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硝石青墙
- 鼎沸:临安十二时辰味觉录
- 渡江桥下的孩子
- 3979字
- 2025-06-25 01:14:59
冰冷的夜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在三娘的脸上,却丝毫无法冷却体内那两股正在疯狂肆虐的毒火!她像一头被猎犬围追堵截的受伤母鹿,在丰乐楼后巷迷宫般狭窄、污秽的巷道里跌跌撞撞地狂奔。身后,钱老抠气急败坏的嘶吼和帮杂沉重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
“抓住她!别让这贱婢跑了!死活不论!”钱老抠的声音因恐惧和暴怒而扭曲变形,在死寂的巷道里激起阵阵回音,惊起几只夜栖的乌鸦,扑棱棱飞上灰暗的夜空。
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像在吞咽烧红的刀子!喉咙深处那股属于顶级雷公藤的、被寒冰深锁后骤然爆发的剧烈苦涩,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荆棘,疯狂地刮擦着她的喉管,直冲脑髓!眼前金星乱冒,景物开始旋转、扭曲。更可怕的是腰间那道新鲜的伤口——被帮厨粗粝指甲撕开的皮肉,此刻正传来一阵阵诡异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痒!那麻痒之下,是如同万蚁噬心般的剧痛,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伤口边缘的血管脉络,晕染开一片令人心悸的青黑色!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冰冷海腥味,正从伤口处丝丝缕缕地弥散出来,与她怀中那枚干海马残骸的气息严丝合缝!死海马的阴寒剧毒!它竟顺着伤口侵入了血脉!
双毒交攻!一股无法抗拒的虚弱感和眩晕猛地攫住了她!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脚下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狠狠撞向旁边一面长满湿滑苔藓、冰冷粗糙的青砖高墙!
“砰!”肩胛骨传来碎裂般的剧痛!但这剧痛却让她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父亲!十年前,父亲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拖出御膳房时,那张因绝望和悲愤而扭曲的脸,那双死死盯着她藏身水缸方向的眼睛,那用尽最后力气、如同野兽般嘶吼出的遗言,穿越了十年的血雨腥风,在此刻她濒死的绝境中,如同惊雷般炸响:
“硝——石——!青鱼——胆——!三娘!记住啊——!!!”
硝石!
这个词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瞬间点燃了她求生的本能!
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青砖墙,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浓重血腥和苦杏仁味的白雾。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已在巷口响起!她没有时间了!
厨房是净土!灶台是战场!以味破局!以食窥天!
厨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扭头,不顾一切地将滚烫的脸颊和干裂出血的嘴唇,狠狠贴向身后那面湿冷、粗糙、覆盖着厚厚硝霜(硝酸钾结晶)的青砖墙!
一股浓烈、刺激、带着强烈土腥和矿物咸涩的味道,霸道地冲入她的鼻腔,压过了喉间的苦涩和腰间的腥臭!是硝!是大量囤积硝石才会在潮湿墙壁上析出的、如同白霜般的硝碱结晶!这味道,她太熟悉了!丰乐楼后厨的腌菜大缸旁,存放硝石(用作夏季制冰和肉类防腐)的库房墙壁上,常年就是这种味道!
父亲的话在脑中轰鸣:“硝石!抑河豚毒!”河豚毒!辽东死海马的毒,其性阴寒暴烈,发作时状若癫狂,与顶级河豚肝脏之毒何其相似!父亲当年在御膳房处理河豚,必用硝石水反复浸泡刀具案板以防万一!这是刻在御厨骨子里的保命常识!
没有一丝犹豫!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三娘伸出舌头,像舔舐最珍贵的盐霜,不顾砖墙的冰冷粗糙和苔藓的腥臊,狠狠地、贪婪地舔舐着墙壁上那层厚厚的、带着咸涩苦味的硝霜!
“滋啦……”舌头与粗糙砖面和硝霜摩擦,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口中瞬间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强烈的咸、苦、涩!这滋味霸道无比,瞬间盖过了喉间雷公藤的苦涩和伤口处死海马毒带来的阴冷腥气!一股清凉之意,如同久旱逢甘霖,顺着她灼烧的食道和翻江倒海的胃,奇异地蔓延开来!腰间伤口那疯狂的麻痒和灼痛,竟也奇迹般地减弱了一丝!
但这短暂的缓解如同杯水车薪!雷公藤的毒素仍在疯狂攻击她的五脏六腑,死海马的阴寒也依旧在血脉中蔓延!她更加用力地舔舐着,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吮吸着最后一点露水,墙壁上的硝霜被她刮下一片片,混合着唾液和唇舌被磨破渗出的鲜血,形成一种污浊却救命的泥泞,被她拼命吞咽下去!
“在那儿!墙根下!”钱老抠尖利的声音带着狂喜和残忍,在巷口炸响!杂乱的脚步声如同鼓点,狠狠敲击着三娘濒临崩溃的神经!
就在她绝望地以为下一秒就要被拖回地狱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沉闷的夜!如同毒蛇出洞,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
“噗!”“呃啊——!”
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声和紧随其起的、戛然而止的惨嚎,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帮厨,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前一扑,重重栽倒在距离三娘不到三步远的污水中!他的后心处,赫然插着一支通体黝黑、只在尾羽处染着一抹暗红的短小弩箭!箭杆兀自微微颤动!
变故来得太快!钱老抠和另一个帮厨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化为无边的惊骇!他们僵在原地,惊恐的目光越过同伴还在抽搐的尸体,死死盯向巷子深处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
三娘也僵住了,沾满硝霜和血污的嘴唇还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是谁?!
死寂。只有尸体倒地的轻微水响和远处运河模糊的涛声。
接着,一个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从巷子最深沉的阴影里响起。每一步踏在湿滑的石板上,都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更漏,敲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来人的轮廓。高大,挺拔,肩宽背阔,如同草原上蛰伏的孤狼。他穿着一身深褐色的、不起眼的汉式短打,却掩不住那股来自塞外的剽悍气息。脸上蒙着一块同样深褐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锐利如鹰隼、且透着淡淡金色的眸子!如同两点寒星,穿透夜幕,精准地锁定在背靠硝石墙、狼狈不堪的三娘身上!
阿速台!那个在瓦子巷留下尸山血海、在御膳库外叩响死亡之门的蒙元煞星!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造型奇特、通体乌黑的小巧手弩。弩身线条流畅而危险,如同野兽的獠牙。
钱老抠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着,三角眼中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他认得这双眼睛!更认得那支夺命的暗红尾羽弩箭!这是蒙元“怯薛”军中精锐探马才有的标志!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想说什么,却因极度的恐惧而失声。
阿速台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钱老抠和那个吓傻的帮厨身上停留一秒。他径直走向靠着墙壁、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三娘。那双淡金色的瞳孔,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她惨白的脸色、干裂染血的唇、腰间泛着青黑的伤口,最后落在她因舔舐硝石而沾满污渍的下巴和紧攥着那片定窑瓷片、指节发白的手上。
他在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三娘完全笼罩。一股混合着草原风沙、皮革、马匹汗液和淡淡血腥的粗犷气息扑面而来。
“林三娘。”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明显的异族口音,却字字清晰,如同结了冰的弓弦在震动,“好一条…能尝出生死的舌头。”他的汉语不算流利,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淡金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是审视,是评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趣?
“狼主说,”阿速台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巷子里所有的死寂和恐惧,清晰地传入三娘嗡嗡作响的耳中,“你的舌头,比大宋枢密院的十万探马…更有用。”
他缓缓抬起手,没有指向三娘,而是随意地、如同拂去灰尘般,朝着钱老抠和那个瑟瑟发抖的帮厨的方向,轻轻挥了一下。
无声的命令!
巷子两侧低矮的屋顶上,如同鬼魅般瞬间立起几道同样蒙面、身形矫健的黑影!手中乌黑的劲弩,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
钱老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尖嚎,转身就想跑!另一个帮厨早已吓瘫在地!
“咻咻咻——!”
数道比刚才更加凌厉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短促、密集、精准!如同死神的叹息!
钱老抠肥胖的身体猛地一僵,后脑、后心、脖颈同时爆开几朵细小的血花!他向前扑倒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然后像一袋烂泥般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旁边的帮厨也同时被几支弩箭钉在了地上,连惨叫都未能发出。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两条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生命,瞬间变成了两具尚在微微抽搐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巷子里所有的气息。
阿速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三娘的脸。看着她在剧毒和血腥杀戮的双重冲击下,那因极度痛苦和恐惧而失去血色的脸庞,那双因舔舐硝石而暂时恢复一丝清明的、此刻却充满了惊涛骇浪的眼睛。
“跟我走。”阿速台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如同草原风雪般的凛冽,“大宋的灶台容不下你。草原的篝火旁,有能解你双毒的神药,也有…”他顿了顿,淡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如同锁定猎物的猛禽,“…能让你看清所有‘厨子’真面目的…高台。”
他向前踏出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几乎让三娘窒息。他缓缓伸出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碎的伤痕,显然是惯于握刀控弦的手——伸向三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呃——!”三娘腹中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她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哇”地一声,一大口混杂着硝石咸涩、血污和黑色淤血的秽物狂喷而出!溅落在阿速台脚前污浊的石板上!那滩秽物中,赫然还夹杂着几缕未被完全消化的、散发着冰冷海腥气的黑色纤维——那是来自辽东死海马的残毒!
剧烈的呕吐让她眼前彻底一黑,天旋地转!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顺着冰冷的硝石墙向下滑倒!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有阿速台那只悬在半空、骨节分明的手,和他腰间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金属光泽的一样东西——一枚青铜腰牌!
腰牌上,一头狰狞的草原狼正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毕露,狠狠撕咬着一条扭曲挣扎的海马!那狼吞海马的图腾,线条粗犷而凶戾,透着蛮荒的死亡气息!
三娘在彻底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刹,舌尖残留的硝石强烈咸涩味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属于梅花冰露特有的清冷甘苦,幽幽地泛了上来,顽固地盘踞不去。这味道,竟与阿速台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皮革与血腥的草原气息,诡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全新的死亡滋味!一饮一啄,皆是杀局。蒙元的煞星,为何也沾着临安毒宴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