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生命有限,只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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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私人阅读笔记,记录了我近几年的阅读感受——关于西方文学史上10位伟大作家及其作品。

之所以将这一份私人记录公布于众,并非好为人师,也并非为想读书而不知读什么的年青一代献计献策。更多的,是对自己的阅读历程的回顾总结,是一种阅读再梳理过后的温习。

自古而今,了不起的作家固然多,了不起的读者也不乏其人。甚至可以说,了不起的作家,首先需是了不起的读者——可以从以往的经典书目中汲取营养,将自己也栽培成大树。

了不起的作家固然不容易成为,而了不起的读者也设有门槛。如果没有沙里淘金的耐心和眼力,是不可能成为了不起的读者的。观千剑而后识器,千帆过尽皆不是的寂寞,需要忍耐。

读书,是一种“遇”,有时相遇早了,翻开一本书的人尚未具备理解这本书的能力,只知道它“好”,却不知道好在哪里。恰逢其时的“遇”,难能可贵,这意味这个人在翻开此书之前已经在心智和见识等各个方面做好了充分准备。他足以对这本书里的大部分内容心领神会且陶醉其中。

朱熹《观书有感》云: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次日中流自在行。

意思是,读书有时会遇到艰涩难懂之处,当时苦思冥想也不见得懂,但积淀日久,时机到了,则无需费力,自然就豁然开朗。有读书经验的人对以上两点或多或少都有同感。这样看来,读书又何必在乎时机?读,而已矣。

真正的阅读,应该是友情的,而非爱情的。友情,不需要爱情那般“立等可取”的效果,相反,它给双方最充裕的时间和最大的耐心。它无需反复确认,而是给双方最大的信任——相信一本书会给你机会和时间去懂它,也相信自己有读懂这本书的能力。阅读,在于“懂得”,而非“读过”。

2

卡尔维诺是了不起的读者。他读过很多经典文学作品,也可以对这些文学作品说一句“我懂你”。他写的《为什么读经典》可以说是谈论经典的经典之作。无数读者认识经典作品是从这本书开始的。而我的这一本阅读笔记,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在卡尔维诺的“指导”之下诞生的。因为在阅读这件事上,我只想把时间花在经典作品上。

经典就像一根永远燃烧不尽的火把,点亮它,举起它,带着它走起来,它就可以帮助我们看清沿途的诸多事物,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生活,认识世界。

经典还是什么?经典还会对读者发挥显性或隐性影响。显性的影响指的是,它因具有某种无可替代的独特性而在读者心里留下烙印,以至于一看到这个烙印就会想起这部作品。隐性的影响指的是,它像是某种无意识的东西暗藏在读者记忆中,成为读者看世界之眼光的一部分。

经典还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它带着前人对它的扩充而来,又随时准备吸纳后人的见解,被随时注入。阅读经典,就是进入一个业已形成的伟大共同体,那里已经栖居了众多就这部经典有着真知灼见的大人物,他们各据一方,笑脸相迎,似乎对每一个新来的人说:“来啦?坐吧。”这,太像是一个神秘组织,彼此辨认的暗号,就是手上这本经典。

一部经典还必须是这样一本书,它容易引起评论,但同时也具有把所有评论从自己身上轻轻抖落的能力。一个人只要翻开经典,读进去,就再也无暇顾及书页空白处别人留下的或拙劣或不那么拙劣的足迹了。

经典还是这样一类书,我们以为自己懂了,但越是读,就越发现它的独特和不可思议。经典作品的触角可以延伸到一个人看世界的方方面面,它无所不包,几乎能为你创造一个宇宙。一个发现属于自己的“宇宙之书”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你总是可以在与这本书的互动中确立自己。

一部经典,不是孤立的,它处于某一个庞大的谱系之中。认识了一部经典,意味着认识了一个家族。只要沿着这个家族谱系摸索下去,你的所得将会更加完整,你的宇宙也更为浩瀚。

出版物迭出的时代,最不缺的大概就是书了。科技发达,书的形式也多种多样,似乎每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读书人”。这种情形下,如何鉴别和选择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加拿大心理学家乔丹·皮特森说,人每天所做的,其实就是处理信息。一个人从起床开始就会接触到各种信息,有声的,无声的,自己的,别人的。如何妥善处理信息几乎成了每个人每天关心的唯一主题。

书,可以说是信息的载体。面对鱼龙混杂的图书汪洋,如何取舍,取决于一个人处理信息的能力。当有限的经典被大量读物掩盖时,慧眼独具的人总愿意花大力气从喧嚣的噪音中抢救出真正值得聆听的美妙音乐。就算经典里的论调与当下的流行意见再怎么格格不入,也要坚持让经典发声,坚持通过经典发声。日子久了,自然会有更多人知道何谓“呕哑嘲哳难为听”,何谓“如听仙乐耳暂明”。

据说苏格拉底在临死之际还坚持练习用长笛吹奏一首乐曲,有人问他,这个时候练习还有什么用呢?苏格拉底答道:至少我死之前可以学习这首曲子。捍卫经典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姿势,至少,我们有生之年,可以选择亲近经典。

说了很多关于经典的话,好像我很懂经典,其实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以这样的方式敲打自己:不要荒废时日,要多亲近经典。

古今中外的经典都值得阅读,凡是那些经过时间洗涤依然被公认为是值得流传下去的作品都称得上是经典。荷马史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孔孟老庄,都在经典之列。时间不会欺骗人,那些在时间长河里熠熠生辉的作品,总能被人发现并一直流传下去。把时间用在阅读经典上,可以让一个人不像他自己,可以让一个人更是他自己,相反,未经时间考验的作品,读了和没读差别不大。

经典如此好,值得善待,值得温柔以待。所以,读经典,还是要细读,慢读。

读经典,可以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克服岁月的侵蚀。

我们发现,很多七八十岁高龄的读书人依旧能够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思想。这是因为一个人的心智就像肌肉一样,可以锻炼。一个人的头脑可以通过阅读与思考获得无限成长和发展。相反,如果一个人不常思考,他的心智就会像长时间未经锻炼的肌肉一样渐渐萎缩,直到消失。

读经典,可以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局限。

身处信息时代,容易被手机、电脑、游戏机等各种娱乐包围,但这些事物对心智成长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让我们变得麻木、迟钝、空虚。相比之下,书是人类最好的伴侣。可惜的是,这一点很少有人察觉。假想一下,如果将你流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没有手机、电脑、电视等,只有十本书,你很可能会因此享受一段更为充实的时光。

懒得读书的最强大理由,大概就是“没空”。所以,我们总是一无所知却耻于做一个初学者。其结果是,不仅不去运用自己思维的能力,无法享受思维的乐趣,还会沦为舆论的奴仆,只能做以他人之见为主见的无根者,做缺乏精神主张的流浪儿。

人是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人拥有其他动物所没有的理解力。上天赋予我们思考能力,绝不是用来浪费的。来吧,继续翻开一本经典,读下去。要相信,一个人越能读就越能读,这个“能”,既指意愿,也指能力。而意愿之“能”比能力之“能”更首要。

3

作为一个普通读者,与所读之书都算有缘,续缘的方式有多种,比如可以不断重读。更好的,则是通过自己让更多朋友也来读一读。至于读后能否和我有一样的感受,那是强求不来也不必强求的。好在一部分朋友读过我所推荐的书也会觉得好,甚至会向我表达感谢。每当这时候,我格外开心,倒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多大的事情,而是觉得吾道不孤。

阅读,可以是为了感受阅读所带来的快感,也可以是为了学习。或者,不谈什么具有目的性的“为了”,阅读本身就是意义和目的。好的书籍会给人以好的阅读体验,让人成长,坏的书籍适得其反。当然,也有人深信没有坏的书籍,只有坏的读法。那我想问的是,好的读法是怎样培养起来的呢?归根到底,还是通过阅读好的书籍而来的。

生命有限,所读有限,区分书籍好坏是阅读的第一步,甚至是头等大事。所以,布罗茨基说读书像是航行,航行需要罗盘导航,读书也需要那种印刷品海洋中的某种罗盘,为读书人导向一个又一个的美丽所在。它们可能在东方,可能在西方、南美、北欧……更有可能,你想借助这罗盘,划动自己那独自飘摇的木筏,东南西北地全球都走上一遭。听听诗歌,读读散文,看看小说,思考会儿从久远的希腊发端而来的哲学问题……一路上遇到不同的人,了解不同的事。

书籍的海洋是广阔无垠的,可谁来扮演罗盘的角色呢?毫无疑问,就是文学批评。文学批评会在较短的篇幅内告知读者一本书讲了什么,讲得如何。读者可以以此把握一本书值不值得读。一个好的阅读罗盘,可以为读者省去好多时间,使他们在有限生命中读到最好的书。

但同时,布罗茨基敏锐地指出,一个评论家带来的麻烦甚至比他所发挥的作用还大。

一个评论家有可能是一个雇佣文人,并没什么知识;他还可能只对某种写作方式或者某类书籍擅长并充满偏爱,甚至,他干脆和某个出版社沆瀣一气去利用读者而牟利。最好的也是最坏的评论家是像博尔赫斯说的这类人——“你就止于阅读这些评论而不会再去阅读那些书籍了。”

所以,做一个罗盘——给别人推荐书,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也是件危险的事。在我扮演罗盘这个角色的时候,难免会想:我是不是准确理解了这本书?我之所以敢于推荐,是因为具备了某种推荐这本书的知识呢,还是仅仅因为比别人早读了一步?

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往往是在确信自己就所读之书或所读之作者的某一点有了力之所及的深入、精确的理解后,才将之诉诸笔端。这本阅读笔记,称不上是文学评论,但它正是基于这样的自我要求而诞生的。我所选择的作家及其作品,首先是在经典之列,其次是于我的生命成长有特殊影响的,再次是我笔力所及的。

行文至此,我必须将这本阅读笔记中写到的10位作者请出来亮相了(排名不分先后):

马尔克斯,毛姆,福克纳,卡波特,鲍勃·迪伦,斯蒂芬·金,奈保尔,黑塞,切斯特顿,维特根斯坦。

他们人生之精彩,作品之精彩,留在正文里和大家详聊,在此不赘述。

最后和读者朋友们说一句,比起以我为罗盘,我倒和布罗茨基怀抱同一种希望——

无论如何,你都会发现自己正漂浮在那海洋上,四面八方都有书页在沙沙作响,你紧抓着一只你对其浮力并不太信赖的木筏。因此,一个可供选择的方案就是去发展你自己的趣味,去构造你自己的罗盘,去使你自己熟悉那些特定的星星和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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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还要对引领我走上阅读之路的老师杨无锐先生表达谢意。

杨无锐先生,生于1978年,目前是加州高等管理学院(CIAM)博雅管理研究中心的研究员,西安欧亚学院回声学者。著有《欲采蘋花不自由:中唐文学与士人心态研究》《其实不识字》《十九日谈》《亚特兰蒂斯的水手:从柏拉图到德鲁克》《杜拉克札记》。杨老师的书我都喜欢,其中《亚特兰蒂斯的水手:从柏拉图到德鲁克》对我影响最大,受益最多。

在我的阅读生涯之初,杨老师仿佛照亮黑暗前路的灯塔一般。是他,在我这个沉睡已久之人的耳畔将我唤醒,让我第一次睁眼看世界。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做好了“这个世界和梦中的那个世界可能完全不同”的思想准备,也做好了不想再被催眠的心理准备。

我仿佛是一个从喧嚣闹市被投于荒野之中的旅人,有些兴奋,又有点胆怯。兴奋是因为,我的思想不再因处于某种权威的阴影之下而黯淡无光,我的思想至少是不希望盲目屈从,它想要获得解放,它要找到那个绑架它的枷锁,想办法将之挣脱。胆怯是因为,我在想,荒野之中会不会遇到更为可怕的敌人?荒野之中有没有再度被绑架的可能?而那种绑架也许手段更为高明,那种绑架也许会让我自觉投降却毫不自知。于是我进一步想,荒野之中,若非有物可相,能不能活命也成了问题。我必须具有精神之粮,为我被自己放逐的思想提供营养,这种精神之粮毫无疑问就是书。

是杨老师教我做有耐心的慢读者,做通过学习而获得天赋的用功者,做与群体生活保持一定疏离的孤独者,做学会喜爱美好事物的自爱者,做学会理解事物的柔软轻快的求知者,做能明察世界之不美好却依然追求美好生活的清纯者,做不为他人思想绑架的有个性者,做相信无论何时都可以让自己更加进步的初学者,做立足于自己的位置之上而勤于自我栽培的真正的人。

感谢我的老师杨无锐先生。

此外,这本小书中所包含的10位作家的随笔,于2019年起,陆续在广东省作家协会《作品》杂志发表,感谢《作品》杂志的梁红老师。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