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瓦罐架在火上,开始烧水。沸腾是杀死水中大部分病原体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法。看着瓦罐里浑浊的水渐渐翻滚起气泡,林简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丝。有了火,就有了光,有了热,有了处理伤口和食物的可能。
他撕下自己身上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条(虽然也沾满污泥,但总比外衣好),用烧开后又稍稍冷却的温水,开始仔细地、极其小心地清洗自己和二狗子手上的伤口。冰冷的溪水早已麻木了痛觉,此刻温热的布条擦拭上去,剧烈的刺痛感才猛地袭来,痛得他直抽冷气,二狗子更是痛得小脸扭曲,眼泪直流,却死死咬着嘴唇没有哭出声。
清洗掉污泥和血痂,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和被麻绳勒出的深紫色淤痕,触目惊心。没有药物,林简只能用最干净的布条(用开水煮过)进行简单的包扎。二狗子断腿的固定也重新检查加固,孩子痛得浑身冷汗,几乎昏厥过去。
做完这一切,林简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就着瓦罐里温热的开水,小口小口地喂给二狗子,自己也喝了一些。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滋润了干涸的身体,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和力量。
篝火噼啪作响,洞外寒风呜咽。洞内暂时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的宁静。二狗子蜷缩在枯草堆里,因为疼痛和高烧,再次陷入了昏睡,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林简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的剧痛、高烧的眩晕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边缘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二狗子因为昏睡而微微敞开的破烂衣襟。在靠近孩子瘦弱左肩的位置,昏暗的火光下,林简看到了一小片暗红色的皮肤。那不像瘟疫的红斑,而更像…某种印记?
他心中一动,强撑着凑近了些,轻轻拨开孩子粘在皮肤上的脏污头发和破布。
火光摇曳下,那印记清晰地显露出来——不是斑点,而是三个并排的、极其细微的、如同被某种尖锐物划破后留下的陈旧疤痕,呈暗红色,排列成一个奇特的、类似爪痕的形状!疤痕非常小,颜色也淡,如果不是凑近了仔细观察,在昏暗的光线和污垢下,几乎无法察觉。
林简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爪痕…他从未见过!不像是野兽抓伤,也不像普通的外伤。它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他猛然想起,在尸坑里刚发现二狗子时,孩子似乎就下意识地用手捂过这个位置!
这爪痕是什么?是瘟疫的某种标记?还是…别的什么?二狗子,这个从尸坑里捡回来的孩子,他的来历…真的那么简单吗?
一种比面对孤狼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了林简的脊背。他凝视着昏睡中孩子苍白的小脸和肩头那三道诡异的爪痕,篝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动,映照出深深的疑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洞外,寒风卷过芦苇丛,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亡魂的低语,又像是某种隐秘的呼唤。不远处的沼泽深处,几点幽绿的磷火在浓重的夜色中无声地飘荡、明灭,如同窥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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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汗水混合着污泥,顺着林简的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因为过度用力而渗出鲜血,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右臂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贯穿,肌肉纤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抠进泥土的五指早已麻木,只凭着一股不肯松开的意志在支撑。左臂死死拽着胸前的绳索,绳索深深勒进手掌翻卷的皮肉里,鲜血汩汩渗出,将粗糙的麻绳染得更加滑腻湿冷。
身体悬在半空,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带来惊心动魄的坠落感。怀里的二狗子像只受惊的雏鸟,紧紧闭着眼睛,小小的身体僵硬冰凉,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着内心的极度恐惧。
“不能…松手…”林简在心底嘶吼,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榨出的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水利工程师的思维在绝境中再次强行启动。分析受力!寻找支点!脚下塌陷处是松软的湿土,无法借力。唯一的支撑点,只有抠进坑沿泥土的右手和抓住绳索的左手!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身体的重量向抠住坑沿的右手转移。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动着全身撕裂般的伤痛,右臂的肌肉剧烈痉挛着,仿佛随时会崩断。他感觉到指尖抠住的泥土在松动,细小的土粒簌簌落下。
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立刻停止动作,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
目光扫视。坑壁湿滑,布满苔藓。突然,他发现在自己悬空位置下方约半米处,坑壁上有一小片相对干燥、颜色较深的区域,似乎是一块嵌入土层的、相对坚硬的页岩!虽然只有巴掌大,但足以承受脚尖一点点的力量!
希望!林简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必须一次成功!他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意志,猛地提起左腿(相对完好的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蹬向那块深色的页岩!
“砰!”脚尖传来结实的触感!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借力,但足够了!
借着这一蹬之力,林简右臂爆发出最后的潜能,抠住坑沿的手猛地向上一撑!同时左臂死死拽住绳索向上牵引!整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上窜起!
噗通!
沉重的身体终于砸在坑顶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林简像一条离水的鱼,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浓烈的血腥味。冰冷的空气涌入,却无法缓解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右臂和双手火辣辣地疼,完全失去了知觉。高烧带来的眩晕如同潮水般涌来,视野里的一切都在旋转、模糊。
“呃…呜…”怀里的二狗子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小小的身体软软地瘫在他身上,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力气,断腿的剧痛和高度的惊吓让他陷入半昏迷状态。
林简挣扎着抬起头,环顾四周。
天光已然大亮,但被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压抑着,显得阴沉而惨淡。他们身处一片巨大的、荒芜的乱葬岗边缘。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低矮土丘,上面零星点缀着腐朽的木牌或歪斜的石块,更多的则是被野狗或乌鸦刨开的浅坑,露出森森白骨和破碎的棺木。枯死的蒿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和死亡的气息,比坑底更甚,因为这气味是开放的、弥漫的,无所不在。
暂时安全了。但危险并未远离。那些人贩子随时可能折返,或者被其他搜寻者发现。更重要的是,他和二狗子的状态都糟糕到了极点,必须立刻找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势和补充水分。
林简强撑着坐起身,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将昏迷的二狗子小心地放在地上。他检查了一下二狗子的断腿,简陋的固定似乎没有移位,但孩子身体滚烫,显然在发高烧,手臂上的暗红色斑点似乎更明显了些。瘟疫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他自己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右腿胫骨的剧痛没有丝毫缓解,每一次移动都像有钢锯在切割骨头。双手血肉模糊,伤口被污泥严重污染,火辣辣地疼,感染的风险极高。更可怕的是,他自己也开始感觉到一阵阵强烈的畏寒和高热交替袭来,喉咙干渴得像要着火,眼前阵阵发黑——瘟疫的症状也开始在他身上显现了!
必须找到水!立刻!马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拖着剧痛的右腿,拄着那根自制的、顶端还带着倒刺的木棍(被他从绳索上解了下来),艰难地观察地形。乱葬岗的地势相对较高,远处能看到一片低洼地带,隐约有稀疏的枯黄芦苇在风中摇晃——那里可能有水源!但也可能更危险,是流民或者野兽聚集的地方。
没有选择。他弯腰,试图将昏迷的二狗子背起来。然而,身体的虚弱远超他的想象,仅仅是将孩子扶起,就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高烧和脱水正在迅速榨干他最后的力量。
“水…水…”昏迷中的二狗子发出细微的呓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这声音刺痛了林简。他咬紧牙关,将二狗子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用相对完好的左臂揽住孩子的腰,几乎是半拖半抱地,拄着木棍,一步一挪地朝着那片低洼的芦苇荡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右腿的剧痛让他冷汗直流,身体的高热让眼前的景物不断扭曲晃动。脚下的土地泥泞不堪,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坑洼和裸露的树根、碎石,稍有不慎就会摔倒。二狗子虽然瘦小,但昏迷中完全无法配合,死沉死沉的,每一次拖动都耗尽林简残存的力气。
荒凉的乱葬岗仿佛没有尽头。枯草擦过身体,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亡魂的低语。几只乌鸦在他们头顶盘旋,发出不祥的嘶哑叫声,似乎在等待一顿随时可能到口的腐肉大餐。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林简感觉自己随时会倒下,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时,他终于听到了声音!
不是乌鸦叫,也不是风声。是细微的、持续的流水声!淙淙作响,如同天籁!
希望瞬间点燃了残存的力量!他精神一振,循着水声,加快了一点脚步(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步”的话)。穿过一片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狭窄、浑浊的小溪流出现在眼前!水流缓慢,漂浮着枯枝败叶和可疑的泡沫,但在此时的林简眼中,无异于救命的甘泉!
他几乎是扑倒在溪边,不顾一切地将头埋进冰冷的水中,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浑浊的泥水带着土腥味冲进口腔,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痛苦的清凉感。他贪婪地喝着,直到冰冷的溪水刺激得胃部剧烈抽搐,才猛地抬起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水…”旁边的二狗子似乎被水声刺激,也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林简立刻小心翼翼地捧起水,一点一点地滴进二狗子干裂的嘴唇里。孩子本能地吞咽着,苍白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
补充了水分,林简感觉眩晕感稍微减轻了一点,但身体的虚弱和伤痛依旧沉重。他环顾四周,这条小溪流蜿蜒流向远方,两岸是更加茂密的枯黄芦苇和低矮的灌木丛,地形复杂,易于隐藏,但也可能藏着未知的危险。
必须找个地方休整!处理伤口!否则他们撑不了多久。
他注意到小溪对岸不远处,芦苇丛似乎更加密集,隐约可以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像是被水流冲刷形成的土洞入口,洞口被茂密的芦苇遮掩了大半。
那是个避风躲雨、相对隐蔽的所在!
林简心中燃起希望。他再次艰难地背起(更准确地说是拖拽着)二狗子,拄着木棍,涉过冰冷刺骨、齐膝深的浑浊溪水,朝着那个土洞走去。冰冷的溪水刺激着腿上的伤口,痛得他直抽冷气。
终于,他拨开茂密的芦苇,来到了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和淡淡的动物粪便气味,但比起乱葬岗的腐臭,已经是天堂了。洞内似乎不深,借着洞口的光线,能看到里面相对干燥的泥土地面。
林简心中一喜,正要将二狗子拖进去——
突然!
“嘶——!”一声尖锐刺耳、充满威胁的嘶鸣从洞内黑暗中猛地响起!紧接着,两点幽绿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如同鬼火,死死锁定了洞口的不速之客!
一股浓烈的腥臊味扑面而来!
林简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猛地停住脚步,将二狗子护在身后,手中的木棍本能地横在胸前,顶端那粗糙的倒刺对准了黑暗中的两点绿芒!
是野兽!而且听声音,体型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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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的余烬在潮湿的空气中明明灭灭,洞壁上的光影扭曲晃动。林简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二狗子肩头那三道暗红色的爪痕印记,触感微凸,带着一种异样的冰冷。孩子昏睡中的眉头痛苦地蹙起,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呓语:
“…李…头儿…别…黑斗篷…疼…”
呓语断断续续,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林简紧绷的神经!李扒皮?黑斗篷?孩子昏迷前模糊的画面里,那个站在尸坑边缘、披着斗篷的阴影?!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洞口芦苇的缝隙,死死盯住洞外那片被夜色和浓雾吞噬的、死寂的沼泽深处。几点幽绿的磷火在浓墨般的黑暗中诡异地漂浮着,无声无息,如同蛰伏的鬼眼。
这乱葬岗的夜,远比尸骸的腐臭更加深寒。二狗子身上的爪痕,口中的呓语,还有那磷火飘荡的方向…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沼泽深处无声地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