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发梢卷着心事(5)

石月亮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再是崩溃的颤抖,而是另一种失重般的震动。巨大的冲击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她只是死死地瞪着王梅,眼神里有茫然,有难以置信的碎片在疯狂旋转重组。那双抓住王梅的手突然开始变得滚烫。

王梅稳住呼吸,继续往下说,声音低沉而清晰:“我从你们当地警方那里查实的报告。那天晚上,石虎父子喝了酒,先对阿木动的手。”她强调着,“这是关键的转折点!阿木当时刚从部队回来,血气方刚……”她观察着石月亮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那巨大的震动正化为一种极度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情绪,“他一个人对上石虎和他那几个泼皮,还有那个力气大得吓人的傻儿子……冲突升级得很激烈……”她没有过多描述细节,点到为止,“如果后来阿木能主动站出来,把事情经过说清楚——特别是他们挑衅、群殴在前这个情况——法庭在判决时,一定会作为重要情节考虑的!”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格外用力,目光灼灼地盯着石月亮。

石月亮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胸脯剧烈起伏。脸上那片被惊涛骇浪冲刷后的迷茫荒原上,有什么东西正在艰难地破土萌芽。是震惊过后残留的一缕微光?是长久压抑后不敢想象的希望?那眼神像暴风雨后残留的水洼,映着微弱晃动的天光。

“自首,是他现在唯一的生路。”王梅的声音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沉重穿透力,再次强调这至关重要的选择。

石月亮的嘴唇颤抖得厉害,眼神变幻不定,里面翻涌着希望刚探出头就被巨大恐惧重新攫住的痛楚:“可……可是……”她的声音细若蚊呐,眼泪又开始涌上来,“那还是杀人……差一点点……就是杀人……法院……会放过他吗?”泪水大颗大颗无声地滚落。

“小石!”王梅加重语气呼唤她的名字,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你看着我!”她逼迫石月亮抬起头,迎上自己诚恳而坚定的目光,“逃避能解决什么?在外逃亡的日子,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他能光明正大过一天人过的日子吗?他能堂堂正正娶你进门吗?”

王梅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像利锥,狠狠凿在石月亮那颗早已被恐惧和思念磨得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一天不自首,”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这心里就一天不能安生!你永远活在怕他突然被抓住枪毙的噩梦里!你一天都不能清清白白地活着!这担惊受怕的日子,就是一辈子!”

这些残酷的现实像冰冷的铁条,一鞭一鞭抽打在石月亮身上。她的脸色在瞬间经历了更加剧烈的变幻——希望骤然涌现,随即又被巨大的忧虑和更深的恐惧压下。泪如泉涌。

“你不想吗?不想有一天,能和他坐在门口,安安稳稳地看个日落?不用担惊受怕?”王梅循循善诱,声音带着一种低缓而温暖的魔力,描绘着那几乎不可能的画面,“让他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好好改造……”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几乎不容忽视的穿透力,“在监狱里等时间过去,总有再团聚的时候!”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星光,刺穿了笼罩在石月亮心头的绝望云层。

“我……”石月亮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张开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她看着王梅,那目光里充满了无法承受的重量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恳求,似乎在问:真的……可以吗?

王梅没有躲避,用尽全部真诚回望她。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日光灯管发出微弱恒定的电流“嗡嗡”声,店外不知何处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小贩叫卖声,像是这个城市遥远的背景音。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窗台上的绿萝在浑浊的水里萎靡着。石月亮的手在王梅手中微微战栗着,指甲无意识地刮过皮肤,像迷航小船的桨。

终于,那一直僵硬的肩膀极其轻微地、幅度很小地向下塌陷了一点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卸下了千斤重担的一角。

然后,那紧绷的下颌线极其缓慢地松动了。它不再固执地紧绷着,勾勒出抵抗的轮廓,而是如同冻结已久的泥土在暖阳下悄然解冻。

石月亮深深吸进一口气,那气流穿行过胸腔深处,带出一点微不可闻的、饱含痛楚的嘶声。接着,她像是终于被这沉重的现实说服,被那渺茫却真实的希望灼痛,又像是被王梅眼中不容置疑的凝重压垮。

她的头,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

石月亮最终松开王梅的手时,手心一片潮湿的冰凉。她整个人安静下来,身体仿佛被抽掉了某种支撑,又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终于落地,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风干了似的疲惫贴在眉宇间。她默默起身,没有再看王梅,瘦削的身影无声地挪到墙角的水桶边,拧开水龙头,水声哗哗注入空寂的桶里。

王梅看着那只纤细的手腕提起注满清水的桶,水桶的重量让她微微趔趄了一下。石月亮吃力地把水泼洒在地板上,浑浊的水流冲刷着断发和积尘,在灰白的瓷砖上蜿蜒流走,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她又默默拿起角落里那把磨掉了大半刷毛的大扫帚,开始一下下地扫。扫帚刮擦地面的声音粗糙而单调,在过分寂静的小店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擦过人的心上。

那些被翻腾出来的、带着血腥和眼泪的记忆碎片,似乎也被这粗糙的摩擦声暂时扫到角落里去了。

王梅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看着。看着那沉默扫地的身影——那瘦削的脊背,微曲的弧度,还有扫帚柄上那双指节紧绷的手——仿佛要将所有积压的伤痛和那沉重的负担都扫进尘埃深处。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静静流淌在石月亮身上,勾勒出一圈孤寂的轮廓,如同薄薄的一层冷霜附着在褪色的墙纸上,被窗外刚亮起的霓虹染上一点虚幻的色彩。王梅的心,在初战告捷的微澜下,依然沉淀着沉重的砂砾。她知道,那黑暗中逃亡的身影,或许早已迷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带着沉重的枷锁在人间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