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墨痕湮

七月流火,蝉声粘稠得化不开。青川一中高二(七)班教室里,天花板吊扇的嗡鸣被窗外的声浪轻易盖过。日光灼烈,穿透窗外梧桐枝叶的缝隙,在靠后窗的课桌上泼洒着光斑,晃晃悠悠,如同碎裂的流金。

数学卷子上那抹鲜红的“67”扎得程知夏眼皮发疼。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脊背紧贴着教室后墙冰凉的、带着点霉味的白灰墙壁,仿佛汲取一点可怜的凉意。角落的空气沉闷滞重,弥漫着粉笔灰、汗水和旧书页的味道,一丝风也挤不进来。

她的座位像一块被热浪遗忘的苔藓地。同桌林薇趴着睡着了,脸颊压在一本摊开的言情小说上,封面上总裁正抱着哭泣的女孩。前排世界的光亮与嘈杂被几排桌椅清晰地割裂开:几个活跃的男生正争抢某本最新的篮球杂志,动作有些夸张;几个聚拢在一起的女生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间或爆发一阵尖细的笑;中间区域能听到清晰的“这道题辅助线应该这么添”、“周练排名王老师下课就贴墙报”的讨论声——它们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清晰,却与她无关。

她目光落在草稿纸上那片无规则的混乱涂鸦。潦草的钢笔印子下,是另一种沉默的喧哗——画纸边缘一只从叶间振翅欲飞又被定格的小麻雀;教室顶灯投下的几何光影中挣扎的、扭成怪异形状的粉笔字“cosθ”;书山堆叠成岌岌可危的城堡;最后,无可避免地,视线飘向了纸页中心一块被反复涂抹加深的区域。那是一个奔跑的、跃起的背影轮廓,线条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流畅和颤抖,唯独右下方那个数字清晰得近乎锋利:7。

铅笔细碎的“沙沙”声在角落里固执地响着,如同蚕啃食桑叶。指尖握着笔,沿着那虚幻的衣褶纹理加深,仿佛只要画得够清晰,就能触碰那个遥远发光的世界里的一角。

“砰!哗啦——!”

一声巨大而突兀的震响猛地炸开!紧随着玻璃碎裂的刺耳尖叫!

程知夏的心脏像是被那只纸上的麻雀猝然啄了一口。她身体惊跳般弹起,面前装满温水的大口玻璃杯应声倾覆,水流漫过摊开的数学习题册、潦草的演算纸,瞬间将试卷上那刺眼的红字晕染成一片脏污模糊的血红水渍。

一片淡黄色的柠檬片,如同不合时宜的琥珀,粘在那片蔓延的水红之上。

大脑一片空白。她僵硬地转头,窗外浓绿的梧桐树叶缝隙间,一颗红黄相间的篮球在阳光下滚动。窗户玻璃破了一个不规则的洞,蛛网般的裂纹狰狞地蔓延开去。碎玻璃碴像冰雹溅落在课桌、地面和她的脚边。

心脏在耳鼓里轰鸣,压过了窗外肆虐的蝉鸣。

“哇——谁砸的?”前排终于有人扭过头,带着被惊扰的不耐和一丝看热闹的新奇。

“沈煦?!肯定是沈煦他们班!”立刻有人接腔,嗓音拔高,“除了他们那群打球没轻没重的还有谁?”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直直刺进程知夏的耳膜。

走廊外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混合着兴奋的尖叫声和奔跑的脚步声。

“……刚看到沈煦在那边罚球线外,唰一下!空心!”

“帅呆了!校队稳了吧?”

“哎刚才是砸窗户了吧?听那动静……”

“……他往咱们班这边来了……”

“让让!让让!”

“……”

窗框投下的斜长阴影里,那几道声音如同滚烫的珠子噼里啪啦落下来。程知夏死死抿着唇,手指冰凉,颤抖着抓向吸水的草稿纸,胡乱地压在那片不堪的狼藉上。柠檬片被她仓促扫落在地。水渍贪婪地浸透纸张,迅速渗向压在习题册下方的硬壳素描本边缘。

不能……

千万不能浸湿……

她猛地将那本带着体温的素描本抽出来,紧紧抱在怀里,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动作太大,牵动了那摞摇摇欲坠的试卷习题,“哗啦”一下,雪崩似的塌落在地。纸页上沾水的红痕迅速晕开,像一片片散落的花瓣碎片。

真狼狈。

她垂下头,头发散落,遮住视线,只盯着那些泡在水里污损的“67”、“58”、“√2”字样。指尖的颤抖止不住。

热浪裹挟着更汹涌的蝉鸣和少年肆无忌惮的谈笑,从破碎的窗洞猛烈灌入。走廊上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尘土与汗水的热度,毫无顾忌地撞开教室后门!

“哐当!”

一道被夏日下午浓烈阳光切割出的、颀长而极具力量感的身影逆着光闯入这片狼藉的角落,如同突然入侵的外来天体,带着球场边阳光曝晒过的灼热气息和他身后簇拥的嘈嘈切切的目光。

他微喘着气,球衣上沾着新鲜的草屑,脖颈上蜿蜒的汗水晶亮。那件鲜红色的7号球衣在流动的光影里晃得人眼晕。

“对不起!刚才脱手了……”他朗声道歉,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落在那个唯一存在于这片混乱中的人身上。

抱着素描本蜷缩在角落、正狼狈地抢救地上试卷的程知夏。

他认得这个角落。很安静,像一块小小的、被遗忘的湿地苔藓。

女生始终低垂着头,细白的后颈在散落的头发里绷得很紧,仿佛一碰就会折断。

周围的目光和低声议论终于汇聚过来,带着审视和好奇。

“没事吧?”他又问了一句,声音低沉了些。他向前一步,想帮忙收拾那满地的试卷,鞋尖踩在一小片湿漉漉的碎纸上。空气里漂浮着微尘、新鲜汗水和破碎纸张的气息。

就在这一刻,程知夏抱着素描本像只受惊的虾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快得只剩下发顶细碎绒毛在光下晃动的一线影子。

“……没……没关系的。”微小的、近乎气声的回应从她喉咙深处挤出,细细的,比窗外的蝉翅还要薄。

她终于抬起了脸。

汗水将额角几缕碎发黏住,那双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或委屈,只是一片被惊扰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里面倒映着刺眼的阳光,他晃眼的红色球衣数字,以及他身后那被众人环绕、阳光普照、喧腾如沸的世界。

如同短暂交汇的光束与微尘,她的目光与他直射而来的视线只轻轻碰了一瞬,就仓皇跌落,深深地埋进怀中那本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硬壳素描本里。

沈煦的脚步顿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