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黄泥巷·断指赌棍与铜灯
仙元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灵气枯竭如油污浊水。
黄泥巷赌坊里,李不言枯槁如乞丐,背负蒙尘铜灯,左手缺了小指。
一场关于“青蚨买命帖”的赌局,赢家能替富商之子赴死换钱。
他沉默下注,浑浊眼底偶尔闪过洞彻世情的清光。
疯癫老妪突然抓住他衣角:“灯不燃,魂不散…替俺看个门儿…”
李不言拿到买命帖,指尖触到缠绕的死气,心头微沉。
仙元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天倾之年。
这称呼早已在凡俗市井中传开,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天穹并未真的塌陷,只是支撑这方天地的某种东西,正无可挽回地朽坏、枯竭。
灵气。
曾滋养万物、孕育神通、令凡俗仰望仙途的天地灵机,如今稀薄得如同深秋最后一口呵出的白气,转瞬即逝。它不再清冽纯粹,反而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臭,像是沉积了百年的阴沟淤泥被烈日曝晒后蒸腾出的浊气,又似铁锈混着血腥,丝丝缕缕,粘稠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吸一口,肺腑都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
黄泥巷,便在这浊气里苟延残喘。
巷如其名,长年累月被一种粘稠、滑腻、泛着铁锈般暗红色的泥浆覆盖。这泥浆并非雨水冲刷所致,更像是从地底深处、从那些早已废弃的灵脉矿洞深处渗出的污秽之物,带着死寂的阴冷和若有若无的腥甜。踩上去,靴子会发出“噗叽”一声,陷进去半寸,再拔出来时,鞋底便糊满了一层令人作呕的暗红。两侧歪斜的土坯房墙根,被这泥浆反复浸泡、冲刷,早已酥软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草筋和朽木,摇摇欲坠。
巷子深处,一座勉强还算完整的土坯院落,便是这黄泥巷唯一的热闹所在——赌坊。
没有招牌,只有两扇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破旧木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以及一股比巷子里更浓烈十倍的汗臭、劣质烟草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尸体轻微腐败的甜腥气。人声鼎沸,却非寻常市井的喧闹,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近乎癫狂的嘶吼和咆哮。
“开!开!开啊——!”
“他娘的!又是小!老子压身家性命了!”
“仙丹!老子要仙丹续命!给我!给我!”
“滚开!别挡着老子发财!”
人影幢幢,挤满了不算宽敞的堂屋。油灯的光线被攒动的人头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在污迹斑斑的墙壁上张牙舞爪。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混杂着浓烈的体味、劣质酒气、还有赌徒们因极度亢奋或绝望而分泌出的、带着恐惧和贪婪气息的汗液。
赌桌旁围得水泄不通。一张油腻发亮的破木桌,上面散落着几粒磨得发亮的骰子,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庄家是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眼神凶狠,手里攥着一把沾着油污的铜钱,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
赌徒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疯狂光芒。他们死死盯着那几粒决定命运的骰子,每一次投掷,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绝望的咒骂或歇斯底里的狂笑。有人赢了几个铜板,便死死攥在手里,指甲缝里全是黑泥,脸上却露出一种病态的、扭曲的满足;有人输光了身上最后一件破袄,只剩一件单衣,在深秋的寒意里瑟瑟发抖,却依旧红着眼,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可以借贷或抢夺的目标。
金银?那是传说中的东西。在这里,最硬的通货是粮食,是粗劣的、能暂时缓解饥饿和病痛的草药丸子,是偶尔流出、能吊住一口气的劣质“仙丹”——那些传说中真正能延年益寿、甚至踏上仙途的灵丹妙药,早已成了只存在于说书人口中的神话。此刻赌桌上最耀眼的,是几粒黄豆大小的蜡丸,散发着微弱却诱人的药香,引得周围赌徒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靠着一根支撑房梁的歪斜柱子坐着,身形枯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身上裹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单衣,补丁摞着补丁,勉强遮体,却挡不住深秋的寒意。露出的手脚皮肤粗糙皲裂,沾满干涸的泥浆和污垢。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如同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负的东西。
一盏灯。
一盏蒙着厚厚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色泽的旧铜灯。灯盏不大,样式古拙,灯座似乎铸着某种模糊的纹路,但被尘埃覆盖,难以辨认。灯盏里空空如也,没有灯油,更没有灯芯。它就那么静静地挂在他佝偻的背上,像一块沉重的、毫无生气的废铜。
他左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那本该是小指的位置,赫然缺失了一截。断口处早已愈合,留下一个丑陋的、暗红色的肉疙瘩,像一颗干瘪的枣核嵌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代价。
赌坊里的喧嚣、疯狂、绝望,似乎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只有偶尔抬起眼皮,透过额前乱发的缝隙,投向赌桌或某个歇斯底里的赌徒时,那浑浊得如同泥浆的眼眸深处,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清光。那清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浮华、直抵本质的冰冷与了然。
他叫李不言。
名字像个笑话。在这末法将倾、命如草芥的世道里,不言,或许才是最大的自保。
赌坊里的气氛,在庄家又一次摇动骰盅时,被推向了新的高潮。但很快,喧嚣中,一个沙哑、带着明显煽动性的声音拔高,压过了其他嘈杂。
“都静一静!静一静!听我张瘸子说!”
人群稍微安静了些,目光投向声音来源。一个穿着稍显体面些、但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的中年男人,费力地挤到赌桌旁。他脸上堆着市侩的笑,眼神却精明闪烁,正是这黄泥巷赌坊的常客兼掮客,人称张瘸子。
“诸位!诸位兄弟!”张瘸子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调门,“今儿个,有个天大的‘富贵’,就摆在咱们黄泥巷的门口!就看各位有没有那个胆量,有没有那个命,去拿!”
他故意停顿,吊足了胃口。赌徒们本就因输赢而高度紧张的情绪,立刻被这“富贵”二字点燃,无数双贪婪又带着怀疑的眼睛死死盯住他。
“城东的刘大官人,知道吧?跺跺脚,咱们这破地方都得抖三抖的大人物!”张瘸子唾沫横飞,“他家那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爷,前几日……嘿,出了点岔子,人没了!”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刘大官人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豪商,据说和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都有来往。他儿子死了,这可是天大的事。
“刘大官人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叫一个痛不欲生啊!”张瘸子做出悲戚状,随即话锋一转,“但!天无绝人之路!大官人府上请来的高人说了,公子爷阳寿未尽,是遭了横祸!只要有人肯‘替’公子爷去下面走一遭,把公子爷的魂儿给‘换’回来,大官人必有重谢!金山银山,仙丹妙药,不在话下!”
“替死?”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里带着恐惧。
“对!就是替死!”张瘸子一拍大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这可不是寻常的卖命!高人赐下了‘青蚨买命帖’!谁拿到这帖子,送到刘府指定的地方,就算接了这‘替命’的差事!事成之后,大官人承诺,保他一家老小三代富贵!就算自己‘走’了,那也是给儿孙挣下了泼天的家业!”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东西。
那是一张巴掌大小、边缘裁剪得并不规整的青色纸片。纸质奇特,非绢非麻,隐隐透着金属般的光泽。纸片中央,用朱砂画着一个极其繁复、扭曲的符印,符印中心,似乎嵌着一枚极小的、同样泛着青光的古钱虚影。
“青蚨买命帖!”张瘸子高高举起那张青纸,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看见没?这就是凭证!高人说了,这帖子有灵性,会自己‘选’人!今晚子时之前,谁把这帖子送到城西‘聚阴池’畔的柳树下,埋入三尺深的土里,谁就是那替命的贵人!富贵,唾手可得!”
赌坊里瞬间炸开了锅。
替死!富贵!仙丹!
巨大的诱惑和同样巨大的恐惧,如同两股激流,在每一个赌徒心中猛烈冲撞。有人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贪婪,呼吸急促;有人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更多的人则是在短暂的震惊后,陷入了疯狂的权衡和算计。
“张瘸子!这帖子……怎么拿?”一个壮硕的汉子舔着干裂的嘴唇,哑声问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问得好!”张瘸子嘿嘿一笑,将帖子小心地收回怀里,“高人门下,有几位仙长负责散这帖子。帖子不多,有缘者得之!就在今晚,戌时三刻,帖子会出现在城南‘落魂坡’的乱石堆附近!谁先拿到,就是谁的!”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些被贪婪烧红了眼的赌徒,声音带着蛊惑:“富贵险中求!是豁出去搏一把,给儿孙挣个前程,还是继续在这泥坑里打滚,等着哪天饿死、病死、或者被这该死的世道吸干?兄弟们,自己选!”
“老子去!”那壮硕汉子第一个吼了出来,猛地推开身边的人,就要往外冲。
“算我一个!”
“妈的!拼了!”
“等等我!”
一时间,赌坊里群情激奋,大半赌徒都红了眼,纷纷叫嚷着要冲出去。什么骰子,什么赌局,在这泼天的富贵面前,都成了粪土。
角落里,一直沉默如石的李不言,终于动了动。
他缓缓抬起头,更多的乱发滑落,露出半张枯槁的脸。皮肤紧贴着颧骨,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浑浊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张瘸子那张因兴奋而泛着油光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狂热,没有贪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他扶着那根歪斜的柱子,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久未活动的僵硬和沉重。他佝偻着背,那盏蒙尘的铜灯随着他的动作,在背上轻轻晃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一步步,沉默地走向那张喧嚣的赌桌。人群因他的靠近而稍微分开一条缝隙,并非敬畏,而是下意识的嫌恶和避让。他身上的破败和死气,与这赌坊里病态的亢奋格格不入。
他走到赌桌前,无视了庄家不耐烦的目光,无视了周围赌徒或鄙夷或好奇的注视。他伸出右手——那只手同样布满老茧和污垢,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探入怀中。
摸索片刻,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铜钱,不是粮食,也不是蜡丸。
那是一小块东西,约莫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内敛的乳白色光泽。它一出现,周围那污浊的空气似乎都微微一清,一股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草木清香悄然散开。
“凝露草……结晶?”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凝露草,传说中只生长在灵气最纯净的灵泉之畔,其汁液蕴含温和生机,是炼制疗伤丹药的辅料之一。在如今这灵气枯竭、灵草绝迹的年月,哪怕只是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结晶,其价值也远超寻常金银!它不仅能吊命,更能缓慢滋养肉身,延缓被这污浊灵气侵蚀的速度!
庄家那凶狠的眼神瞬间变了,贪婪几乎要溢出来。他死死盯着李不言掌心那块小小的结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李不言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块凝露草结晶,轻轻放在了赌桌边缘,一个押“大”的区域。然后,他抬起浑浊的眼,看向张瘸子。
意思不言而喻。
他押这块价值不菲的结晶,赌自己能拿到那张“青蚨买命帖”。
赌坊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枯槁乞丐般的人拿出的赌注惊住了。张瘸子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随即眼中精光更盛,他舔了舔嘴唇:“好!这位兄弟有胆魄!这赌局,我张瘸子接了!只要你能拿到帖子,这凝露草结晶,归你!拿不到……”他嘿嘿一笑,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明白。
李不言没有任何表示,仿佛没听到张瘸子的话。他放下赌注,便不再看任何人,默默地转过身,依旧佝偻着背,背负着那盏蒙尘的铜灯,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向赌坊外走去。他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下,拉出一道细长而孤寂的影子,很快便融入门外巷子里那更加深沉的、泛着铁锈腥气的黑暗之中。
赌坊里的喧嚣在他离开后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加狂热。无数赌徒争先恐后地涌出,奔向城南的落魂坡,去争夺那渺茫的“富贵”机会。
李不言走得很慢。
黄泥巷的泥浆依旧粘稠湿滑,每一步都仿佛要耗尽他残存的力气。巷子里并非空无一人,那些没有去赌坊,或者无力去争夺买命帖的住户,大多蜷缩在自家那低矮破败的门洞里,用麻木或绝望的眼神看着这个沉默走过的枯槁身影。
他走到巷子中段,靠近一个堆满腐烂垃圾和破瓦罐的角落时,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猛地从垃圾堆的阴影里扑了出来!
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恶臭,直扑李不言的后背——或者说,直扑他背上那盏蒙尘的铜灯!
李不言的脚步甚至没有停顿。
就在那黑影即将扑到的瞬间,他佝偻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近乎本能的向右侧滑了半步。动作幅度极小,却精准地避开了黑影的扑击路线。
“噗!”
黑影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泥浆里,溅起一片暗红色的污点。
那是一个老妪。
头发花白稀疏,胡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裹着一件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袄,上面沾满了泥浆、秽物和不明污渍。她摔在泥里,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浑浊发黄的眼珠死死盯着李不言背上的铜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灯……灯……”她嘶哑地低吼着,伸出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再次抓向铜灯,“我的……灯……还给我……”
李不言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他浑浊的目光落在老妪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既无厌恶,也无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老妪的手抓到了铜灯蒙尘的表面,留下几道污浊的指痕。她用力摇晃着,铜灯纹丝不动。
“不亮……为什么不亮……”老妪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凄惶,带着哭腔,“点着它!点着它啊!魂……魂要散了……冷……好冷……”
她猛地抬起头,乱发下露出一张布满污垢和深深皱纹的脸,眼神涣散,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执念。她死死盯着李不言浑浊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层浑浊,看到里面更深的东西。
“灯不燃……魂不散……”老妪的声音忽然压低,变得诡秘而急促,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去,“小哥……小哥……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
她干枯的手不再摇晃铜灯,反而紧紧抓住了李不言那破烂的衣角,力气大得惊人。
“替俺看个门儿……”她凑得更近,口中喷出的腐臭气息几乎喷到李不言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就一会儿……等俺……等俺找到路……就回来……看好门……别让‘它们’……进来……”
说完,她猛地松开手,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托付,又像是耗尽了力气,整个人向后踉跄了几步,再次跌坐在泥浆里。她不再看李不言,也不再理会那盏铜灯,只是蜷缩起身体,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进去,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李不言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泥浆里蜷缩成一团、神志不清的老妪。他浑浊的眼底,那丝洞彻的清光再次极其短暂地掠过,快如闪电,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他没有停留,也没有试图去搀扶或询问。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背负着那盏蒙尘的铜灯,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巷子外,向着城南落魂坡的方向挪去。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的腐叶和尘土,吹动他破烂的衣角,发出簌簌的声响。
落魂坡,名副其实。
说是坡,其实更像是一片被遗忘的乱葬岗边缘。地势略高,遍布嶙峋怪石和半人高的枯黄蒿草。坡下不远处,就是一片死水淤积的洼地,散发着浓烈的腐臭,正是张瘸子口中的“聚阴池”。
戌时三刻已过。
坡上早已是一片混乱。比赌坊里更加赤裸的争夺和厮杀正在上演。人影在乱石和蒿草间追逐、扭打、咒骂。惨叫声、骨头断裂声、利物刺入肉体的闷响,混杂着夜风的呜咽和聚阴池水泡破裂的咕嘟声,构成一曲地狱般的交响。
李不言来得不算晚,但也绝不早。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疯狂地冲向乱石堆,只是默默地站在坡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阴影里,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他佝偻着身体,仿佛随时会被这混乱的场面吞噬,又仿佛一块扎根于此的顽石,与周遭的疯狂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落在乱石堆中心。
那里,一个穿着灰色道袍、身形瘦高、脸色带着一种不健康青白的年轻道人,正被几个红了眼的壮汉围住。道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和冷漠,他手里,正捏着几张青色的纸片——青蚨买命帖!
“给我!”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怒吼着,蒲扇般的大手抓向道人手中的帖子。
道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身形微动,如同鬼魅般滑开,让那汉子抓了个空。同时,他另一只手屈指一弹,一道微不可查的灰气射出,正中汉子胸口。
“呃啊!”汉子如遭重击,惨叫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一块石头上,口喷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这狠辣的手段瞬间震慑住了周围几个蠢蠢欲动的人。
“还有谁想要?”道人慢条斯理地晃了晃手中的帖子,声音带着一丝阴柔的沙哑,“有缘者得之?呵,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拿。”
他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被贪婪驱使、却又被恐惧压制的赌徒,如同看着一群蝼蚁。他随意地抽出一张帖子,手指一弹。
青色的帖子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轻飘飘地飞向人群。
“抢吧。”道人轻笑道。
帖子落下的地方,瞬间爆发出更加惨烈的争夺!数人扑在一起,拳脚相加,甚至用牙齿撕咬,只为抓住那张轻飘飘的纸片。
道人如同欣赏戏剧般看着,又弹出了第二张、第三张……每一次,都精准地引发一片血腥的混乱。
李不言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道人身上,以及他手中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色纸片。他浑浊的眼底,那丝清光再次隐现,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当道人弹出第四张帖子,飞向靠近李不言这个方向的几个人时,李不言动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疯狂地扑上去争抢。他的动作依旧缓慢、僵硬,甚至有些笨拙。他只是在混乱的人群边缘,在几张帖子被争抢撕扯、其中一张被一个瘦小的男人死死攥在手里,却被另一个壮汉一拳砸在脸上,打得踉跄后退,那张帖子脱手飞出,打着旋儿落向李不言所在的方向时——
他抬起了手。
那只布满老茧和污垢的右手,五指张开,动作并不快,却精准得如同早已计算好轨迹。
“啪。”
一声轻响。
那张边缘染着几点新鲜血迹的青蚨买命帖,不偏不倚,落入了他的掌心。
入手冰凉。
并非深秋夜风的寒意,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仿佛握住了一块刚从坟墓里挖出的、浸透了尸水的寒玉。纸片本身带着一种奇特的韧性,不像纸,更像某种薄薄的金属片。
几乎在帖子落入掌心的瞬间,李不言那浑浊的眼底,清光骤然亮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锐利!
他“看”到了。
那张看似普通的青色纸片上,以朱砂绘制的繁复符印,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污秽的暗红色光芒。无数道比头发丝还要纤细、近乎透明的灰黑色丝线,如同活物般从符印中延伸出来,丝丝缕缕,缠绕在纸片上,更有一部分,如同跗骨之蛆,正试图顺着他握住纸片的手指,悄然向他手臂蔓延!
死气!
浓郁到近乎实质、带着强烈怨念和不甘的死气!这绝非什么“替命”的信物,更像是某种……招魂引煞的邪符!
李不言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握住帖子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那些试图侵入他身体的灰黑死气上。
就在那些死气即将触及他皮肤时,他背上那盏一直沉寂的、蒙尘的旧铜灯,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没有光,没有声音。
但那些缠绕在帖子上的灰黑死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一滞,随即像是受到了某种吸引,丝丝缕缕地、极其不情愿地,开始脱离纸片,极其缓慢地、朝着铜灯的方向……飘荡而去。
铜灯表面厚厚的灰尘,似乎有那么极其细微的一丝,被这无形的死气拂动。
李不言的眉头,在阴影中,几不可查地蹙起。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心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