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灶间的烟火气

太阳慢吞吞爬过东边的山脊,金黄的光粒子终于穿透山坳上空的薄雾。大片大片地泼洒下来。

雾气不甘地消散,露出天空洗过般的淡蓝底色。被露水洗了一夜的土地,在阳光下蒸腾起氤氲的水汽。泥土的芬芳、青草的涩气、菜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暖暖地弥漫开。

李青山提着装了半满的菜篮子,光脚板踩过被露水打得湿滑溜的田埂小路。踩过院子外晾晒的几根粗树枝做的简易“鞋擦”,把脚底板蹭得干净些。

刚推开自家那扇有些歪斜的堂屋门,一股残留的混合着炊烟余烬和木料陈年味道的气息就包裹过来。

他没急着吃早饭。先把新鲜的萝卜、小白菜、生菜分门别类放进一个旧的搪瓷水盆里,浸上清凉的井水养着。水盆就摆在堂屋角落的泥土地上,透着股井水的凉气。

这些是留着自个儿吃的,要吃个新鲜水灵。

然后,他又拿出几个大号的竹编浅筐,把剩下的小白菜和一些不那么适合现吃的蔬菜规整进去,码放整齐。顺手盖上一块洗得发白的粗纱布防灰。

这些是准备今天拉去十几里外县城集贸市场,给相熟的老主顾们留的货。

忙活完这些,肚子才咕咕叫了一声。

该做饭了。

家里没通天然气,还是老式的土灶。李青山抱了几捆晒得干透松脆的麦秸杆塞进灶膛里引火。

擦燃火柴,橘黄色的小火苗舔上枯黄的麦秸,“噗嗤”一声轻响,迅速蔓延开温暖明亮的火焰。他又添了几根粗细合宜的干树枝进去。

树枝带着松木特有的清油味,被火舌热烈地拥抱,“噼啪”作响,爆裂出细碎的火星。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他半边脸膛。暖融融的热气烘烤着小腿和脚板,驱散了清晨拔菜时的凉意。

铁锅在灶眼上被烧热,水汽嗞嗞蒸发。他从灶台边的瓦罐里舀出一小块凝固的乳白色猪油,用锅铲贴着热锅底抹了一圈。

猪油遇热迅速融化开,冒起细小的、噼啪作响的油泡。一股浓郁的、带着荤香暖意的白烟升腾起来。

李青山从刚才泡着的水盆里捞出一把小青菜——小白菜和嫩油麦菜的混合。碧绿的叶子挂着晶莹的水珠儿,舒展着,水灵得仿佛能掐出水。

水珠儿在滚热的铁锅里炸开细碎的声响。青翠的蔬菜一下锅,立刻被高温燎灼得颜色愈发鲜明。他抄起锅铲飞快地翻炒几下。

翠绿的叶子瞬间变得油亮柔软,卷曲起来。浓郁的青菜香气混合着油香,霸道地冲破了灶间的烟火气直往鼻子里钻。

撒上一点点细盐,锅里又是一阵嗤啦作响,白汽蒸腾。

锅铲翻飞间,青菜出锅。碧绿得晃眼,软糯得恰到好处,盛在粗瓷盘子里,还带着镬气。

再挖一勺前两天刚封坛的腌萝卜丁。

这萝卜丁是用自家地头那些长得有点歪、有点裂口,卖相不好但瓤子特瓷实的淘汰小萝卜做的。洗净切丁,按着爷爷传下的古法,先用粗盐码过杀出水分,使劲揉搓过,才放进小坛子里。

一层萝卜丁一层拌料——磨碎的干红椒粉、青花椒粒、香叶碎、磨碎的冰糖渣、还有他特意去后山采的带劲儿的野山椒碎。

这会儿启开坛口的棕叶塞子,一股极其复杂刺激的酸、辣、香、甜混合的霸道味道猛地冲出!刺激得人鼻腔发酸,口水瞬间就疯狂分泌!

捞出来小半碗。丁块被酱汁浸染成漂亮的琥珀色半透明状,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红椒粉和绿色的山椒碎,油汪汪亮晶晶。

锅洗净,重新烧热,倒进去两大碗清水。水滚开。

他从案板底下翻出个布袋,小心地舀出小半碗新碾不久、颗粒感十足、颜色微黄的山稻米。米粒沉甸甸地落入沸腾的水中,沉浮几下。很快水色就变得浑浊微白,米粒在滚水里跳跃舒展,煮粥特有的甜香开始弥漫。

等米粒煮得微微开花,汤汁变得浓稠,李青山搅动着粥。一边剥出十几个带着雪白蒜肉的蒜瓣,放到砧板上,“哆哆哆”几下干脆利落地拍扁切成碎末。几片老姜也很快切成细丝。

再拿出一个小白瓷碟,倒上一点自家土法压榨的芝麻香油,那香味儿更是钻心。点上几滴颜色偏深的农家老酱油,滴上几颗酸水好的老陈醋,小半勺盐巴。

最后,把那些蒜末姜丝都一股脑拨进小碟里,用筷子搅合均匀。最简单的蒜醋蘸汁就成了,配那白粥喝,最是开胃暖身。

早饭很简单,但摆上白榆木旧方桌时,就衬得格外有滋有味。

一盘油绿水亮的时蔬堆得冒尖。

一小碗琥珀油亮的腌萝卜丁。

一大盆冒着滚烫热气的粘稠白粥。

一碟辛香扑鼻、泛着油光的蘸汁。

金灿灿的阳光穿过老旧窗棂上的玻璃,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暖暖地落在碗碟边缘,给桌上简单的食物都镶了道金边。

李青山吹着气,小心翼翼地啜了口滚烫的白粥。那股来自稻米本身的清甜和浓稠的米香立刻充盈口腔,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流直入肠胃,熨帖得让人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

再用筷子夹一点嫩生生的青菜,在蒜醋碟里滚一圈,送入口中。青菜的鲜美被蒜泥的辛辣、酱油的咸鲜、醋的酸爽完美烘托出来。牙齿轻轻一磕就断开,满口的清香爽脆。

再挟一粒红亮诱人的腌萝卜丁,嘎嘣一口嚼下去。脆!酸中透着甜,辣中带着鲜!那复杂的滋味霸道地冲击着味蕾,瞬间就把所有感官都调动起来。连带着刚暖下去的那口粥的温润,形成一股无比刺激又无比满足的通透感直冲天灵盖!

他吃得额头微微冒汗,专注而享受。仿佛眼前这一粥一菜一腌丁,就是天地间无上的美味。

“青山!青山在屋没?”

门外传来熟悉而带着点急切的呼喊,嗓门挺大。

李青山端着粥碗,疑惑地朝门口望去。

隔壁邻居张婶的身影出现在他院门口那棵半枯的老枣树旁。张婶是个利索人,一手挎着个竹篮子,另一只手还拎着一根老长的竹竿(看样子是刚从地里赶过来的)。

“婶子,在呢,吃过了?”李青山放下碗,起身应道。

“吃了吃了!”张婶风风火火地走进院子。目光习惯性地先在李青山家菜地的方向瞄了一眼,才落到李青山脸上。“青山啊,婶子想问你讨点东西!”她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指了指李青山刚拔回来、还堆在竹筐里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些萝卜,“就是……那种……缨子!”

“缨子?”李青山愣了愣。萝卜缨子在他们这儿,一般是剁碎了拌点麸皮喂猪喂鸡的。

他拔萝卜的时候,嫌老叶子占地,随手把边上几株秧苗稀疏、缨子长得不那么好的劣等萝卜整根带缨拔了,正堆在墙根下准备一会儿扔鸡圈里去。

“对对对!就那个绿油油的大叶子!”张婶连连点头,眼睛发亮。“上次你给虎子他娘腌酸萝卜的那一回,后来那些切下来的萝卜缨子,我煮了一回汤!哎哟,你是不知道,虎子他爸喝了直说好!身子骨里那股子凉飕飕的劲儿都没了!比喝姜汤还管用!这不是听说你今儿又拔萝卜了吗?婶子腆着脸,看能不能……匀点给我?我用鸡蛋换!”说着就去掀她篮子上盖着的布,里面露出几个圆溜溜、还带着鸡体温热的土鸡蛋。

李青山哭笑不得,赶紧摆手:“婶子你可别!几个叶子值什么钱?”

他走过去,随手就把墙根那几把刚拔出来不久、带泥裹着根的萝卜缨子一股脑塞进张婶手里。“拿去拿去!我这本来也是要喂鸡的。叶子都还新鲜着呢,拿回去清水洗两遍,煮汤或者切碎了炒鸡蛋都行,就是别多吃,有点发苦。”

张婶手里沉甸甸地捧着那把翠绿欲滴、根须上还滴着新鲜泥水的萝卜缨子,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谢:“哎哟!这可真是太麻烦你了青山!多谢多谢!回头煮汤出味了给你端一碗来尝尝!”她也不客气,喜滋滋地把那捆缨子塞进竹篮里。又絮叨了两句天气之类的话,便心满意足地提着篮子、扛着竹竿走了。

李青山笑着摇摇头,觉得这婶子挺逗。转身回来,端起桌上那碗晾得不那么烫了的白粥,继续享用。腌萝卜丁的酸辣还残留舌尖,搭配清淡的米粥,最是相宜。

一碗粥刚下去一半。

院门外面村子往西头去的土路上,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极度惊恐、变了调的嚎叫!

“嗷呜——!救命啊——!有怪物!妖怪进村啦——!”

那声音凄厉惊恐到极点,嗓子劈了叉。还夹杂着几声狗的疯狂吠叫和人群骚动的惊呼!

李青山端着碗的手顿了顿,眉头本能地皱了起来,疑惑地望向院门外声音传来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狼叼羊了?还是……

他很快又低下头,夹了一筷子清炒小青菜,吹了吹送进嘴里。

村西头那么远,隔着山坳坳呢。多半是哪家的老母猪发了疯拱人吧?再不济也是野猪下山了,村里老猎户手里有土铳,怕啥?

那萝卜缨子确实挺新鲜水灵的。

他嚼着青菜,心思很快又转回了自家的田地上。

嗯,今天天气不错,等下给那两株刚移栽的番茄秧子松松土,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