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不收 孤城 武德将军

景和三十八年十月初五。

镇陵关外,子时。

夜不收张九浑身是血伏在鞍上,右手死死攥着缰绳,左臂箭创结着紫冰。

那匹河西骏马已经瞎了一只眼,每喘口气都喷出猩红雾霭。

血沫子混着热气从马的伤口里喷出来,每一步都在雪地上踩出猩红的印子。

身后不远处,北漠游骑的火把如鬼火般在风雪中闪烁,呼哨声刺破夜空。

“再撑十里……再撑十里……”

张九咬着牙,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他是凉州西宁郡王派出的二十四名夜不收里最后一个活着的。

“敌袭——!”

镇陵关,瓮城上面传来一道厉喝。

城头瞭望的士卒嘶声吼毕,弓弩手瞬间架起硬弩。

箭簇寒光森然对准关外那道摇摇欲坠的黑影。

那些北漠游骑停在安全区外,大肆骂了几句后才掉转马头散去。

“别放箭!自己人!!”

张九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西宁郡王的令旗。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但城头的守军还是认出了那面绣着“沐”字的赤旗。

“放吊蓝!是凉州夜不收!”

吊蓝缓缓降下,张九的马终于支撑不住,前蹄一软,轰然栽倒。

他滚落在地,眼前发黑,却死死攥着那支染血的赤旗。

……

“卑职……凉州夜不收总旗张九,求见武德将军!”

“某……要见宋辞将军……”

有人扶起了他。

“老张?!”

张九勉强抬头,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是同乡陈三,当年一起在凉州当兵的袍泽。

“老陈,你……你怎么在这儿?!”

陈三咧嘴一笑,牙齿在火光下映得森白:“老子现在是宋将军的亲兵队头!”

镇陵关内,瓮城角楼。

被医官救治一番短暂休息的张九上来时。

偶有听见士兵私下议论“将军半夜消失,或四五天不见人”的传闻。

“老陈,这水怎么是滚烫的?”

“哦,我家将军说了,不能喝生水,这会让人得病,尤其是病号更不能喝生水,必须煮沸了才能喝。”

“你急什么?且等水凉了再说。将军常道‘沸水澄心,方能见性’”

张九无奈,只能放下热水,灌下一口随身带来的烧刀子。

火辣的酒液滚过喉咙,总算让他缓过一口气。

这酒可是喝一口少一口。

他环顾四周,却震惊地发现。

这座被围困半年的孤城,竟无半分颓势!

角楼里炭火旺盛,士卒们精气神极好,人人铠甲锃亮。

甚至有老卒蹲在角落里啃着热腾腾的馍,香气扑鼻。

“这不会是肉馍吧?!”

张九心思微动,有传闻说,九边将领偶会拿敌人尸体当肉包子……

“你想啥呢?”陈三显然是明白了对方的话语。

只见他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半块油纸包的馍塞给他,“尝尝,将军特供。”

张九咬了一口,瞳孔骤缩。

这馍的筋道,竟比凉州军镇的伙食还好!

“哪来的?!”

“将军有秘法。”陈三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异光,“不仅能变出粮食,还能治伤。”

他掀开衣甲,露出本该致命的箭伤——如今只剩一道浅疤。

张九心头剧震。

半晌回过神来,他又狠狠地咬了一口。

竟比凉州八宝斋的细点还强三分。

嚼了几口咽下,张九抬头看向陈三:“死守孤城半年,你们……竟然还有粮食?”

“粮食算什么?十天半月的,将军还会给咱们提供一些鸡肉,隔天甚至有绿油油的青儿。还有瓜果。”

“你说甚?”张九心中震惊不已,“价值千金的青菜?”

在大周军镇里,有些守将也会养家禽。

但张九的心里,认为鸡肉反而没有那些青儿值钱。

这也无怪他会震惊。

别说是凉州军镇那些乡绅和官老爷了。

就连西宁郡王府,在冬季的时候怕是青儿也难吃得上。

毕竟凉州城里面没有温汤。

只有神京城那些勋贵和文官老爷们,以温汤种菜,才能在冬季时分吃到青儿。

张九咧嘴笑道:“嗯,就是贵人才吃得起的绿油油的菜儿。”

“嘶?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我家将军种的,但地在哪里,我也不晓得。”陈三眼里没有什么喜色,显然已经习以为常,“将军说,这是军机秘密,旁人不要打听。”

张九张了张嘴,下意识点点头。

被困守的孤城,田地,可不就事关军机吗?

二人此时变得沉默起来。

唯有陈三回忆起半年前的谈话。

“这些粮草药材,都是我从南洋带回的秘种所产。当年出海时,偶遇一位波斯老农,他临终前赠我五袋异种,言明需以硝石粉、雪水、骨灰三物混土栽培——这事关军机,尔等切莫外传。”

“都记下将军的话了?”陈庆之森然环视一圈。

韩飞咧嘴一笑:“管他娘波斯种胡种,能填肚子的就是好种!”

“将军连这等秘术都肯示下,末将这条命今后就是您的锄头!”赵铁柱则肃然抱拳。

……

陈三免得张九多想,还是解释了一句:“镇陵关最后面有一处地方,那里由陈将军的人把守,就连咱们这些亲兵都不能踏足。”

“我家将军和陈将军每月朔望日会消失两三个时辰。”

“有时候将军消失三两天,再回来时就有新的粮食和果疏堆满了地窖。”

“陈将军?莫不是肃州骑骁营副将陈庆之?”张九失声唤道。

“对,就是他。”

“你随我来,我带你看点好东西。”

说话间,陈三带着张九下了城楼,沿着破败的小巷一路向北。

最后停在一处守卫森严的民宅里。

进了民房一路沿着地道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藏东西的地窖。

陈三突然掀开地窖木板,张九看见满窖麦粒和稻米竟泛着淡金色光泽。

还有一地的新鲜瓜果。

瞅见这一幕,张九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嘴。

“将军管这叫玄黄戍边粮,吃上一碗能顶上一天不饿。”

他捻起一粒扔进炭火,火光骤亮如炬,“昨夜北蛮探子就是被这火光暴露的……”

张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白花花的稻米。

至此他总算明白孤守城关半年,这些袍泽缘何不气馁。

这是心中有粮不慌呀!

二人重新来到南城楼。

炭火噼啪作响,屋外风雪呼啸。

张九沉默片刻,暂时顾不得陈三嘴里的青儿和这些稻米。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眼下你们还剩多少人?”

陈三脸上的笑容僵住。

过了很久,陈三才开口,声音沙哑道:“半年前,凉州一卫五千六百人冒死深入草原支援……现在,只剩六百六。”

张九手一抖,碗差点摔在地上。

“六百六?那可是五千袍泽呀!”他的声音略显发颤。

这五千六百余,有太多太多袍泽是他的同乡了。

他们……就这么埋尸异乡!!

张九将碗搁下,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掐进血肉犹不自知。

这场北漠和大周的战争已经持续打了五年,死伤无计。

一下子没了5000袍泽,让百战老卒的张九心里浮起一丝戾气。

要不是有王命在身。

他一定要留下来,和孤城的同袍多杀一些北漠蛮子。

陈三点了点头,眼神发冷:“北漠人围而不攻,就是想要耗死我们。”

“为什么?他们数万大军,真要强攻,这座关城早该……”张九攥紧拳头。

“因为他们要的不是这座小小的关城。”陈三冷笑,“他们要的是大周援军。”

张九瞳孔一缩,“你咋就知道?”

“我家将军半年前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将军说这是北蛮子的阳谋。”

陈三压低声音:“北漠新上任的兵马大元帅,为了立威,故意围而不破,就等着肃州、凉州军前来驰援。他们好以逸代劳,再以骑军野战全歼援军。”

张九喉咙发干:“所以……肃州卫半年前没来,现在更不会来?”

陈三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头。

张九猛地灌了一口酒,烈酒烧得他眼眶发红。

陈三顿了顿,好奇道:“老张,西宁郡王派你们这些斥侯给将军送信,难道是凉州那边近期会有援兵过来。”

“不,王爷不能动。凉州那边不会有援兵过来。”张九摇头道。

“为什么?!”

“因为他是异姓王,朝廷对王爷有提防。”张九盯着炭火,声音低沉,“他若尽出凉州军,北漠铁骑就会趁虚而入,直扑关内。”

“除了这点,神京有变,当今昏厥两年不醒,首辅也已经称病两年不起。”

“目前朝局不稳,监国汉王和楚王两派正在争夺内阁支持。”

“王爷也没有办……”

陈三挥手打断:“俺是个粗人,俺也不懂朝局。俺就想知道,西宁郡王不会派你们二十四人过来送死吧?”

张九咬紧牙关,思忖良久方直言道:“我们二十四人除了送信,还有一条死命令,绝对不能让宋将军死在孤城。”

“更加不能让将军落于北漠手上。”

陈三呼吸一滞。

原来,他们早就是弃子。

但下一秒,他立马捕捉到后面那句话。

“你给我说懵了,将军为啥不能死在北漠人手里。”

依他的想法,军人最好的下场,就是马革裹尸死沙场。

这句文绉绉的话,还是将军与他们说的。

张九苦涩一笑:“因为武德将军是宗室子弟,此事,北漠那边已经得知。”

“嘶!”陈三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这些亲卫跟了将军足足五年,但自家将军根本不像一位宗室子弟。

遇战从未怯场过,逢战必身先士卒。

他对每一位士卒情同手足。

亦是因为这一点,整个斥侯营一千五百骑对于少年将军十分信服。

他在斥侯营的军令,比肃州总兵的还要好使。

这样的人,会是宗室?

五年前,北漠新的可汗诞生。

这个所谓的可汗为了在王帐立威,故而尽出北漠精锐六个万夫长。

号称十万铁骑南下扣关。

半年前,将军率斥侯营一千五百骑深入草原。

最终寻到北漠五万大军的后方粮草,继而一把火烧了。

为此,他们躲避北漠追兵,退守至这块城关已经半年之久。

如果不是将军在后面偷摸着种地。

四个月前,他们就应该饿死了。

这时,张九抬头时突然发现城墙箭垛后堆着古怪陶罐,内盛紫色泥浆。

陈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浑不在意道:“那是将军寻回来调的伤药。”

顿了顿,陈三压低声音,“断腿的兄弟抹上就能拄矛守城,虽然三天后必死,但将军说…值了。”

……

一刻钟后,西城关楼。

烽火台的阴影里,张九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武德将军。

他原以为会是个满脸风霜的悍将,或是眼带戾气的杀星。

却不想——

那人只是静立在城垛前,一袭玄色轻甲未着披风。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他的眉骨,却撼不动他半分身形。

先入眼的是他的侧脸。

鼻若悬胆,唇薄如刃,下颌线凌厉得像是雪原上劈出的冰裂。

没有蓄须,面上干干净净,却无半分稚气。

反倒透着一股子冷铁般的沉静。

而后是那双明亮的眼睛。

张九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瞳色比寻常人浅些,像是掺了墨的琥珀,映着关外烽火时,竟泛出几分金褐色的冷光。

不是少年人该有的鲜活明亮。

倒像口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沉着万千尸骨。

最后才是通身的气度。

明明生得一副俊秀皮相,偏被战场磨出了棱角。

脖颈到肩胛的线条绷得笔直,像张拉满的硬弓。

连甲胄缝隙里露出的腕骨都透着股嶙峋的力道。

最骇人的是他握刀的手。

虎口竟结着厚厚的茧,指节处还有未愈的冻疮。

看到这里,张九偷偷咽了口唾液。

他发现少年将军穿着单薄,其在风雪中站立太久却无寒意。

“看够了?”

武德将军突然转头,惊得张九倒退半步。

此刻张九才发觉。

少年将军好看的眉毛下面,那双清澈的眸子却平白给这张脸添了三分煞气。

宋辞见对方怔神,遂又转身望着关外连绵的北漠大营。

有亲军在这时送上白色披风给少年将军披上,披风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卑职凉州夜不收总旗张九,拜见武德将军。”

张九回过神后单膝跪地,颤抖着从靴筒抽出一截空心骨。

良久后旋开露出绢布。

宋辞接过空白的绢布,再复以茶水浸润,凉干后显出几行密字:

“北漠萨满以星象占卜,知汝乃亲王血裔,欲生擒祭天。西宁郡王笔。”

“令:焚关南撤,接应已在鬼哭峡备火龙出水戏。”

“另:北漠萨满占得‘蟠龙现则王帐倾’,此乃一石二鸟之计。监国旨意,速率部属逃回京师。护送先王灵位归宗。”

宋辞看完密信,在看到护送先王灵位归宗时,他低笑一声,指节捏得发白。

“监国……让我逃?”

“整个镇陵关只有六百匹战马,而我这里有一千二百人。”

“禀将军,北漠新上任萨满,点名要你的人头祭祀今年战死的草原勇士。”

张九咬了咬牙道:“请将军给卑职五百步卒,某愿替将军留守孤城,将军可率轻骑趁夜南撤。”

旁边的陈三定定地看了眼张九,半晌忍不住道:“将军,咱们守得住!关内粮草充足,伤兵都能战,再守三个月也不成问题!”

“三个月后会有大风雪,北漠人肯定会北撤,那时候咱们再突围不迟。”

“可暴风雪天,北漠铁骑难以驰骋,咱们的骑军同样受不了这鸟天气。”张九插了一句。

宋辞没说话,只是将绢布凑近火把,想了想,他又抽出一张收进怀中。

火光吞噬绢布字迹的刹那,顿让张九联想到23名死在雪地里的夜不收袍泽。

他异常好奇,宋将军究竟是宗室哪一脉子弟。

作为宗室,他不应该出现在肃州卫,更不应该是一名斥侯把总。

毕竟斥侯营不是勋贵子弟呆的地方,更遑论他还是宗室。

难道……忠义亲王府亲军送来的消息有误?

“将军……您到底是何人?为何西宁郡王如此看重?”

终于,张九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