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烛影无人

红烛的光在夜风里颤巍巍的,像将熄的萤火。沈砚走在青石板路上,靴底碾碎几片枯败的梧桐叶,脆响在空荡的巷弄里格外刺耳。他身披灰布长衫,领口被夜露洇得发皱,却仍一丝不苟地扣着盘扣——仿佛这样就能把皮囊下的异状藏得更紧些。

“小心些,前面没有人。”

沙哑的低语突然在耳畔响起,沈砚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红烛,火苗剧烈摇晃,蜡油顺着烛身滴落,在青砖上烙下暗红的痕。这是第三十七次了,自从地狱空了那日起,总有个声音在他独行时响起,提醒他“前面没有人”。可分明……刚才眼角的余光里,街角的暗影里分明晃过一袭月白长衫。

沈砚缓缓抬起头,那抹月白却像融化的雪般消散了。空荡的街角,唯有风卷着枯叶打转。他揉了揉眉心,指节抵着的皮肤下,脉搏跳得比烛火还乱——七杀命格带来的躁郁又开始作祟了。

【回忆】十年前的业火十年前,他还叫陈砚,是镇西陈家的独子。直到那个血月之夜,家中突然闯进个疯和尚,指着他的生辰八字尖叫:“七杀坐命!天煞孤星!你这命数,是要把身边人都克进地狱!”那时他不懂,只当是江湖骗子的胡言。

可三个月后,陈家满门被大火焚尽,唯有他抱着红烛从废墟里爬出,浑身焦黑却毫发无损。更诡异的是,本该灼烧灵魂的业火,竟在他皮肤下烙出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壳”——像是给怪物套了张人皮。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不光是陈家遭劫,整个炼狱的恶鬼都冲破了封印。神明已死,地狱已空,世间再无往生,也无救赎,只剩五浊荡世(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人欲横流。而他,这个被七杀命格和业火淬炼的“怪物”,成了阴阳夹缝里的异类——既非人,也非鬼,却能在昼夜之间行走,靠红烛镇压体内翻涌的煞气压。沈砚继续往前走,红烛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院墙上,竟像是两个人的轮廓重叠。他摸了摸胸口的青铜锁,那是疯和尚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能镇住他体内的煞,也能……引恶鬼现行。

“咚——”

远处突然传来暮鼓般的闷响,沈砚的脚步又顿住。那声音是从城隍庙方向来的。城隍庙早该荒废了,自从城隍爷的神像在地狱空那日突然裂成齑粉,这里就成了乱葬岗般的存在。可今夜,鼓声却响得规整,像是有人在里头击鼓祈福。

他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朝着鼓声方向走去。红烛的光在转角处晃过半块残破的匾额,“八方来仪”四个字缺了边角,泛着森冷的光——恰如那疯和尚临终前的呢喃:“七杀坐命,八方来仪……这是劫,也是缘啊……”

【城隍庙惊变】

城隍庙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漏出的光比他的红烛亮得多,竟是数十盏白烛围成的光圈,中间供桌上摆着的却不是神像,而是具白玉棺材。沈砚的呼吸猛地一滞,他认得这棺材——当年陈家被焚时,后院也有这么具棺材,里头的东西……

“你终于来了。”沙哑的女声从棺材后传来,沈砚的手瞬间按上腰间的桃木剑。火光摇曳中,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女子缓步走出,面容惨白如纸,却有双灼人的眼。她的脸……竟和沈砚记忆里陈家丫鬟阿菱的脸一模一样,可阿菱明明在那场火里……

“别怕,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女子轻笑,抬手间,白烛的光竟都往她身边聚去,“地狱空了,我们这些本该堕入炼狱的魂魄,都成了无主的浮萍。你身上的业火,能烧尽轮回,也能……”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沈砚胸口的青铜锁上,瞳孔骤缩,“原来你竟把那东西带在身上……九惧焚灭,十全无缺,你当真以为,这副人皮能护你一世?”

沈砚攥紧了红烛,蜡油滴在手上也不觉得烫。他想起疯和尚最后说的话:“九惧焚灭时,十全破碎日。你若想活,便永远别让青铜锁离身,别让红烛熄灭……”可眼前的女子,还有这满庙的白烛,分明在诉说着更大的秘密。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体内躁动的煞气:“你是谁?这里为什么会有……”

“咚——”鼓声又响,白玉棺材突然震颤起来,棺盖缝隙里溢出缕缕黑雾,竟化作张张扭曲的人脸,朝着沈砚扑来。女子的尖叫混在鼓声里:“快逃!你不该来的!他们闻到了业火的味道……”

沈砚的桃木剑瞬间出鞘,红烛的火却在此时猛地暴涨,将黑雾烧得滋滋作响。他终于明白,刚才那声“前面没有人”,不是警告,而是……这庙里的“东西”,根本不能以人形存在,他们是五浊世间滋生的欲念,是六欲灼心的恶果,是连地狱都容不下的罪孽。

当最后一缕黑雾被焚尽,城隍庙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女子瘫坐在地,月白长衫沾满黑灰,却死死盯着沈砚胸前的青铜锁:“你知道吗?神明已死,地狱已空,可这世间最可怕的,从不是恶鬼……”她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彻骨的悲凉,“是人心啊,沈砚。你披一张人皮伪装自己,可你体内的七杀煞,早晚会把这张皮烧穿……”

沈砚沉默着收了剑,红烛的光渐渐黯淡。他知道女子说的没错,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为财弑亲的商贾,为色焚身的书生,为权出卖灵魂的官吏……五浊荡世,六欲灼心,人比鬼可怕千百倍。可他仍要举着红烛走下去,哪怕前面没有人,哪怕九惧焚灭、十全无缺只是笑话。

因为他想知道,在这烂透的世界里,到底还有没有一丝光亮,能照进他这具半人半鬼的躯壳里。夜风又起,卷着城隍庙的残香掠过沈砚的肩头。他将红烛重新点亮,转身踏入夜色——下一个街角,会不会有新的“东西”等着他?而那声“前面没有人”,究竟是诅咒,还是救赎?他不知道,只是握紧了红烛,一步一步,朝着更深的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