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唰唰唰唰唰——
西门木栖侧躺在沙发上,数着信封里塞得满满当当的钞票。他斜着身体,点完钞票后便把它豪气地甩到了桌子上。钱袋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遥控器的红色按钮上——那是电视机的开机键。
黑色的屏幕久违地浮现开机动画,然后定格在了一档综艺节目上。
听到电视机响,西门木栖伸出胳膊,勾起遥控器,刚想关掉它,再好好睡个午觉,但被这档节目勾起了兴趣——节目的主题是“灵异采访”。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按下回放键。屏幕上出现衣着端庄得体的主持人邀请嘉宾进场的场面。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他身穿一件浅蓝色的T恤和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毫不怯场地边走边冲台下的观众打招呼。
西门木栖跷了跷腿,甩掉挂在脚上的板鞋,然后盘腿坐在沙发上,集中注意力。
“大家好,我叫陈从南,是石城大学体育学院的大三学生。”嘉宾介绍起自己来。
没想到还是我母校的学生,西门木栖嘟囔着。
主持人问陈从南:“听说你在上个周目击到了一场灵异事件,可不可以详细地给我们讲讲。”
“可以。”陈从南点头道,“上个周周三,我租了辆车去兜风……”
“你有驾照吗?”主持人插嘴问道。
“当然,都大三了,再怎么说也得考出来了吧。驾校也只包三年教学。”陈从南说,“我没驾照也租不出车来吧。”
“这位嘉宾说得的的确确在理。”主持人莞尔一笑,“不过,台下和电视机前还没考出驾照的大三学生们可就有难了。”他续上话题,“你们周三不需要上课吗?”
“上午原本有课,但老师调课了,上上周便告诉我们了。下午本来就是公休。”
“然后你就租了车准备去兜风是吗?”
“是。”
主持人对着台下的观众一笑,“不愧是游手好闲的大学生,我们上班族要是周三也都有公休就好了,老板有事不是让我们加班而是放假就好了。”台下应声而笑,他转身重新面向嘉宾,“好了,不开玩笑了,你继续讲。”
“我注意到乡间有一栋自建的房子。”陈从南摇摇头,自我纠正道,“不是乡间,而是荒野,因为那里实在是太偏僻了,根本没有人。这栋房子就这么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之中,好像都市怪谈里那些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鬼屋一样。”
“嘉宾的话直入正题。偏僻!荒野!鬼屋!都是灵异事件中经常会有的元素。”
主持人静静地听他讲述,不时补充两句调节气氛,俨然不是刚刚插科打诨的模样了,看来他也知道这个节目的主次,以及嘉宾所讲的话的轻重。
“房子的样子很奇怪,虽然有二层,但看上去却比一层的农村砖瓦房还……简陋。外表看上去就像刚刮完鳞的鱼,粗糙而又规整。”陈从南顿了顿,“于是我让车慢下来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结果看到二楼的窗户里有什么东西迅速地飞了起来,然后又落了下来,在房间里乱窜。那不像是人,也不是人能有的速度。而且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手。”
“看起来像一只手?那么你感觉那会是什么东西呢?”
“飞尸,一个会飞的残肢断臂,就像《亚当斯一家》中的那个会动的断手一样。”陈从南视线飘到一点,回想道,“这样想来,这个别墅外观的异样感减轻了许多,但这并不是说它并不异样了,而只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十分契合它的词语——棺材。这栋房子好像一栋‘棺材馆’。”
“这听起来确实很不科学,很符合我们节目的主题。”主持人问他,“那下面呢?你有没有进到‘棺材馆’里调查那个断手的秘密?”
陈从南接过话匣子,“我把车靠在路边,然后下车进到那栋房子的院子里。”他接着说,“我扭了扭门把手,发现被从里面锁上了。于是我走向窗户。屋子里面有很多灰尘,但是可以看出来,还是有被简单打扫的——这栋房子应该是有人在住的。”
“原来如此。嘉宾十分有眼力,他做了一个简单的推理,得出这栋笼罩在‘飞尸’怪谈神秘面纱之下的‘棺材馆’是有主人的。”主持人为大家解释道。
西门木栖表情轻松,他也经常进行推理,对这种观察灰尘情况进行分析的推理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
至于他为何经常进行推理,则是和他的职业有关——他是一名私家侦探。
西门木栖经营着位于海边的一家侦探事务所,平日里不仅接调查外遇这种三流侦探接的活儿,还和街对面的新闻报社有所合作,他们会不时地给他提供一些连警方都觉得发愁的案子,他则会根据线索进行推理,得出案件的真相。
然后,他会获得一笔不菲的酬金,新闻报社和警方那边借由独家新闻和破解谜案也会获利,他们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相互关系罢了。
西门木栖刚刚在数的信封里的钱便是来源于此,里面还放着一封对他又一次大展身手的感谢信。由于寄了太多次了,里面的话术也都大差不差,于是他有些懒得看了,只是随意地把它扔在桌角。
西门木栖把视线移向桌边,那里放着一封信……不对,怎么是两封?他顿感奇怪。
他拿起来,扔掉新闻报社那封,发现还有一封不认识的人寄的信——应该是委托信。
“没办法了。”他想着自己刚刚获得了一笔不菲的酬金,可以潇洒一阵子了,短时间内应该不用接案子了,准备一会儿写封回信推辞掉,就说自己手头案子太紧了,已经满了。
“我注意到电视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因此推测别墅主人应该是一个基督徒。”电视里,嘉宾陈从南还在推理着。
“不错,看来我们的嘉宾非常有推理头脑。”主持人看向陈从南,“还有呢?”
陈从南支支吾吾道:“后来,我听见有人从楼梯下来了,便走了。”
主持人和观众脸上明显有些扫兴。
“那么,既然这位嘉宾讲完了,我们就有请下一位嘉宾入场吧。”主持人对陈从南说,“这位嘉宾,如果您目击了新的灵异事件或者这次你口中的‘飞尸’灵异事件有更深的进展,欢迎你继续参加我们的节目,现在还请先行退场吧。”
……说实话,作为一个灵异节目来看,这档节目还真是有够无聊的。甚至连像样的分析都没有几句,只是听嘉宾说完目击情报就把他赶下台,也太草率了吧?
西门木栖摇摇头。至于嘉宾口中的飞尸是什么,大概率和尼斯湖水怪一样,不过是眼睛的错觉吧——果然灵异故事都是经不过考究的东西,跟推理八竿子打不着。
他顿感无聊,看这种节目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还是看看委托信上写了什么吧。西门木栖穿上略大的板鞋,从茶几底下拿了罐咖啡,掀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撕开信,读了起来。
“敬爱的西门木栖先生:
我对您的大名早有耳闻,您之前侦破了多起出名的案件,虽不知是否经由您授意,但这些案件都被新闻报社刊载在各大杂志上,无一不令我感到佩服,您确实无愧于侦探的名号。
近日以来,我和我的另外两位兄弟都收到了一封信。信的署名是我的父亲,但是内容很奇怪:
吾命不久,将与鬼神相邻。待尔等阅此信,吾或已辞世矣。吾少时略积薄资,除筑一乡间别墅以备养老,余皆蓄之未用。吾曾微露其意于尔等,望得暇时聚于别墅,共叙情谊,由此或可窥吾存款之所在。尔等三人各取所需,分配之可也。兄弟以和为贵,和气生财,若有债务,当共担之,先用吾之存款以偿之。另,勿寻我。
父亲留下了这样内容的一封信,但父亲人在哪里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眼下只能根据父亲信里的要求来做。我们三兄弟约好三天后在父亲的别墅里汇合。
我怕父亲高估了我们几个人的推理能力,而导致父亲的遗产被埋没。因此,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大展身手,帮助我们一把,根据我们几人所思所想推测出父亲存款所藏之地。
如果您同意的话,请于三日后的下午三点在前花公园与我会合,我接您去我父亲的别墅。
张留良,敬上。”
西门木栖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僵硬,“不好……”他抬起头来,看向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时针的指针指向三,分针的指针正指在六上,已经是三点三十分了。
西门木栖看向信封。信件的寄出时间是……两天前,明天就是约定时间了。
可这个时间的话……根本无法回信拒绝了吧。
可恶。他在心中怒骂自己,自己下次一定把所有信都拆开——至于好不好好读完就说不定了,那是另外的问题。
*
迎着带着湿意的风,他出发了。
天空中乌云氤氲,随风鼓动,好似黑魆魆的波涛,从天边冲向视平线尽头。
空气清冽,随着西门木栖的呼吸而鼓热。空气的水汽、温度与运动似乎在相互颉颃,上升气流不断地来回捯着空气,它好像一个不受控的风筝,在狂风下飞不好也收不回来,现在的天气就是这样的一个不稳定的中间态。
四处渐渐变得濡湿了起来,除了西门木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棱角分明,眼神坚毅,鼻梁挺而高,面色萎黄,整张脸恰如铮然的铠甲。
正值午后,可惜阳光不是正好。
他孑然穿行在两栋高楼之间带棚顶的甬道间,周围一片岑寂——这种破天气,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他也不会出来。
都是因为那封信!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西门木栖,哪里有空掺和你们自家的财产纠纷。你信里说得一套一套的,把我吹得天花乱坠,但到头来还不是让我给你处理那些破事。
西门木栖在心中抱怨道。
可不管再怎么评价写信的人不好,他也推卸不了自己拖拉造成如此事态的责任。
西门木栖怏怏不乐地走出甬道,出现在街上。
濡湿的空气仿佛油画的画布,仅仅铺上了一层底色,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显得影影绰绰。
他趿拉着略大的板鞋,走在路边蓊郁的行道树底下。
潮湿的树叶间,风鼓过,泛起一阵寒意。
西门木栖侧身走出两棵树之间的罅隙,从小道插进了他和张留良“约好”汇合的公园。
四周阒无一人,他咂了下嘴,摸了摸自己下骸骨上的胡刺,心里发愁。
“人呢?”
他抬起胳膊看了眼手表,三点零五分。他们约好了三点汇合,现在人呢?他想问,却不知道能问谁,该问谁。
蓦然,他瞥见花园门口停着一辆小型轿车,尾气弥漫成团,应该跟他一样,也是刚刚来到。轿车的车头和车尾恰好被行道树挡住,所以他方才没注意到——自己是从岔道插进来的,想必对方也没注意到他。
于是,他主动靠近那辆车,敲了敲车窗——对方摇下玻璃,这才意识到自己要找的侦探西门木栖已经到了。
“久等了,卡点来真是抱歉。”男人讪笑道。
“你是……?”
“张留良。”男人问道,“你是西门木栖侦探对吧?”
“是。”西门木栖说。
这天气一般也不会有别人在街上等人了吧,他想。
“看来我给你寄的信有及时送到。”张留良摩拳擦掌道,“还好赶上了。”
西门木栖上车,随手带好了车门。
“抱歉,来的路上遇见了一场车祸,堵了会儿车,一会儿我们绕道走。”
“没事,我也刚到。”
张留良搓了搓自己满是皱纹的手,眼角的鱼尾纹也十分明显。他留着一头鬣毛般的头发,其间有很多白发,应该有段时间没有修剪和烫染了,看起来有些狼狈。
黑白相间的头发配一张皱巴巴的中年脸,老旧的短袖衬衣撑着他有些臃肿的身体。他看起来饱经岁月,也应该就是年老力衰的原因才请的西门木栖吧——西门木栖从他的信中读出的更多是对于资产问题的烦恼,而不是对父亲失踪的烦恼。
“关于您帮我们兄弟找到父亲遗产的酬金……”
“等找到你们父亲的遗产之后再说吧。”西门木栖犹豫道,“你看起来很缺钱的样子。”
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虽然不太好,但他的的确确看起来很缺钱。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西门木栖才暂且搁置了“酬金”这个问题。
现在跟他讨论也讨论不出什么好价格来,不如等着他拿到他父亲的遗产以后再做讨论,那时应该会好得多,西门木栖想。
“那真是多谢了。事实正如您所说,我手头很紧,所以才急着让您帮我找到父亲留下的遗产。”张留良说,“二弟有车贷,三弟有房贷,我们手头都不太富裕。”
“不用谢,我也只是为了方便谈价做的特殊考虑罢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地方土音,搭配他那张笑脸,看起来倒很朴实。
汽车哄一声启动,听起来发动机有些毛病,或者说该换了——这年头需要手摇窗户的车可不多见。
沿着坡道向下滑行,拐过右转绿灯的十字路口,直行两公里,他们踏入国道的区域。
西门木栖坐在后排靠右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飞逝的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它们以时速八十公里的速度行驶着,穿过市区内偏浓的雾气,来到三环以外的郊区,直直地向着远方驶去。
周围的建筑物渐渐地都消失了,路上只剩下零星的几辆车而已。这条路看上去很长,这段旅程也会很长。
张留良不知是否察觉出西门木栖心中所想,向他解释说:“父亲的别墅建在乡下,离市区很远,要跑一个小时路程,还请见谅。”
“嗯。”西门木栖淡然答应,继续盯向窗外。
别墅吗?他想。父亲这么有钱他们三兄弟怎么会这么穷?是有什么矛盾吗?
“你父亲住的是别墅,那你们家应该很富裕啊,怎么会缺钱呢?”西门木栖忍不住问。
“怎么说呢?虽然说是别墅,也主要是出于父亲总是这么叫他的房子的缘故。实际上,它看起来不但不豪华,甚至可以说是很寒酸。信中所说的遗产也不过是他早年攒的一些闲钱加上他的养老金罢了。总是,等到了地方……你应该就知道了。”
寒酸吗?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这么说吗?那得有多寒酸呢?西门木栖有些好奇地想。
窗外的风景已经变了,只剩下层层叠叠的茂密田畴,整齐的绿浪随风而舞,如同海中的水母,挥舞着它们那洒脱的触手。
现在的季节是夏天,到了万物生长的好季节,但唯独人类会觉得苦不堪言,燥热与潮湿缠绕全身,吹多了空调老了还容易得痛风,真是干啥都不行,啥都不做,中暑的结果只会更坏。
西门木栖讨厌夏天,他的出租屋——也就是侦探事务所——靠在海边,夏天闹哄哄的,惹得他做不进推理题里去。
张留良双手把着方向盘,西门木栖望过去。
他问道:“可以开窗吗?”
“哎,可以,请自便。”张留良说。
他示意西门木栖自己把窗户“摇”下来。
这辆车无法做到智能或半智能地控制其他座位的窗户自动升降。
“好。”
西门木栖摇开窗,风夹缝席卷而来,吹着西门木栖的半张脸,带给他一种潮湿而又清新的味道。
汽车行驶了一个小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车子缓缓停下。
看见眼前的别墅,西门木栖顿感吃惊,他有料到他口中的“别墅”跟张留良口中的“别墅”有偏差,但没想到偏差如此之大,可以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先说环境,这栋所谓别墅的四周没有什么房屋,是独栋的,看起来荒凉极了。建在这种地方的别墅,有水有电就是万幸了。
关于“别墅”为何寒酸,看外观就知道了。它的外观十分朴素,跟赫鲁晓夫楼都有的一拼,西门木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抗战时期,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叫它别墅。
这……看起来有点像自己昨天看的“灵异采访”综艺中提到的那栋“棺材馆”,他想。
“旅途劳顿,辛苦了。”张留良对西门木栖说,“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父亲的别墅寒酸了吧。这真不是我审美差或者眼光低,而是父亲自己的问题。”
“的确。”
西门木栖难得赞同委托人的观点。
车停好后,两人分别打开车门,下了车。
西门木栖仰头看这栋寒酸的别墅。
张留良笑着站到了他的旁边,“有些不太理解吧,关于‘别墅’‘别出心裁’的外观这点。”
“是。”西门木栖坦诚道,“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父亲一点也不在乎别墅的外观,他的原话是:‘反正我也不出门,管外观干什么,还多花钱,不如把钱集中用到该用的地方上去。’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对吧,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但是父亲这样就肯定给我们留了一份数量可观的遗产。”
西门木栖走进大门后四处打量着别墅。也许是侦探的天性使然,他每来到一个地方都会最先摸清楚这个地方的大小、环境、结构,尤其是这种宛如推理小说里的馆一样的建筑物,更是要把它的情况熟记于心。他环绕着用脚步丈量着别墅的面积,长他大约走了28步半,宽他大致走了21步半,边走边心算着它们的数据。
完成后,他在南边的门前抬头仰望着这栋别墅,将它的外貌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两层楼,黑白色外观,无阁楼,屋顶用砖瓦封顶。门前有两个台阶,一个小水泥平台。院子没有打理,满是杂草和泥土,正如张留良所说,他父亲看来是不出门的。
另外,他注意到别墅四周顶端有几个通风口,应该连接着二层。
“有点微妙……”西门木栖自言自语道。
张留良跟在西门木栖身后,在判断西门木栖已经在外面转够了以后,说一句“门没有锁”,便上前开门,邀请西门木栖进去。
进门后是一片空旷的门厅区域,只在天花板装修有一个巨大的吊顶,地板上铺设有一张巨大的地毯,再来别无他物。
“这栋别墅的结构是我们父亲按照自己的喜好设计建造的,因此很多地方会看起来很奇怪,最奇怪的地方我留着一会儿跟你讲。”张留良伸手示意西门木栖向左走,“左边是客厅,客厅右边靠近门口的一块区域是厨房。”
他又在转角处解释道:“右边靠前的是公共卫生间,靠后、也就是靠南的区域是我父亲的卧室——也就是主卧。”
转角北面有一个入口,他又面向那里开口说:“里面有三个房间,书房和两间客房。西北边的那块区域则是楼梯与杂货间。”
简单解释完这些,他们终才步入客厅。
客厅靠西的地方摆着一张沙发,但离墙有些距离。有一个人正坐在那上面,身前的圆形茶几上摆着一杯大麦茶,细细的茶秆漂浮在水上,仿若湖上的鱼漂。
见两人走近,他把背从身后的沙发上移开,俩胳膊肘在膝盖上撑起来,双手摆出金字塔的形状,看上去有点烦恼。
那人的面容看起来比张留良要好很多,虽然也逃不过泪沟、法令纹的折磨。他面色偏白,胳膊比脸和手的颜色要浅,身穿一件浅蓝色衬衫和西裤,看起来像是个经常外出跑业务的,可能是办保险之类的人。不管是他面前的大麦茶还是他见人来时摆出的架势,都透露出一股老牌销售的气质。
“大哥,你来了啊。”
“嗯,没想到你居然比我早来。路途遥远,辛苦你了。”
“不,我没事的。”他看向西门木栖,“他是谁?你儿子吗?”
在他们中间,西门木栖确实显得有些过于年轻了,他只有二十五岁。
“他是个侦探,西门木栖,你可能听说过,我请他过来帮我们推理一下父亲留下的信——谁知道我们三个臭皮匠到底能不能顶上一个诸葛亮。”
“哦哦,他呀,我知道一点。”
虽然他这么说,但从他那浮动的眼色来看,他应该是茫然不知的,不过西门木栖对此也觉得无所谓,他本就不是什么爱出风头的人,虽然有时候不得不出风头——新闻报社那帮人偶尔会把他的照片挂在新闻头条上,还写什么‘本市最强侦探西门木栖再次侦破谜案’的尴尬宣传语。
“我是张百良,是张留良大哥的二弟。”张百良站起来,和西门木栖紧紧地握了下手,这看起来像是他的销售公式,“坐吧。哎,老爸也真是的,客厅里居然就摆着一张两人的沙发。”
“没事,你们兄弟俩坐吧,我想四处转转。有没有哪个房间有东西不方便外人看的?我留意下,身为外人,别僭越了。”
“这……”
张留良跟张百良对视,互相确认了下,然后摇头。
“应该没有吧。实际上,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我们父亲不仅仅是不想外出,还不想让别人进入他的别墅,他几乎跟外界隔绝了,就跟原始人一样。因此,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都放了些什么东西,藏了些什么‘宝贝’。你要是发现了什么值钱货,告诉我们就行了。”
张百良接着说完。
西门木栖点头,确认道:“我明白了。”

室内的装饰跟别墅整体外观一样,比较简陋,门厅看来已经是这栋别墅最高规格的奢华了。客厅对面是一面电视墙,上面悬着一卷像是照相馆的幕布,下面放着一个大的电视柜。电视右边放着一个石英钟,西门木栖拿手表跟它比对了下时间,发现晚了五分钟——他昨天刚刚调试过自己的手表,因此自己的时间绝对准确无误,只能是石英钟的时间出了问题。电视镶入墙内,从侧面来看,严丝合缝。
南面是两扇百叶窗,现在是关闭的状态,天气阴郁,没有阳光能穿过大气层再穿过窗户透进来,所以开着关着都一样。屋内开着顶灯,倒还算亮堂。
百叶窗旁边有一个十字架,上面钉着耶稣,阴郁的环境下,时间好像真的回到了中世纪犹大出卖基督的那一刻。
十字架……昨天那档“灵异访问”节目也提到过,嘉宾还因此推断馆主是个基督徒。西门木栖想。
“果然,这里就是嘉宾口中的那栋‘棺材馆’吧。”
西门木栖走向石英钟,抬起胳膊将它拿了下来,反过来,转动旋钮,调试它的时间。在放回去的时候,他发现石英钟后的墙面上有着一个十字形的阴影,但被石英钟整个包了起来,因此并没有显得突兀——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这点。
厨房内的瓷质台面上,凌乱地放着煤气灶、电磁炉、烤箱、炸锅、汤锅等锅具,墙上挂着刀架以及几把勺子,搅拌机一类的机器放在一旁的透明拉门的柜子里。油烟机顶在顶棚上。如此而已,跟一般家庭别无二致。但西门木栖倒觉得有些新奇:没想到对房屋构造、房间布置如此随意的主人家的厨房竟然摆放得这么齐全、整齐。
他对馆主人有点改观了,感觉这别墅里一定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
走出厨房,他从电视墙的一边走到另一边,跟在外面时一样,用脚丈量着距离,大约是七步——这是他作为侦探不自觉养成的习惯。
他走向东边——所谓的公卫其实就是主卧的卫生间,不过其他房间都没有卫生间,因此是公卫。里面只有简单的洗漱台、梳妆台,以及简单的淋浴设施,没有浴缸。一眼望尽,没有需要特别注意的点。西门木栖进去跺着脚转了一圈,确认好瓷砖底下没有暗格可以藏东西。
卧室西南角是一张大的双人床,东北角是一张大的书桌,东边是一排大衣柜——奇怪的是,东南角有一片区域被用水泥填出了一块三角形的区域,看起来有些碍眼。
国外有些酒店总是在尽头的房间设计出三角,但那是一个玻璃,用于增加采光面的设计——这个却不是。
可能是承重柱吧,西门木栖想,他一时想不出其他的作用来。
南面的窗户跟客厅一样,是两扇百叶窗。现在也是开着的,但也没有光照进来——西门木栖进门时随手开了灯。
西门木栖走向那张大书桌,书桌上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摆着诸如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作家的书,看来别墅主人喜欢日本的物哀文学。
台灯关着,底下摊着一本本子,上面横躺着一支笔,顶着纸页,在上面浸染上了许多油墨,看来放了很久了。
他把笔拿开,翻看起那本本子来,看来是一本日记,上面写着别墅主人略显秀气的字,例如: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不需要钟表,与世隔绝,这里就是我的世外桃源。”
西门木栖飞快地扫视着文字,往前翻,注意到另一段文字:
“人生活在房间里,皮肤总会产生一些粉尘,真是麻烦至极。房子一大就会很难打扫,房子不大就会住得很不舒服,真矛盾。我也不想请保姆来替我打扫,打扰我的清静生活。我要是活在电脑里,不需要的垃圾直接拖到垃圾箱里就好了。”
下面写着日期,是三年前,看来是很早之前写的了。
读完日记,西门木栖走出房间,向客厅拐角处走去,进入北面的长廊入口,从书房开始进入察看。
书房中央放着一个躺椅、一个普通的木质椅子以及一张方形的桌子,上面放着几本书,是太宰治的《女生徒》和《斜阳》,北面是普通的推拉窗,两侧厚重的窗帘虚掩着。
两侧的书架,被规整地分类过,左边主要是哲学类、日本文学类、中国名著类。右边主要是社会科学类和推理小说类。数十本推理小说放在里面看起来有些异样,西门木栖主观认为这不像是别墅主人喜欢的类型的书,他自己倒是十分喜欢。他瞥了一眼,那堆推理小说里名作居多,基本都是《无人生还》《福尔摩斯探案集》《东方快车谋杀案》《爱伦·坡短篇小说集》一类的欧美经典。
书房东边的两间客房是一样的规格:进门右手边是一张单人床,左手边靠墙是一排小柜子。两个房间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走廊尽头那间客房的东北角没有小的床头柜,第一间客房则有。原因是,那间客房跟主卧一样,一角被用水泥填出了一个三角区域,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这个房间的三角区域在东北角,表面还被刷了白色的墙粉,主卧则没有。
西门木栖忖度着别墅主人的想法以及这个别墅的结构:别墅有意地削了两个角,光从外貌上看就像一个西方吸血鬼的棺材,同时选在别墅的右侧开口,主人平时也几乎不出门,这栋馆就像是主人给自己准备好的棺材一样,“棺材馆”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他转回客厅,刚刚要踏上楼梯,张留良摊着笑靠了上来,说:“二楼就是我跟你说的最奇怪的地方,算是父亲的暴力美学了。”

西门木栖心下疑惑,跟着张留良踏上楼梯,同时暗暗测算着楼梯的尺寸。楼梯宽约一点五米,每个台阶约十厘米,坡度大约是30度。通道高度约莫两米,呈平行状,由此出现的三角形区域应该也算是杂货间的一部分,这个杂货间似乎就是楼梯余下的空间的简称。右手边的那块区域也是杂货间。
张留良拿着手电筒照路,走在前面——天变得越来越暗了,西门木栖跟在他身后。走过二十个台阶后,是一个小的缓步台,长约三米,宽约一米——张留良环照四周,让西门木栖环看。两人面前的墙,长约三米,高约两米——缓步台上,形成了一个底边长三米、宽一米,高两米的长方体空间。
拐过角后又是同样的一串二十阶的楼梯,缓步台上的墙正中央挂着两幅一米高的画分别对着两个昏暗的通道。
张留良不断地照着周围的东西,在西门木栖看够了以后才继续向上走去。台阶尽头有一扇实木门,张留良拉住门把手,门没锁。打开门后,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张留良照向那片幽暗,见此景,西门木栖终于明白张留良为何称奇了:
整个二层,没有任何房间,是一整个空旷的大平台——东北和东南角跟一楼一样,有两块三角形区域。
为何张留良说这是他父亲的暴力美学呢?西门木栖也一看便知。空旷的平台里落满了灰尘,没有任何电子设施,连灯都没有,也没有任何装修,水泥铺天盖地,只有中央以及靠窗的几个地方摆着几个画架、油画颜料、松节油、颜料盘等,地上扔着许多塑料刮刀,旁边还有几个塑料水桶,里面装着混着零杂的颜料。除了这些美术用品,各个角落里还散着一堆各式各样的鞋子。门厅处没有鞋柜,原来是都堆到了这里来。鞋子散乱地扔在各个角落里,并不整齐,但跟整个楼层的氛围一致。这整层房间,是他父亲的画室!
西门木栖在心中发出无声的感叹,同时想:“这里就是陈从南嘉宾看到上蹿下跳的‘飞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