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上下早得了信,知道贾琏与黛玉今日到府。
宝玉自晨起便坐立不安,几番踱至垂花门前张望。
好容易挨到午时,外头终于传来一阵喧嚷——
“琏二爷和林姑娘到了!”
宝玉心头一跳,三步并作两步迎了出去。
只见贾琏风尘仆仆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顶青绸小轿。
轿帘一掀,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缓步而出。
她穿着一袭素白绫袄,外罩淡青比甲,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子,整个人清减了许多,却越发显得目下无尘,飘然若仙。
“妹妹...”宝玉喉头一哽,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黛玉抬眼望来,眸中水光潋滟,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宝玉只觉心头一热,正待诉说这些时日的牵挂,却在看清黛玉眼神时蓦地怔住——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依然含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却再不见从前那种欲说还休的情愫。
如今的注视,澄澈得如同看待亲兄长般,温润却清明。
“妹妹...”宝玉喉头微动,千言万语忽然都失了分量。
他分明记得半年前离京时,黛玉在码头回望的那一眼,含着多少未尽之言。
而今归来,她眼中竟只剩下一派云淡风轻。
黛玉似有所觉,羽睫轻垂,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阴影。
她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行礼时发间的白玉簪微微晃动:“二哥哥别来无恙。”
这一声“二哥哥”叫得恭敬又疏离,听得宝玉心头一刺。
他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见黛玉已不着痕迹地侧身,将手搭在了紫鹃臂上。
那只曾经为他斟茶添香、题诗作画的手,如今戴着素银戒指,再不是从前那个会为他急得落泪的黛玉了。
贾母搂着黛玉心肝儿肉地哭时,宝玉站在一旁,忽然注意到她腰间多了一枚陌生的青玉佩
——那玉上隐约刻着个“生”字,在素白衣裙间若隐若现。
待众人稍定,宝玉这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黛玉。
半年不见,她眉宇间多了几分坚毅,想是经历丧父之痛后,愈发沉稳了。
“妹妹路上可好?”宝玉轻声问道。
黛玉微微点头:“劳哥哥记挂,一切都好。”说着,让紫鹃取出几个锦匣,
“这是从扬州带回的纸笔,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到底胜在精巧。”
宝玉正要道谢,忽想起一事,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差点忘了,这是北静王赏的鹡鸰香串,说是海外贡品,我留着也无用...”
话音未落,黛玉已蹙起眉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说着竟将香串掷还。
宝玉一怔,讪讪地收了回来。
他原想着这香串珍贵,转赠黛玉正合适,却不料惹得她不快。
正待解释,忽见黛玉转身去安排带回来的书籍,显然不愿多谈。
凤姐在一旁看得分明,忙笑着打圆场:“林丫头舟车劳顿,快些歇着才是,你们兄妹有什么体己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宝玉只得作罢,目送黛玉往潇湘馆方向去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香串,忽然想起那日北静王赠物时的神情,心中没来由地一紧。
贾母房内,烛影沉沉。
众人散去后,贾琏与王熙凤正欲告退,却见贾政步履匆匆地赶来。
贾母端坐在罗汉榻上,面色凝重,案几上搁着两封书信。
“都坐下吧。”贾母缓缓开口,指尖点了点其中一封,
“这是如海临终前托人送来的,说是黛玉回府后,族中有一远亲要入京备考,托我们照拂一二。”
贾琏闻言一怔:“林姑父的远亲?怎从未听姑父提起过?”
王熙凤眸光微闪,却不急着开口,只细细观察贾母神色。
贾政眉头紧锁,沉吟道:“既是如海所托,自当安排妥当。只是...”他顿了顿,“此人姓甚名谁?如今落脚何处?”
贾母不答,却将另一封信推至众人面前。
——信封上赫然写着“贾老太君亲启”,落款竟是“陈怀瑾”三字。
贾政脸色未变,手指一颤。
陈怀瑾,当朝阁老,天子近臣,权势煊赫。
这样的人物,怎会与林家扯上关系?
王熙凤眼尖,瞧见信笺一角露出的朱印,心头猛地一跳——那分明是内阁专用的紫泥封印!
“陈阁老在信中说...”贾母的声音忽然压低,“这位远亲姓林名长生,乃是他故交之子,此番入京科考,望贾府多加照应。”
屋内霎时寂静。
贾琏瞪大了眼睛,王熙凤的指甲无意识掐进了掌心,贾政则面色变幻不定。
一个林如海的“远亲”,竟能让陈阁老亲笔致信?
这其中,必有蹊跷!
此时房内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众人神色明灭不定。
贾母将两封书信并排放置,沉声道:“此事需得慎重,林姑爷临终所托,我们自当照拂;但陈阁老这封私信...”
她指尖在信笺上轻轻一叩,“分量却非比寻常。”
王熙凤眼波流转,忽而笑道:“老祖宗,我倒有个主意。如今大观园刚建成,里头空着的院落不少。
不如就让这位陈公子住进园中?一来园中清静,适合备考;二来...”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宝玉,“正好与宝玉作伴,互相砥砺学问。”
贾政闻言,眉头微展:“凤丫头此言有理。陈阁老既如此重视此人,将来若能在朝中互为援引,于贾府也是好事。”
贾琏却突然插话:“说起这事,我在扬州时倒是遇见一桩怪事。”
他压低声音,“那日在林府,陈阁老的公子突然现身,我瞧着竟有几分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王熙凤手中茶盏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哦?竟有这等事?”
贾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佛珠,忽然道:
“既如此,就把这位陈公子安排在鹿鸣阁吧,那里离怡红院不远,又与潇湘馆隔水相望,最是清雅不过。”
她目光扫过众人,意味深长地补充:“凤丫头,你亲自去安排。一应用度,都按府里少爷的份例准备。”
王熙凤会意,连忙应下。
她心知肚明,这哪里是照顾什么远亲,分明是要借机与陈阁老搭上关系。
只是...那位神秘的陈公子,与贾琏所说的陈家少爷,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窗外,一轮新月悄悄爬上枝头。
大观园的楼阁亭台在月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在静候一位特殊的客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