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盲妻跳楼前,笑说:幸好看不见你哭

深秋的风,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破旧的窗纸。豆大的油灯火苗在灌进来的冷气中挣扎,将我和晚娘摇晃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又被黑暗不断吞噬。

她坐在炕沿,那双曾经清亮如春水的杏眼,如今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空茫地对着虚空。可她的手指却灵巧得惊人,正细细摸索着我那件半旧青衫的每一个褶皱,每一个针脚,仿佛指尖能生出眼睛,要将它每一寸纹理都刻进心里。

“砚寒,”她的声音很低,被屋外呼啸的风声切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沙哑,“包袱…再检查一遍。干粮在左边小袋,水囊灌满了,墨锭和笔我都用油纸包了三层…右边夹层,是你常翻的那几卷书,卷边儿的地方,我…我拿线压住了。”她的指尖划过书册的边缘,那里曾被翻得毛糙,如今却被细密的针脚压得平整。这是她唯一能为我做的“修补”。

我喉咙里堵得厉害,像塞满了粗粝的砂石,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重重地点头,又想起她看不见,赶紧伸手,覆上她冰冷的手背,用力握紧。那双手,曾捻着五彩丝线,绣出过让县城绣庄掌柜都惊叹的蝶恋花、喜鹊登枝,养活了我们最艰难的日子,如今指节却因经年的劳损和寒冷微微变形,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针扎的旧痕,摸上去像粗糙的树皮。每一道痕迹,都是为我熬瞎了眼睛的无声控诉。

她像是感知到了我的目光,嘴角努力向上牵了牵,想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她慢慢抽出手,探向炕头的旧木匣。那匣子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暗沉的木头本色。她的指尖精准地掠过匣面,摸索到一个小小的凹陷处,轻轻一按,“嗒”一声轻响,一个隐藏的小屉弹了出来。里面躺着一块玉佩,触手温润,莹白如凝脂,边缘雕琢着古朴的云纹,中间一个清晰的“周”字——这是我周家不知传了多少代的东西,也是这破败屋子里唯一能窥见一点昔日清贵门庭的物件,更是父亲临终前亲手交予我,嘱托我“光耀门楣”的象征。

“这个,”她双手捧起玉佩,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摸索着玉佩边缘的纹路,递向我腰间,“戴上。老祖宗传下来的,能护着你…平平安安,高中…高中魁首。”她的指尖划过我腰间系带的位置,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晚娘……”我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哑得自己都心惊,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眼眶,“家里…不能没有这个!这是爹的念想!”

“能!”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空茫的眼睛固执地“望”着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灰翳深处似乎燃起一簇微弱却灼人的火苗,“只要你能平平安安考完回来,比什么都强!戴上!”她摸索着抓住我的手,把玉佩硬塞进我掌心,那玉带着她指尖的冰凉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周家的门楣,在你身上,不在玉上!”

玉佩沉甸甸地落入掌心,温润的触感下却像烙铁般灼人。那上面的每一道云纹,似乎都缠绕着父亲浑浊目光里的嘱托,缠绕着母亲枯槁的手一遍遍擦拭它的模样。它是悬在我这根独苗脊梁骨上无形的秤砣。我本该将它供奉在神龛,日日焚香告慰先祖,而非…系上我这落魄秀才的寒酸腰际,去赌一场渺茫的功名。

晚娘的手还固执地伸着,在空中徒劳地抓握。风穿过破窗的缝隙,刀子似的刮在她单薄的肩背上,她似乎浑然不觉,所有的感知都凝在掌心那点虚无的等待上。

“戴上…”她又低低催促了一声,声音像绷紧的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泣音,“求你…砚寒。”

那声“求你”像一根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穿我所有摇摇欲坠的坚持。心口猛地一绞,痛得我几乎弯下腰去。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呛得喉咙生疼。指尖僵硬地捻起玉佩上那根褪色的旧丝绦,绕过腰间粗糙的布带,摸索着打上一个死结。玉佩贴着里衣落下,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那温润的玉质却像一块寒冰,瞬间冻透了肌肤,沉甸甸地坠在心口的位置,压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晚娘的手终于摸索到了系好的玉佩,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圆润的轮廓,一遍,又一遍,仿佛在确认它已牢牢缚在了我身上。紧绷的肩线终于微微松弛下来,她脸上露出一丝近乎虚脱的、满足的浅笑。

“好…真好…”她喃喃着,摸索着抓起炕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包袱,用力塞进我怀里,“去吧,砚寒。莫要…挂心家里。”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虚弱,“我…我等你回来。”

我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像抱着她所有的期许和这破屋摇摇欲坠的未来。脚下如同生了根,钉在这冰冷的地上。昏黄的油灯挣扎着,将我们两人单薄的身影投在墙上,扭曲、拉长,又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屋外,风更紧了,呜咽着穿过巷弄,像是无数冤魂在低低啜泣。

最终,我咬碎了牙关里的血腥味,猛地转过身。不敢再回头看她一眼,怕只一眼,那强筑的心堤便会彻底溃决。我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扎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砭人肌骨的黑暗与寒风里。

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身后那扇破旧木门合拢的“吱呀”声,像钝锯在心上狠狠拉过,留下一条看不见血的豁口。我抱着晚娘塞给我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县城坑洼的土路上。天光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那枚系在腰间的玉佩,隔着粗布衣衫,随着脚步一下下撞击着胯骨,冰冷坚硬,每一次触碰都在无声地提醒我背负的重量——家族的、晚娘的,还有我自己的不甘。它沉甸甸地坠着,坠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淖里。

县城逼仄的城门在望。心头那股混杂着悲壮与孤注一掷的浊气还未及吐出,邻居张老爹那枯瘦的身影猛地从城门洞子旁的阴影里窜出,几乎是扑倒在我脚边!

“周相公!周相公留步啊!”他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我袍子的下摆,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惊惶的血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回去看看你家娘子!我…我晌午路过,听见…听见她在屋里咳得…咳得要背过气去!那动静…骇死人了!我扒着门缝瞧…瞧见…地上…地上有血沫子啊!”

“轰”的一声!晚娘强撑的笑脸、那努力挺直的脊背、抚过玉佩时冰凉的指尖…所有被我刻意忽略的虚弱细节,瞬间被张老爹这惊惶的几句话染上了刺目的猩红!包袱“噗”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尘土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回去!

我猛地转身,朝着来路发足狂奔!风在耳边尖啸,肺叶像破风箱般剧烈拉扯。眼前只有那条通往破屋的窄巷,晚娘苍白憔悴的脸在虚空中晃动,还有那刺眼的、臆想中溅落在泥地上的血点!

刚奔出城门洞子不过百步,路旁稀疏的枯树后,几条凶悍的人影如同蛰伏已久的恶兽,猛地扑了出来!刺鼻的汗臭、劣质皮子的腥膻和铁锈般的杀气瞬间将我淹没。

“站住!把值钱的留下!”为首的是个独眼壮汉,脸上横贯着一条蜈蚣似的刀疤,狞笑着,粗糙的大手像铁钳般直直抓向我腰侧——那枚凸起的玉佩形状,在奔跑中根本无从遮掩!

“滚开!”我目眦欲裂,疯了一般嘶吼!那是晚娘的命换来的护身符!我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向那壮汉的胸口,同时双手死死捂住腰间的玉佩,身体蜷缩起来,试图用整个后背去承受可能到来的打击。

“妈的!找死!”独眼壮汉被我撞得一个趔趄,恼羞成怒。他身后的喽啰呼喝着扑了上来。拳脚如同冰雹般砸落!剧痛瞬间炸开!我死死咬住下唇,咸腥的血味在嘴里弥漫开,身体被打得蜷缩翻滚,却始终死死护住腰间那一点温润的凸起!

“骨头还挺硬?给老子搜!”独眼汉啐了一口,狠狠一脚踹在我护着腰腹的手臂上。剧痛让手臂一阵麻痹。一只粗糙肮脏的手趁机猛地探入我怀中,粗暴地撕扯!包袱被扯开,干硬的饼子、卷边的书册、油纸包好的墨锭…散落一地,被肮脏的靴底踩踏。

“呸!穷酸书生!”那喽啰摸遍了我身上所有口袋,只掏出几个冰冷的铜板。

“老大,就这点破铜板,还有个破玉佩!”另一个喽啰从我死死攥紧的手指缝里,硬生生抠出了那枚“周”字玉佩!

“我的玉!”我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

“玉佩?”独眼汉一把夺过,对着昏沉的天光眯起他那只好眼看了看,随即满脸嫌恶,“啧,成色还行,就是小气!屁大点玩意儿,能值几个钱?晦气!”他掂了掂,竟随手往旁边荆棘丛生的野地里一扔!“当啷”一声微响,玉佩消失在枯黄的乱草深处。

“不——!”绝望像毒藤缠住了四肢!

“妈的,吵死了!”独眼汉眼中凶光一闪,“给脸不要脸!送你上路!”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砍刀,带着一股腥风,毫不留情地朝着我的后背狠狠劈了下来!

“噗!”“咔嚓!”

刀刃撕裂皮肉、骨头碎裂的闷响!难以言喻的、带着灼热的冰冷感从后背炸开!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又是两下!沉重的力道狠狠砸在同一个地方!温热的液体疯狂地涌出,浸透了单薄的棉袍!力气连同意识一起被急速带走。我像一截朽木,重重扑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呸!穷鬼!”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

黑暗吞噬着视野。身下的泥土冰冷刺骨,后背的剧痛却像地狱的火焰在燃烧。玉佩…被扔进了野地…荆棘…晚娘咳血…她熬瞎了眼睛才…才让我带走的啊!

一股混杂着无尽愧疚和撕心裂肺痛楚的力量猛地爆发!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深深抠进泥土里,拖着支离破碎的身体,一寸一寸,朝着荆棘丛爬去!每一次挪动都牵动后背狰狞的伤口,撕裂般的剧痛让眼前阵阵发黑!荆棘尖锐的刺划破脸颊、手臂…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方位感和刻骨的执念,在枯草碎石中疯狂摸索!

手指被碎石割破,被荆棘刺穿…忽然,指尖触到了一点坚硬冰凉、带着独特温润感的物件!是它!那熟悉的云纹边缘!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沾满泥土和血污的玉佩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质贴着滚烫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晚娘指尖的温度。意识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只有那枚小小的玉佩,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我血肉模糊的掌中微弱地跳动。

不知沉睡了多久,意识是被一阵钻心的剧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拽回来的。映入眼帘的是自家那布满雨渍和蛛网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药味,苦涩中夹杂着一股腐败气息,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淡淡的廉价脂粉香气?这味道陌生而突兀。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爆发,震得后背的伤口剧痛无比。

“砚寒?砚寒你醒了?!”张老爹枯瘦焦急的脸庞凑到眼前,浑浊的老眼里全是血丝和泪水,“老天爷开眼啊!你可算醒了!吓死老汉我了!”他粗糙的手颤抖着扶住我的肩膀。

“水…”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张老爹慌忙舀起一勺温水凑到我唇边。冰凉的液体带来一丝清明。

“晚…晚娘…”我艰难地转动眼珠,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被攥紧,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张老爹之前的喊叫——血沫子!像鬼影般在脑海里浮现。

张老爹喂水的动作猛地一僵。脸上的狂喜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悲伤和躲闪。他垂下了头,握着水勺的手剧烈颤抖,水洒在了脏污的棉被上。

“晚娘…她…”张老爹的声音哽住了,“她…她不在家…”

“去哪了?!”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我猛地想撑起身,后背的剧痛却让我重重跌回炕上,大口喘着粗气!

“砚寒!你别动!”张老爹死死按住我,老泪纵横,“郎中说了,你这伤…再崩开就…就神仙难救了!晚娘…晚娘她…”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令人窒息的事实,“她…把自己卖了!”

卖了?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震得我魂飞魄散!

“卖给谁了?!”我嘶吼出声,声音撕裂般难听,带着绝望。

张老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浑浊的泪滴砸在炕沿上。他痛苦地闭上眼,声音低哑如同蚊蚋:

“…醉…醉红楼。”

醉红楼!县城东头,那栋即使在白日也透着一股靡靡之音的朱漆绣楼!门口永远飘着廉价的脂粉甜香!那是所有正经人家路过都要掩鼻唾骂、绕道而行的肮脏去处!

“不——!”一声野兽般的悲号冲破喉咙,带着血沫子!晚娘!我的晚娘!那个会在灯下为我缝补衣裳、熬煮清粥的晚娘!那个眼睛瞎了,却比任何人都要干净的晚娘!她怎么能…?

“为什么?!!”我目眦欲裂,死死瞪着张老爹。

“为了…为了你的药钱啊!砚寒!”张老爹嚎哭着,“你被抬回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浑身是血,后背…后背那刀口,深得都能看见骨头!请郎中、抓药…那都是泼天的银子!晚娘她…她一个瞎眼妇人,能有什么法子?她…她跪着求遍了街坊,可谁家有余粮啊?最后…最后是醉红楼那个姓刘的老鸨,不知从哪得了信儿…派人来了…丢下十两银子…就把…就把人…强行拖走了啊!”

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就买走了我的晚娘!买走了她的一生!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再也压制不住,我猛地侧头,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溅在污黑的炕沿上,溅在张老爹破旧的衣襟上!

“砚寒!砚寒!”张老爹魂飞魄散地哭喊起来。

世界天旋地转,眼前彻底猩红。耳边只剩下晚娘那温柔又带着决绝的声音:

“戴上…求你…砚寒…”

“去吧…莫要挂心家里…”

那枚被我攥得死紧、沾满血污的玉佩,硌在掌心,冰冷刺骨,像一颗永远不会停止跳动、也永远不会带来温暖的毒瘤。

后背的伤口在郎中和张老爹的竭力救治下,终于勉强止住了溃烂。然而每一次换药,都像是重新经历一次凌迟。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扎进脑髓。支撑我的,是心头那团日夜焚烧的毒火——赎她出来!带她回家!

“张老爹…”我喘息着,声音嘶哑,“家里…还有什么能卖的?”

张老爹佝偻着腰熬药,闻言身体猛地一僵,枯瘦的手在粗陶罐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半晌,才颓然转身,老眼里盛满了悲凉和无奈。

“砚寒啊…”他长长叹出一口气,“能卖…能典的…晚娘她…在你昏迷不醒那几天,就已经…就已经…”他摇着头,说不下去了,颤巍巍地指向屋子角落。

墙角堆着几捆柴,旁边是那个存放祖传玉佩、如今空荡荡敞开的旧木匣。旁边,是几卷散落的书册。最刺眼的是书架——那架晚娘用嫁妆钱给我打的、她曾无数次摸索着帮我整理的书架,此刻空了大半!只剩下几本最破旧、最不值钱的蒙童读物!

整个家,除了身下这张破炕,灶上那个冒着苦味的破陶罐,竟已空无一物!真正是家徒四壁!

那空荡荡的书架,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大口,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侥幸。晚娘…她早已为我耗尽了最后一滴血!连她自己的栖身之所、她丈夫赖以搏取前程的倚仗,都毫不犹豫地典当了!

一股灭顶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和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脏!我眼前一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还有…还有这个!”张老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我眼前。

那是一只银镯子。样式极简单,素净得有些寒酸,却被打磨得光滑温润。是我当年娶她过门时,用抄书攒了大半年的铜板打的。成亲那晚,红烛摇曳下,我笨拙地给她戴上,她羞红了脸,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光滑的镯面…后来,无论日子多么艰难,她从未摘下。

此刻,这素银的镯子静静躺在张老爹粗糙污黑的手掌里。

“晚娘被拖走前…偷偷塞给我的…”张老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说…‘留给砚寒…当个念想…’”

“当个念想”…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窝!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银镯。她把它留下…是断了自己的念想?还是…早已预见了什么?

我猛地攥紧了那冰凉的银镯!赎她!必须赎她!

“张老爹,”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烦您…帮我寻些纸笔来。最便宜的毛边纸,秃笔,劣墨…只要能写字的,都行。”

张老爹果然带回了一刀粗糙的毛边纸,一支毛都快掉光的旧笔,一块黑乎乎带着砂砾的劣质墨锭。没有砚台,用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底。

支撑着坐起,每挪动一寸都痛彻心扉。我咬紧牙关,将银镯子紧紧套在自己枯瘦的手腕上——冰冷的触感像一道枷锁,更像一道鞭笞。铺开纸,研开墨。笔尖蘸墨,落在纸上,劣质的纸面瞬间洇开一片毛刺刺的墨团。抄的是《孟子》“天将降大任”的篇章。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子在骨头上刻!手臂的颤抖牵扯着后背的伤口,剧痛一阵阵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滴落在纸上。

“啪!”笔尖一滑,墨团毁掉一行字。烦躁和剧痛几乎将我吞噬。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直到尖锐的疼痛压过背后的伤。喘息着,再次提笔。

日子在抄写、剧痛和绝望的等待中重复。张老爹揣着我熬尽心血的抄纸,佝偻着背,走遍县城。每一次回来,他脸上日益加深的愁苦和躲闪的眼神,都像冰水浇在我心头。

“王掌柜…说字是好字…可…可这纸太糙,墨太次…只肯给…给两个铜板…”

“李夫子…翻了翻…嫌抄的是蒙童都读的旧篇…不稀罕…”

“赵府管家…倒是收了两张…给了…五个铜板…”

铜板被一枚一枚放在我枕边,冰冷、沉重。积累的速度,慢得令人窒息。

这天黄昏,张老爹回来得格外晚。他推开门,脸色灰败得可怕,嘴唇哆嗦着。

“砚寒…”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打听到了…醉红楼那边…赎晚娘的价码…”

“多少?!”我猛地撑起身体,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张老爹猛地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包,颤抖着打开。里面是零零散散一堆铜板,还有几块细碎的、成色很差的银子。

“加上…加上我们这些天抄书换的…还有…还有我偷偷当了我那件老棉袄…”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统共…统共不到…不到十五两…”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泪瞬间涌了出来:“可醉红楼…醉红楼的老鸨说…晚娘是‘清倌人’新挂牌…要…要整整五十两啊!五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五十两!这个数字像一柄千斤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天灵盖上!十五两…五十两…中间横亘着三十五两银子的天堑!

“噗——!”积郁的绝望、愤怒、无能为力的剧痛,再也压制不住!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溅满了脏污的棉被,也溅在那堆可怜的铜板和碎银上!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向后倒去。意识沉入黑暗前,只听到张老爹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手腕上那枚银镯,冰冷地贴着皮肤。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不能再等!每一刻的拖延,都是对晚娘的酷刑!一个疯狂而孤注一掷的念头窜起——卖身为奴!签死契!

“张老爹!扶我起来!去…去城西的‘万利’牙行!”我撑着炕沿嘶喊。

张老爹手一抖,柴火棍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身,脸上瞬间褪尽血色,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砚寒!你疯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那是死路!签了那死契,这辈子…这辈子就完了!”

“扶我!”我眼睛血红,“不卖身…晚娘就完了!”我挣扎着想要挪下炕,后背伤口瞬间崩裂!

“造孽啊…”张老爹嚎哭着死死按住我,“你不能去!晚娘要是知道…她宁愿…宁愿死在那醉红楼里!也不会让你走这条路啊!”

就在我们撕扯僵持的瞬间——

“砰!”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腐朽的门板重重拍在土墙上!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背着手,带着一身寒气,大剌剌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管家三角眼挑剔地扫视着屋子,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啧,穷酸气熏天。”他用袖子掩了掩鼻子,“就这?也配姓周?”

张老爹吓得哆嗦,挡在我身前:“你…你们是什么人?”

管家倨傲地抬着下巴,根本不理会张老爹,目光钉子似的落在我脸上:“你就是那个周砚寒?秀才?”

我强撑着坐直:“是。阁下何人?”

管家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带着淡淡熏香气的纸笺,随意地扔到我面前的破被子上。

“我家老爷姓林,城南林府。算你小子祖坟冒青烟!我家小姐心善,听闻你娘子为了你这穷鬼,卖身进了那下贱地方?啧啧,可怜见的。小姐发了话,府上西席先生正好回乡丁忧,缺个识字的暂代些时日,教教府里的小少爷开蒙。”他顿了顿,三角眼里闪过一丝算计,“管吃管住,月钱…给你二两银子!签一年的活契!喏,契书!按个手印,明儿一早,就有人抬你去府上!”

二两银子一月!一年二十四两!加上之前的十五两…离五十两,只差十一两了!巨大的狂喜瞬间将我淹没!

“我签!我签!”我语无伦次,手指哆嗦着,“笔…张老爹!印泥!快!”

张老爹慌乱地找笔。管家慢悠悠掏出精致小巧的铜印泥盒:“用这个吧,穷酸。”

我毫不犹豫,蘸了鲜红的印泥,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抖得厉害,几乎是砸着在那契书的落款处,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手印!

管家满意地收起契书和印泥。“成了。等着吧,明早自有人来抬你。”说完,带着家丁,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外寒风中。

“砚寒…砚寒…”张老爹脸上毫无喜色,反而充满了更深的忧虑和恐惧,“林府…那林府…我听说…听说那林老爷…这契…签不得啊!他们…他们没安好心!”

“签不得?”我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睛亮得吓人,“张老爹!二两!整整二两银子一个月!一年就是二十四两!加上我们手头的十五两!只差十一两了!就能把晚娘从火坑里捞出来!这是菩萨!是晚娘的活路!你懂不懂?!”我死死盯着门外,仿佛看到了晚娘脱离苦海的身影!手腕上的银镯,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等着…晚娘…你等着我…”我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一早,两个林府粗壮的家仆,像抬一件货物似的,用一扇破门板把我抬了起来。动作粗暴,每一次颠簸都牵动伤口,痛得我眼前发黑。张老爹跟在后面,老泪纵横,声音淹没在家仆的呵斥声里。

我被安置在西角门附近一间狭窄阴冷的耳房里,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味道。后背的伤在阴湿中隐隐有溃烂的迹象。

管事的婆子尖着嗓子,将一叠厚厚的账册砸在我面前:“识字?那就好好干!把这些陈年的旧账,一笔一笔给老娘誊清楚!错一个数,仔细你的皮!”眼神像看阴沟里的蛆虫。

没有书桌,只有一张破旧的矮几。我趴在冰冷的炕沿上,就着微弱天光,用一支笔头开叉的秃笔,蘸着劣质的墨汁,誊抄那些密密麻麻、散发着霉味的数字。后背剧痛,手臂酸麻颤抖,视线被冷汗模糊。手腕上的银镯滑动,冰冷坚硬,每一次轻微的碰撞,都像是在拷问:晚娘…此刻在醉红楼里…怎样了?

偶尔被唤去前院书房,教导那个年仅六岁、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少爷开蒙。那孩子顽劣异常,打翻砚台,墨汁泼我一身,或用弹弓射纸团到我脸上,陪读的嬷嬷眼神里满是纵容。我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忍!为了那二两银子!为了晚娘!

“蠢材!连个‘人之初’都教不会?要你何用!”林老爷偶然撞见,冰冷的斥责比鞭子更痛。

支撑我的,只有手腕上那枚越来越显沉重的银镯,和心头那团日夜灼烧的毒火。每一枚铜板,都在向着五十两艰难挪动。

月余过去,身体愈发虚弱。后背伤口反复溃烂,低烧缠绕。咳嗽日益加重,掌心时常咳出血丝。镜子里的脸,苍白枯槁,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执念。

终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我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管事的婆子一脸嫌恶地捂着鼻子进来,将一个小小的布包丢在我身上。

“喏!你的工钱!晦气东西!赶紧拿了滚去郎中那儿瞧瞧!别把痨病气过给了府里贵人!”

布包轻飘飘的。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只有一小块成色极差、顶多一两出头的碎银子!根本不是二两!

冰冷的怒意混合着灭顶的绝望,瞬间冲垮理智!我猛地从炕上挣扎起来,抓起那小块碎银,踉跄着冲出耳房!

雨丝冰冷打在脸上。我跌跌撞撞冲向林府气派森严的前院。雕梁画栋的前厅里,林老爷正悠闲品茗。看到我闯进来,管家厉声喝道:“放肆!滚出去!”

“我的工钱!”我嘶吼着,举起碎银,“二两!契书上白纸黑字!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些?!”剧烈的咳嗽袭来,血沫子溅落在光洁的青砖地上!

厅内一片惊呼。林老爷放下茶盏,慢条斯理擦擦嘴角,眼神像看蝼蚁。

“工钱?契书?”他嗤笑,“周秀才,你病糊涂了吧?你签的,是入我林府为奴的死契!白纸黑字!你整个人都是林府的财产!给你口饭吃,赏你点碎银子看病,已是老爷我天大的仁慈!你还敢来要二两月钱?痴心妄想!”

死契?!这两个字如同两道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瞬间炸得我魂飞魄散!

“不…不可能!”我目眦欲裂,扑向管家,“契书!给我看!”

“找死!”管家脸色一变。两个家丁立刻扑上来,粗暴地扭住我的胳膊,猛地将我掼倒在地!

“砰!”身体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后背伤口瞬间彻底崩裂!温热的液体汹涌而出!

“死契就是死契!你这辈子,生是林府的人,死是林府的鬼!想赎你那瞎眼的婆娘?下辈子吧!拖下去!关进柴房!没我的吩咐,不准给饭吃!”林老爷冰冷刻薄的声音,一字一句钻进耳朵!

身体被粗暴拖行。晚娘…五十两…死契…下辈子…这些字眼反复烫在神智上。

“哐当!”柴房沉重的木门被摔上。我被扔进冰冷肮脏的角落。霉味、腐烂味、粪便恶臭包裹了我。后背撞在硬柴上,剧痛让我蜷缩干呕。

黑暗,冰冷,剧痛,绝望…像无数双手扼住了咽喉。

不知在黑暗中沉浮了多久,一阵极轻微的声响响起。

“周相公…周相公…”是张老爹!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恐惧的声音,从门板下方狭窄的缝隙飘进来。

我猛地抬头。门缝下,塞进来一个极其粗糙、沾满污泥的小布包。

“周相公…快…快拿着…”张老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趁着雨夜…翻墙进来的…守夜的…被我…被我用药麻翻了…撑不了多久…快走!离开这鬼地方!”

“张老爹…你…”我喉咙剧痛。

“别管我!”声音陡然拔高,“拿着钱!快走!去…去赎晚娘!晚了…晚了就来不及了!”

钱?!我猛地扑过去,摸索到那个冰冷湿透的小布包,死死攥住!

“这…这是…”

“我把…把我那破屋…还有…还有祖坟旁边那三分薄田…都…都卖了!”张老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怆,“凑…凑了…三十七两!加上你之前…之前攒的…够了!五十两…够了啊!周相公!快走!去醉红楼!去救晚娘!”

三十七两!卖了破屋!卖了祖坟旁的薄田!张老爹倾家荡产!

巨大的感激和痛楚洪流冲垮了我!泪水混合血污汹涌而出!“张老爹…大恩…”我哽咽着,将布包死死按在胸口。

“别说了!快走!”张老爹的声音急促惊恐,“东边…有动静了!快!从西角门狗洞爬出去!外面…外面我给你备了…备了辆破驴车…快啊!”

“咔嚓!”远处传来门闩撞开的声响和呼喝!

“快走!”张老爹绝望嘶吼!

求生的本能和救晚娘的执念爆发!我撑起剧痛的身体,扑向柴垛!手指在潮湿腐烂的底部疯狂扒拉,摸到隐蔽的破洞!将布包死死咬在嘴里,手脚并用钻进狭窄肮脏的狗洞!木刺碎石划破脸颊手臂,后背伤口摩擦痛得几乎晕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去醉红楼!晚娘!等我!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我摔爬出狗洞,跌落在林府高墙外泥泞的巷子里。张老爹枯瘦的身影从枯败灌木后闪出,连滚带爬冲过来,用尽全力架起我,拖拽着扑向巷子深处一辆破旧得几乎散架的驴车!

“快…快上去!”张老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惊恐回头。林府高墙方向,家丁凶狠的呼喝和犬吠迅速逼近!

“张老爹…一起走!”

“走不了啦!”张老爹猛地将我推上湿滑冰冷的车板,浑浊老泪混着雨水流下,脸上绽开凄厉又释然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嘶吼:“快走!去救晚娘!别管我!走啊——!”

他狠狠一巴掌拍在老驴脊背上!老驴吃痛嘶鸣,拖着破车颠簸着冲进被雨幕笼罩的漆黑长街!

“抓住他们!别让逃奴跑了!”吼叫声炸响!

“周相公!快走——!”张老爹那杜鹃啼血般的最后嘶吼,穿透雨幕砸进耳膜!

我趴在颠簸车板上,死死攥着布包,用尽力气回头。滂沱大雨中,巷口昏暗光下,只看到张老爹枯瘦佝偻的身影,张开双臂,决绝地扑向了追来的凶悍家丁和恶犬!瞬间被黑影扑倒!棍棒拳脚如同雨点落下!微弱的哀鸣被风雨吞没!

“张老爹——!!!”凄厉惨嚎迸发!恨意如同岩浆奔涌!林府!醉红楼!吃人的魔窟!

破驴车疯狂颠簸,冲到了县城东头醉红楼的后巷。污水横流,刺鼻的脂粉香、酒气、腐败味混杂。破车在堆满泔水桶的污秽角落猛地一歪,车轴断裂!我连同车板重重摔进冰冷腥臭的泥水里!

剧痛席卷!污水秽物灌入口鼻。我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布包依旧死死护在胸前。

醉红楼后门虚掩,里面传来丝竹管弦、调笑声,老鸨尖利的斥骂。那声音像毒针!

“晚娘…晚娘!”我喉咙里嗬嗬怪响,挣扎着想要爬起。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喂!哪来的死狗?滚远点!”一个尖酸刻薄的女声响起。后门推开缝,一个涂脂抹粉的龟公探出头,捏着鼻子瞪我。

“我…我…”我举起沉甸甸的布包,“赎…赎苏晚娘!五十两…我…我有钱!”用尽生命嘶喊!

龟公一愣,狐疑地打量我,目光落在那鼓鼓囊囊的布包上,贪婪一闪。

“等着!”他关门。

时间在冰冷雨水和刺骨剧痛中流逝。意识沉沉浮浮。终于,后门“吱呀”再开。这次是姓刘的老鸨!裹着半旧猩红绸袄,脸上厚厚脂粉盖不住刻薄精明。

“哟?还真是你?”刘老鸨嫌恶掩鼻,“还没死透?五十两?钱呢?拿来瞧瞧!”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伸出。

我挣扎着挪近,颤抖着双手,将浸透血水污泥的布包,无比郑重地举到她面前。“五十两…只多不少…清点…放人!”

刘老鸨嫌恶地捏住布包一角,拿到门檐下扒开。散碎银块、银角子、铜钱,湿漉漉脏兮兮沾着血渍泥点。她脸上贪婪算计光芒闪烁。手指飞快拨弄掂量。

“哼,算你这穷鬼走运!够数了!”她麻利扎紧布包揣进怀里。

“人呢?!”我心脏狂跳!晚娘!终于能带你回家了!

刘老鸨翻个白眼,朝门里尖嗓子喊:“小翠!去!把楼上西角屋那个新来的瞎眼‘清倌人’叫下来!她男人…啧,来赎她了!”“清倌人”三字,带着恶毒的讥讽。

“清倌人”像毒冰锥扎进耳中!身体剧烈颤抖!晚娘…她…?不!不会的!

脚步声拖沓迟疑。一个单薄身影在绿袄丫鬟(更像是挟持)下出现。

是晚娘!穿着不合身、质地粗糙的桃红色薄绸衫子,刺眼颜色衬得她脸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头发胡乱挽髻,斜插廉价绢花。最刺痛的是那双眼睛。曾经失明却清亮温柔,此刻只剩下空茫死寂,灰翳上蒙着更深的阴翳。脸上残留被脂粉粗暴涂抹的痕迹,眼下是无法掩饰的青黑泪痕。整个人如同一朵被蹂躏后强行涂抹颜色的残花。

“晚娘!”我发出破碎嘶鸣!想冲过去,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听到我的声音,晚娘死寂空茫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一丝细微涟漪!猛地抬头,灰翳瞳孔徒劳转动,惨白嘴唇剧烈哆嗦。

“砚…砚寒?”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挣脱丫鬟搀扶,朝前迈步。

“慢着!”刘老鸨一步挡在晚娘身前,假笑刻薄,“赎身契,得按个手印才算两清!”掏出纸和劣质印泥。

“晚娘!过来!我们走!”我眼中只有她,伸出手泣血呼唤。

晚娘彻底被唤醒!猛地甩开丫鬟,凭着声音方向跌跌撞撞向我扑来!空茫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大颗滚落冲刷掉劣质脂粉。

“砚寒…砚寒…真的是你…”哽咽着,声音破碎。

就在她即将扑进我怀里,我即将触碰到她冰冷指尖的瞬间——

“啪!”一声清脆耳光狠狠抽在晚娘脸上!力道之大将她打翻在冰冷污秽泥水里!桃红绸衫瞬间浸透!

是丫鬟小翠!叉腰鄙夷凶悍:“贱蹄子!老鸨话没说完呢!”

“晚娘——!”我目眦欲裂野兽般悲吼!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撑起,不顾后背撕裂剧痛,像狂狮扑向小翠狠狠撞开!

踉跄扑到晚娘身边颤抖伸出手。触手之处她浑身冰冷抖如落叶。

“砚寒…”她抬起沾满泥污泪水的脸,灰翳空眸“望”着我方向,嘴角努力想笑却比哭心碎,“你…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冰冷指尖死死攥紧我的胳膊,像抓住溺水前最后一根浮木。

“我来了!晚娘!回家!这就回家!”我紧紧回握她冰冷的手,泪水汹涌。试图扶起她,身体摇晃。

“啧啧啧,真是情深义重啊!”刘老鸨假笑响起,充满恶意和看好戏的残忍,“可惜啊,周秀才,你怕是…白忙活一场喽!”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三角眼射出毒蛇般的光,声音尖利刺破雨幕:

“你这瞎眼的婆娘,昨儿晚上,可是被城南绸缎庄的王大官人,花了足足二十两雪花银,梳拢了头筹!破了身子啦!哈哈哈!一个残花败柳,你赎回去做什么?当菩萨供着吗?也不嫌脏!”

梳拢!破身!残花败柳!几个字如同烧红烙铁烫在耳膜!又像无数毒刃瞬间将我千刀万剐!脑子里“轰”的巨响!世界失去所有颜色只剩猩红!血液凝固倒流!

我猛地低头看向怀中晚娘。

晚娘身体瞬间僵硬如寒冰!脸上刚升起的一丝微弱光亮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空茫灰翳眼眸骤然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只剩无边黑暗死寂!灵魂仿佛被抽离!

“不…不…”嘴唇剧烈哆嗦发出微弱破碎呜咽。抓着我的手猛地松开,冰冷指尖无力垂落泥污。

“晚娘?!”我惊恐唤她,心脏被攥紧,“晚娘!别听她胡说!我们走!回家!”发疯般想抱起她。

晚娘身体冰冷僵硬毫无反应。只有空洞眼睛直勾勾“望”着虚空。仿佛穿透污秽雨巷看到恐怖深渊。

“回家…?”她梦呓般重复,嘴角极其缓慢僵硬向上扯动,形成诡异毛骨悚然的惨然。“一个…被梳拢过的瞎子…还…回得去吗…?”声音轻如幽魂。

“回得去!回得去!晚娘!”我声嘶力竭吼着摇晃她冰冷身体,“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活着!”

我的嘶吼泪水绝望…她仿佛听不见感觉不到。空茫眼睛缓缓低垂,落在自己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腕上。那里空荡荡。素银镯子不见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沾满污泥的手极其缓慢艰难地探进桃红薄绸衫子前襟。摸索着。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时间无限拉长。

终于,她的手抽了出来。污泥混杂着暗红干涸血迹糊满手掌。紧紧攥着的拳头里,露出一小截莹白温润的圆弧。

是我的玉佩!那块云纹环绕刻着“周”字的祖传玉佩!她竟藏在了最贴身的地方!

晚娘沾满污泥血污的手,极其珍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玉佩光滑温润边缘,指尖划过“周”字。动作轻柔如触碰易碎的梦。脸上令人心碎的惨然似乎微微融化一丝。空茫灰翳眼眸仿佛也短暂聚焦一瞬。

“砚寒…”她抬起头,灰翳空眸“望”向我声音方向,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如叹息,却带着奇异的平静,一种让人灵魂颤栗的心死后的平静,“你的玉佩…还在…真好…”

她摸索着,将那块沾染她体温血污的玉佩,轻轻放在我因剧痛寒冷不住颤抖的手心里。玉佩触手温润,却带着灼人滚烫,烫得掌心剧痛!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晃。然后,那只沾满污泥血污的手,再次缓缓抬起,伸向自己另一只空荡荡的手腕。仿佛那里还戴着素银镯子。

她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开合,哼起一段破碎不成调的旋律。那是我很久以前,在她还是明眸善睐少女时,春日暖阳下教她念过的乡间小调…关于“素手裂红裳”的童谣…

“…素手…裂红裳…不…不嫁…薄幸郎…”

哼着破碎调子,她脸上令人心碎的惨然缓缓舒展,最终定格成一个…极其温柔纯净却又带着无边寂灭的…浅浅笑意。像雪地最后一片飘落花瓣,美得惊心动魄,凄绝得令人窒息!

“晚娘?!”灭顶恐惧如冰冷潮水瞬间淹没心脏!我失声尖叫,不顾一切伸出手!

晚了!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衣袖的刹那——

晚娘的身体,像一片失去依托的枯叶,带着那抹凝固唇边温柔寂灭的浅笑,猛地向后一仰!决绝地、义无反顾地,朝着身后几步之外——醉红楼那冰冷坚硬布满尖锐棱角的高高青石台阶,重重地、狠狠地撞了下去!

时间凝固。我伸出的手徒劳僵在半空。指尖离衣袖毫厘之遥。那抹凝固唇边温柔寂灭的浅笑,在我瞪大到极致的瞳孔中定格放大。

“砰——!!!”沉闷得令人灵魂碎裂的巨响!头骨与冰冷坚硬青石猛烈撞击的声音!世界仿佛被碾碎!

晚娘单薄身体如同折翼的蝶,软软瘫倒台阶之下。浓稠刺目的猩红,如同最妖异的花朵,在她身下青石板上疯狂无声蔓延,洇开绝望深潭。桃红绸衫迅速被吞噬浸透。雨水冲刷,却冲不淡触目惊心的红,混合血水汇成猩红小溪流进黑暗。

世界失去所有声音颜色。

我的身体凝固在冰冷泥水里。喉咙被无形大手扼住,发不出声音,呼吸停滞。瞳孔急剧收缩,倒映着疯狂蔓延的猩红和了无生息的身躯。

视线里只有刺目猩红。晚娘…刚才还在我怀里微颤带暖意的身体…努力扬起的笑容…哼着破碎童谣的唇…没了。

那猩红像巨大冰冷嘲弄的眼睛盯着我。嘲笑着愚蠢无能所有迟来努力挣扎。

玉佩从我僵硬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污秽泥水里。

“啊————————!!!!!!”一声不似人声凄厉穿透灵魂的惨嚎从撕裂喉咙深处爆发!绝望悔恨剧痛恨意疯狂回荡震得醉红楼后门颤抖!

我像失去幼崽的母兽连滚带爬扑向猩红!冰冷雨水混合滚烫泪水血水冲刷我的脸。颤抖疯狂伸出双手想要抱起倒在血泊中身体迅速变冷的躯体!

“晚娘!晚娘!你看看我!我是砚寒!我来了!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回家啊——!”语无伦次嘶吼声音破碎带血沫子。手指触碰到她冰冷脸颊刺骨寒意瞬间冻结血液!拼命摇晃想要唤醒她!

毫无反应。只有浓稠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血不断从她后脑可怕伤口涌出染红我颤抖双手褴褛衣衫冰冷大地。

“不…不要…不要死…晚娘…求求你…”声音变成绝望呜咽卑微乞求。将她冰冷僵硬身体死死搂进怀里用尽全力想要温暖她脸颊紧贴她冰冷脸颊泪水混合她的血水肆意流淌。

“眼睛…看不见…”怀中的身体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动了一下。一个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奇异让人心胆俱裂的平静飘进耳中。

“…倒省得…见你哭…”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彻底消散在凄冷风雨声中。

她攥着玉佩的手那只沾满污泥血污至死都紧紧攥着我送她的素银镯子的手在我怀中极其轻微最后地…痉挛了一下。

然后彻底地永远地…松开了。

那只素银的镯子从她无力松开的手掌中滑落“叮”的一声脆响掉落在被血水浸透的泥泞里滚了几滚停在那片刺目猩红边缘。冰冷的银光映着血泊映着她苍白如雪再无生息的脸庞也映着我那双空洞绝望流尽血泪的眼睛。

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疯狂冲刷血污却冲不淡浓重血腥味冲不散无边绝望死寂。

我的怀抱空了。整个世界也空了。

十年后。汴京。一品尚书府邸。

府邸深广,雕梁画栋,气派非凡。然而府中最深处,一间终年门窗紧闭、檀香缭绕的静室,却透着与这显赫格格不入的孤寂与清冷。

静室中央,一张紫檀供桌。桌上没有瓜果三牲,只供着一尊通体漆黑、不着一字的牌位。牌位前,一盏长明灯,幽幽跳动着豆大的火苗,映照着牌位深沉的光泽,也映照着供桌前那个身着绯色一品仙鹤官袍、身形挺拔却透着无尽萧索的身影。

周砚寒,当朝吏部尚书,天子近臣,权倾朝野。

他修长的手指,正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玉佩莹白温润,边缘雕琢着古朴的云纹,中间一个清晰的“周”字。玉质细腻,触手生温,显然被主人经年累月地贴身佩戴、摩挲,浸润了体温与岁月。那玉的表面光滑无比,几乎能照见人影,唯有边缘几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像是被荆棘刮过留下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一段尘封的、浸透血泪的过往。

指尖划过那几道细微的划痕,周砚寒深邃的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痛与死寂。那沉痛并非浮于表面的哀伤,而是早已融入骨髓血脉,成为他呼吸的一部分。十年宦海沉浮,他手段凌厉,心思深沉,令人敬畏,也令人胆寒。唯有独处在这间静室,对着这无字牌位和这枚旧玉时,那层坚硬如铁的外壳才会剥落,露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一片荒芜的灵魂。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府中管事,声音带着敬畏与小心:“老爷,户部李侍郎过府拜会,已在前厅等候。”

周砚寒摩挲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那浓烈的沉痛瞬间被一层冰封般的漠然取代。他缓缓放下手,宽大的绯色官袍袖口滑落,遮住了那枚温润的旧玉。

“知道了。”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无字的牌位,目光落在牌位前空荡荡的位置——那里,曾短暂地放过一只素净的银镯,后来被他用一方锦帕包起,深锁于匣中,与那枚玉佩一起,成了他心尖上永不愈合的伤口,不敢轻易触碰。

他转身,推开静室沉重的门。门外阳光刺眼,将他绯色的官袍映照得鲜艳夺目。他一步步走向前厅,步履沉稳,腰背挺直,又是那位令朝野侧目的周尚书。只是那背影,在辉煌的日光下,却显得格外孤峭,仿佛一座行走的、没有温度的墓碑。

前厅里,李侍郎笑容满面地起身相迎,拱手寒暄:“周大人,叨扰了!恭喜大人圣眷日隆啊!”

周砚寒淡淡颔首,在主位坐下,自有下人奉上香茗。他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却模糊不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

寒暄几句,李侍郎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周砚寒腰间,那枚莹润的白玉在绯色官袍的映衬下颇为醒目。他带着几分好奇与讨好,笑道:“周大人这块玉佩,温润内蕴,古朴大气,一看就是传家之物,价值不菲啊!想必是夫人所赠?”

“夫人”二字,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周砚寒冰封的面具。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侍立的下人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李侍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住。

周砚寒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玉佩上那细微的划痕带来的、深入骨髓的痛楚。他缓缓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他没有看李侍郎,目光似乎穿过了雕花的窗棂,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被血色浸染的雨夜。静默了数息,那冰封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泄露出一点深不见底的悲怆与荒凉。

他抬起手,再次抚上腰间那枚温润的旧玉佩,指尖摩挲着那个清晰的“周”字,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梦。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前厅里:

“本官发妻…”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这无比沉重又无比珍稀的四个字。然后,那低沉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尘埃的疲惫与刻骨铭心的温柔,却让听者不寒而栗:

“…是个瞎子。”

话音落下,他不再言语,只是垂眸看着掌心的玉佩,仿佛那冰冷的玉石上,还残留着十年前那个寒夜里,一双看不见光、却比任何人都要清亮的眼睛,最后留给他的、那抹温柔寂灭的浅笑。

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奢华的前厅。李侍郎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周砚寒不再看他,也仿佛没有感受到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只是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块温润的旧玉,仿佛那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残存的光亮,也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长明灯的幽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墙壁,落在他孤峭的侧影上,将那枚玉佩,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