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身预警与沉默的契约

神崎那句“包括你”,像一颗冰弹,精准地射入我的胸腔,瞬间冻结了血液和呼吸。周围的喧嚣——课桌椅的挪动、同学的交谈、窗外持续的风声——都在那一刻被抽离,世界只剩下我自己疯狂擂动的心跳,在死寂的真空里震耳欲聋。

“包括……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被心跳声淹没。

神崎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一种纯粹陈述事实的漠然。他仿佛不是在预告一个生命的终结,而是在告知一个无关紧要的观测结果——比如,窗外那朵云,将在三分钟后飘走。

他不需要回答。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确凿的答案。

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到头顶,指尖冰凉麻木。我的死亡。我的名字,即将出现在某个人的记录里?或者,更糟,出现在他那本黑色的、指向未来的笔记中?

佐藤弘树冰冷的记录,坡道上野猫抽搐的小小身体,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作呕的切近感。原来,“像假的”那种感觉,当它降临在自己头上时,会变成如此沉重的、冰冷的真实。

“什么时候?”我听到自己又问,声音依然很轻,但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紧绷。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

神崎的目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那层漠然的冰面裂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那片依旧绚烂、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的樱花。

“不确定。”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滞涩。“只是……碎片。感觉。很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阻力。“……很……‘冷’。”

冷。一个字,像冰锥扎进我的神经。不是恐惧的冷,而是…某种更本质的、属于终结本身的寒意。

“方式?”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像在进行一次关于自身终结的采访。我的蓝笔记本里,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方式。车祸。坠楼。疾病。我的会是什么?

神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转回头,再次看向我,这次,那平静的湖面下似乎有暗流涌动。一丝……困惑?挣扎?我看不真切。

“看不清。”他回答得有些艰难,仿佛说出这几个字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只有……‘坠落’。很多……碎片。”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深蓝色笔记本上,又快速移开。“……还有红色。”

坠落。碎片。红色。

大脑自动将这些零散的词拼凑起来,勾勒出模糊却血腥的画面。高处?车祸?意外?冰冷的恐惧感并没有因此减少分毫,反而因为这种模糊的不确定性,像藤蔓一样缠绕得更紧,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未知的死亡,比已知的更加可怖。

我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口袋里的蓝笔记本。硬壳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是真实的,是“活着”的证明。可神崎看到的“冷”和“坠落”,是另一个“我”的终结。

教室里的喧闹声浪重新涌入耳朵,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山田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什么,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异常刺耳。周围同学翻动书页,低声交谈。这一切“生”的噪音,此刻都变得无比遥远,像一个与我无关的背景板。

而我,水野葵,一个记录死亡的观测者,刚刚被告知,自己也成了被观测的对象。一个即将被录入的条目。

“为什么告诉我?”我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他完全可以不说。像无视一只野猫的死亡一样,无视我的结局。

神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微微侧过身,视线再次投向窗外。阳光透过玻璃,在他金棕色的发梢跳跃,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沉的琥珀色。

“因为……”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你‘看见’了。”

不是“你害怕了”,不是“你可怜”,仅仅是因为“你看见了”。因为我看见了佐藤弘树眼睑上的樱花,因为我记录下了那些冰冷的瞬间,因为我和他一样,是这片“盛大的凋零”的观测者。所以,我有资格,或者说,有“义务”,知道自己的部分?

荒谬。冰冷。

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扭曲的逻辑。

“你……能阻止吗?”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微弱希冀。问出来,我就后悔了。坡道上那只猫,他看见了,却只能沉默地看着它坠落。

佐藤弘树呢?如果他看见了,他又能做什么?

神崎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放在窗台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不知道。”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哑,像蒙上了一层灰尘。“……规则,不允许。”

规则?什么规则?谁定的规则?这冰冷的“预见”,难道还伴随着某种无法逾越的枷锁?

我还想追问,但山田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水野同学?神崎同学?上课请集中精神。”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提醒。

神崎像是得到了解脱的信号,立刻转回身,目光投向黑板,背脊挺得笔直,恢复了那副隔绝一切的沉静模样。仿佛刚才那场关于我自身死亡的冰冷对话,从未发生过。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还凝固着。山田老师疑惑的目光再次投向我。我艰难地移动视线,强迫自己看向黑板。白色的粉笔字扭曲跳动,像一个个无法解读的死亡密码。

剩下的半节课,时间像粘稠的沥青般缓慢流动。每一个瞬间,都带着一种倒计时的、令人窒息的质感。神崎就在我斜前方,一个安静的、凝固的侧影。他刚才说的话,他口中的“冷”、“坠落”、“碎片”、“红色”,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吐着猩红的信子。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人群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我动作迟缓地收拾书包,手指依旧冰凉麻木。神崎很快收拾好,像往常一样,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后门。

就在他即将消失在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的停顿。然后,他侧过头,目光没有完全转过来,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迅速地扫过我所在的位置。

那眼神里,不再有之前的漠然和平静。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一种深沉的警告,又像一种无言的……确认。

只是一瞥,快得如同幻觉。

然后,他消失在门外。

教室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我,和窗外依旧喧嚣的樱花雨。

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指尖拂过冰冷的封面。它记录着别人的终结。很快,会不会有人,在上面写下“水野葵”?

翻开笔记本,空白页面上,只有我昨天记录下的“生”的噪音和凋零速度。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我想写点什么。关于神崎的预警,关于“坠落”,关于“冷”和“红色”。

但最终,我只是在佐藤弘树那行记录的下方,在那句“像假的”旁边,用更小、更颤抖的字迹,添上了一行:

「观测对象:水野葵。状态:预警中。关键词:冷,坠落,碎片,红。来源:神崎(可信度:未知)。」

这不是记录死亡。这是记录一个关于自身死亡的、冰冷而模糊的预言。一个来自另一个观测者的、沉重无比的馈赠。

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按在胸口。硬壳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支撑感。

神崎看到了我的终结。而我,记录下了他看到的碎片。

这算不算一种沉默的契约?在死亡降临之前,两个孤独的观测者,提前共享了关于其中一个终结的、令人窒息的信息?

我背起书包,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室。走廊里残留着放学的喧嚣余温。夕阳将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扭曲变形。我下意识地避开了通往天台的楼梯。那个地方,现在承载了太多冰冷的重量。

我走向校门,汇入放学的人流。周围的同学依旧在笑闹,讨论着社团、游戏、偶像。他们鲜活的生命力像灼热的火焰,烫得我这个被死亡标记的人无所适从。每一次脚步落下,都让我想起神崎口中的“坠落”。

每一次看到红色的书包、红色的围巾、甚至远处建筑的红色警示灯,那个“红”字就像警报一样在脑海中尖锐响起。

东京的春天,樱花依旧在温柔地飘落,带着甜腻的香气。但这香气里,似乎混入了铁锈的味道。神崎的警告,像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了整个世界。我知道,从他说出“包括你”的那一刻起,我的观测台,已经无可挽回地崩塌了一角。

观测死亡的人,终究无法逃过被死亡观测的宿命。

而我和神崎之间,那由死亡构筑的脆弱桥梁,如今,已被我的血染上了第一抹不详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