮得几乎能倒映出人影的漆水,无不彰显着其不菲的价值,这绝不是他们这种开着半死不活纸扎铺的普通人家能接触到的。
轿车在纸扎铺门口停稳。
随后,车门打开。
顾明远看见他妈胡清瑶从副驾驶探出头,她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发红,显然是一夜未睡,在看到顾明远后,眼神复杂地朝他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后座上,赫然是那个平日里不是在后院摆弄罗盘,就是在躺椅上喝酒睡觉的爷爷,顾怀山。
老爷子今天难得地穿了一身板正的深蓝色中山装,只是他脸色异常凝重,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他隔着车窗,深深地看了顾明远一眼。
那眼神,里面翻涌着顾明远看不懂的情绪,有沉重,有无奈,甚至还有决绝。
顾立成没有给顾明远任何说话的机会,提起脚边的两个大行李箱,动作利索地放进后备箱,然后拉开车门,准备上车。
“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明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问道。
顾明远感觉事情正在朝着一个自己完全无法预料,也无法掌控的方向疯狂滑落。
顾立成上了车,关上车门前,他回头看了顾明远一眼。
“记住,这铺子里的东西,都是祖宗一代代留下来的,你自己慢慢琢磨,你从小耳濡目染,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知道些规矩,遇到什么事,先别慌,想想那些东西,它们会告诉你怎么做。”
车子缓缓启动,顾明远下意识地想追上去,想拉开车门,想问个清楚,可他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动不了。
就在车子开到巷子口的时候,后座的车窗突然摇了下来。
露出了顾立成那张被岁月和生活磋磨得有些木讷的半张脸。
阳光恰好照在他脸上,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疲惫和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脸,此刻却显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悲壮。
“明远,”顾立成的声音清晰地传到顾明远的耳朵里:“你爷爷让我告诉你,咱们顾家生来就是这个命,有些事情,是你小子想躲也躲不掉的。”
话音刚落,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顾立成那张复杂的脸,黑色的轿车平稳启动,悄无声息地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模糊的晨雾之中。
只剩下顾明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自家那间破旧的纸扎铺的门口。
微凉的晨风吹过,卷起地上零星的碎纸屑,阳光一点点照亮了铺子那块斑驳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招牌。
顾明远缓缓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块写着“顾氏纸扎”的陈旧招牌。
顾家生来就是这个命?躲也躲不掉?
什么命?躲不掉什么?
纸扎铺,这三个字,如同一个烧红的烙印,深刻在他过去的二十年生命里。
一个他曾经用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地方;一个他我眼中,不过是门糊弄死人、安慰活人的普通手艺,是父母赖以糊口的营生;一个我固执地认为,充斥着故弄玄虚的表演和早已腐朽不堪的封建迷信的牢笼。
而现在,就是这样一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连同它背后那份沉重到让顾明远几乎无法呼吸的所谓“家学”,被他爸顾立成,硬生生丢给了自己。
他为什么会从那个一心向往的大学象牙塔,狼狈不堪地逃回到这里?
仅仅因为,那扇被厚重木条死死钉住的444寝室门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了几声敲击。
几声诡异至极,让他至今想起来依旧头皮发麻的敲击。
那声音,蛮不讲理地撬开了顾明远内心深处那扇紧锁了二十年的门,门的背后,是他一直刻意忽略、甚至嗤之以鼻的,属于这个家族的一切。
如今,顾明远不仅要被迫正视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东西”,更要硬着头皮,接过这份他从未想过要继承的沉重宿命。
顾明远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熟悉的潮湿,还有街角早餐档飘来的淡淡油烟味。
但除此之外,更有一种独特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正丝丝缕缕地从那半开的门缝中溢出,钻进他的鼻腔,那是纸张特有的干燥和微尘,是蜡烛燃烧后残留的石蜡余韵,更有一种,独属于“阴间”的、冰冷而死寂的味道。
顾明远抬起头,再次望向巷口的方向。
那辆黑色的轿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在这座城市里的亲人都走了,去办那些所谓的,“躲不掉”的事情。
而他,顾明远,也彻底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个可以心安理得地蜷缩在象牙塔里,嘲笑这世上根本没有“脏东西”的大学宿舍了。
此刻,他的脚下,便是纸扎铺那道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门槛。
门槛之内,是他过去二十年拼命抗拒,却又与之纠缠不清的世界;门槛之外,是他曾经以为正常无比,却已被那几声诡异敲击撕开一道狰狞裂口的世界。
两个世界,一道门槛。
顾明远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铺子深处那片黑暗,抬起脚,一步迈出。
跨过了那道冰冷而沉重的门槛,走进了纸扎铺,走进了这个,他从出生那一刻起,或许就注定要面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