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秋,荆州大地被战火灼烧得满目疮痍。陈石头蹲在辎重车旁,用一块破布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他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远处传来隐约的战鼓声,让他的胃部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石头,别发呆了!快把粮袋捆紧些!“队正老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贯的不耐烦。
“是,队正!“陈石头赶忙应声,用力拽了拽麻绳。他的动作熟练而机械,这两年来,他每天做的就是这些——搬运、捆扎、押送。辎重兵不需要上阵杀敌,但也永远吃不到最好的粮食,拿不到像样的赏钱。
辎重队沿着泥泞的道路缓慢前行,周围是络绎不绝的溃兵和逃难的百姓。陈石头看着那些满脸惊恐的妇人,抱着啼哭的孩童,心里泛起一丝酸楚。三年前,他的家乡也是这样被战火吞噬的。
“听说曹丞相的虎豹骑已经追到三十里外了。“同车的李四凑过来低声道,他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漏风。
陈石头咽了口唾沫:“咱们...咱们能逃掉吗?“
“逃?“李四冷笑一声,“咱们这些运粮的,跑得再快能有骑兵快?要我说啊——“
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远处山坡上突然扬起一片尘土,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曹军!是曹军的旗帜!“有人尖叫起来。
陈石头的心脏猛地缩紧,手中的麻绳掉在了地上。他看见一队骑兵如黑色潮水般从山坡上冲下,铁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那不是普通的骑兵——他们骑的都是高头大马,马匹披着皮甲,骑兵手持长矛,冲锋时竟保持着整齐的队形。
“虎豹骑!是曹军的虎豹骑!“老黄的声音都变了调,“散开!快散开!“
辎重队瞬间乱作一团。有人试图解开牛车想骑马逃跑,有人直接丢下粮袋往路边的林子里钻。陈石头愣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从未见过如此精锐的骑兵,那些马匹冲锋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转眼间就已经到了百步之内。
“石头!跑啊!“李四拽了他一把,陈石头这才如梦初醒,转身就往路旁的灌木丛冲去。
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陈石头听见身后传来惨叫声,闻到血腥味混着尘土的味道。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但不敢停下脚步。又一箭射来,这次射中了他的左臂。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但他咬紧牙关继续跑。
灌木的枝条抽打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陈石头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听不见身后的喊杀声才敢停下来。他靠着一棵大树滑坐在地上,左臂的箭伤汩汩流血,染红了半截袖子。
“娘啊...“陈石头颤抖着拔出箭矢,撕下衣角草草包扎。他想起小时候割麦子伤了手,母亲也是这样为他包扎的。只是现在,家乡早已成为焦土,母亲也不知流落何方。
树林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陈石头蜷缩在树根处,听着自己急促的心跳。他想起队正老黄常说的一句话:“咱们这些蝼蚁般的小人物,能活一天是一天。“
天色渐暗,陈石头决定摸黑寻找失散的同伴。他刚站起身,就听见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他立刻屏住呼吸,慢慢蹲下身子。
一个黑影从树丛中钻出,月光下,陈石头看清那是一名曹军士兵。那人穿着皮甲,手持环首刀,正警惕地环顾四周。陈石头认得那装束——是曹军的斥候。
斥候越走越近,陈石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他摸到地上的一截树枝,死死攥在手里,尽管知道这根本算不上武器。
五步、三步、一步...斥候的靴子几乎踩到陈石头藏身的灌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一声鸟叫,斥候立刻转身向声源处走去。
陈石头刚要松口气,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树林中格外刺耳。
斥候猛地转身,刀光一闪,已经架在了陈石头脖子上。陈石头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多大了?“出乎意料,斥候开口问道,声音低沉。
陈石头睁开眼,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右眉上有一道疤痕,眼睛却出奇地平静。
“十...十九。“陈石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斥候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收回了刀:“滚吧,小子。下次别让我在战场上看见你。“
陈石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不杀我?“
“杀你一个辎重兵有什么功劳?“斥候冷笑一声,“我叫张勇,记住了。要是哪天你成了将军,记得还我这个人情。“说完,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陈石头呆立原地,直到确认对方真的离开,才瘫软在地上。他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左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但此刻,他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受——那个叫张勇的曹军斥候,为何会对敌人手下留情?
天亮时分,陈石头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前行。他必须找到刘备军的残部,否则在这荒野中只有死路一条。正午时分,他在一条小溪边发现了一个受伤的士兵,看装束是刘备军的传令兵。
“兄弟!“陈石头跑过去扶起那人,发现他腹部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已经奄奄一息。
传令兵睁开浑浊的眼睛:“你...你是哪个营的?“
“辎重营的,陈石头。我们队被虎豹骑冲散了。“
传令兵突然抓住陈石头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听我说...赵云将军在找主公的幼子...阿斗...在长坂坡东面的村落...必须告诉赵将军...“话未说完,传令兵的手突然松开,眼神凝固了。
陈石头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现在他面临一个选择:是继续逃命,还是冒险去寻找赵云传递这个消息?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辎重兵,没人会在意他的死活。但如果那个叫阿斗的孩子真是刘备的儿子...
陈石头想起张勇放他走时说的话:“要是哪天你成了将军...“他苦笑了一下,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当上将军。但此刻,他忽然明白,即使是最卑微的小人物,也可能在某个瞬间改变历史的走向。
他站起身,望向长坂坡的方向。左臂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陈石头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东面的村落走去。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这是他十九年生命中第一次感到,自己不仅仅是个运粮的苦力。
远处的天空中,一只孤鹰在盘旋。陈石头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向前走去。在他身后,传令兵的尸体静静地躺在溪边,而在他前方,历史的车轮正等待着一个无名小卒的轻轻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