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青蝇吊客稀

顺治六年(1649年)三月廿五,赣江十八滩。

耿仲明的囚船在惶恐滩漩涡中打转,船身木板呻吟如垂死困兽。镶白旗佐领阿林保立在船头狞笑,铁靴踏着船板有节奏地敲击——这是清军处置重犯前的《锁蛟令》鼓点。船尾拖曳的铁笼里,老仆耿安浸泡在浊浪中,仅剩的半片左耳伤口被江水泡得惨白。

“怀顺王可知此滩掌故?”阿林保抛玩着三枚染血铜钱,“文天祥在此作《惶恐滩头说惶恐》,今日王爷可作《贰臣滩头说贰臣》?”铜钱忽坠甲板,正是东江军特铸的“平虏通宝”,背面“耿”、“陈”、“韩”三字被血垢填满。

舱内霉味刺鼻。耿仲明腕间铁链锁在龙骨上,每次船身颠簸都撕扯着腹间伤口——那是三日前为救耿安被绣春刀贯穿的旧创。他盯着舱壁水痕,恍惚见崇祯四年铁山血战,海水混着血水在船舱积出同样纹路。

“王爷...接住...”舱底排污口忽伸进半截芦苇管。耿仲明咬牙挪近,管中滑出油布包:半块发霉的辽东苞米饼,夹着张浸透血渍的皮岛布防图。图角蝇头小楷:“火器营残部三百人匿于鄱阳,待王爷号令”。

舱门骤开!阿林保的鞭梢卷走布防图:“好个忠仆!待本官屠尽鄱阳...”话音未落,船身猛震!铁笼锁链崩断,耿安如离弦箭扑向阿林保,残缺的耳朵狠咬对方咽喉。两人翻滚落江时,耿仲明看见老仆最后的口型:“毛帅...等您...”

驿路绝人迹

三月廿七,樟树镇驿站。

囚车碾过青石板路,车辙里积着粉红雨水——昨夜清军屠戮抗清义士的血水尚未流尽。驿丞跪呈名册:“按例请王爷验看迎候官员...”册页空白如丧幡,唯页脚黏着只死蝇,翅翼被血渍凝在纸上。

镶白旗兵士踹翻粥桶:“贰臣也配称王爷?”滚粥泼在囚车木栏,烫得耿仲明手背泛起水泡。他默然舔舐灼伤,舌尖尝到崇祯二年皮岛粮荒时的树皮味。那年他私开军仓赈民,毛文龙当众鞭笞他三十军棍,暗地却赠了金疮药。

“耿世叔!”道旁突然冲出兵部主事杨廷枢之子。少年捧着的酒坛刻“东江”字样,正是耿仲明当年贺其父升迁所赠。少年踉跄跪地:“家父...已在南京殉国...”话音未落,弩箭贯喉!血喷在囚车刻痕处——那里有陈绍宗咬指血书的“耿帅负我”。

阿林保收弩冷笑:“议政王有令:私通贰臣者,诛三族!”

驿馆马厩忽传悲鸣。耿仲明旧部战马“黑云”被剜目断蹄,马槽钉着血书:“叛主之畜当如此”。马尸旁蜷缩着更夫老吴,当年登州兵变替耿仲明挡过箭的独臂老兵,此刻被割舌剜目,耳孔塞满青蝇。

入夜,驿丞偷塞进半碗馊饭。碗底粘着鱼鳔密信:“旧部皆死,勿念”。耿仲明就着月光细看,信纸竟是弘光元年他颁给太湖义军的免死状。

蝇阵困孤魂

三月廿九,丰城官道。

腐臭味引来的青蝇聚成黑云,追着囚车盘旋。阿林保命人在耿仲明伤口涂抹蜜糖,蝇群立刻扑向腹间溃烂处产卵。白蛆在血肉蠕动时,他想起崇祯七年旅顺大疫,毛文龙亲自为染疮士卒吮脓。

“报!前明余孽劫道!”探马急驰而来。

道左松林忽射出箭雨,镶白旗兵接连坠马。阿林保拔刀怒吼:“护住贰臣!留活口!”

耿仲明瞳孔骤缩——劫道者竟打着孔有德的“天佑军”旗号!为首独眼汉子甩出飞爪扣住囚车:“耿帅!孔元帅派我等...”

“放箭!”阿林保突然变脸。埋伏的清军箭手暴起,劫道者瞬间被射成刺猬。独眼汉子胸插七箭,仍挣扎着爬向囚车:“元帅...中计...”话音未落,阿林保的佩刀已斩下其首级。血淋淋的头颅滚到车辕,独眼怒瞪苍天——竟是登州兵变时的火铳营把总赵四!

“平南王妙计啊!”阿林保踩着人头大笑,“尚可喜王爷料定孔有德必来救你!”他踢开赵四的断手,掌心赫然烙着满文“耿”字——正是耿仲明当年为防细作设计的暗记。

暴雨忽至。血水冲开车底暗格,露出半幅霉烂的“毛”字帅旗。耿仲明喉头腥甜,呕出的黑血里裹着蠕动蝇蛆。

残烛照故交

四月初一,南昌死牢。

水牢铁链悬着耿仲明身躯,溃烂的伤口泡得发白。狱卒泼下馊饭:“吃吧!您老部下送断头饭来了!”饭粒里混着半截人指——指节有火铳灼痕,正是韩铁手断指!

牢门吱呀开启。典狱长提灯引路,油布伞下走出平南王尚可喜。蟒袍金线在昏光下流溢冷芒,他脚踩干草避开血污:“二哥别来无恙?大哥孔有德托我捎话。”

耿仲明闭目不语。铁链却突然绷紧——尚可喜的亲兵将铁索拴在转轮上,缓缓绞紧!

“大哥说:崇祯四年铁山突围,你为抢军功把他推下马挡箭。”尚可喜俯身耳语,“三弟我亲眼所见啊...”

剧痛让耿仲明眼前发黑。那年明明是孔有德马匹中箭,他舍命扑救反被箭矢贯穿左肩!

“二哥可知为何无人迎你?”尚可喜展开礼单,“您旧部陈继盛之子献田千亩,求我保他前程;毛承禄的遗孀献上皮岛密档,换她儿免罪...”名单末尾竟是耿继茂笔迹:“献纹银万两,乞父全尸”。

牢顶忽坠泥灰。尚可喜急退:“快走!这牢要塌...”

地动山摇中,耿仲明随牢笼沉入水底。浑浊水里浮起半枚玉佩,正是当年三兄弟结拜信物!他攥紧玉佩,恍惚回到天启七年,三人跪在毛文龙帐前滴血盟誓:“不负东江!”

鬼市卖王冠

四月初三,九江黑市。

阿林保押着铁笼囚车穿行陋巷。两侧摊贩突然收声,棚布下露出无数幽暗眼睛——都是被清廷追缉的明军残部。

“瞧一瞧!怀顺王金印在此!”阿林保高举靖南王印。印纽东珠在月光下泛灰,篆文“靖南王之玺”的血垢被刮去大半,“纹银千两,买印赠人!”

角落铁匠铺火星迸溅。独臂老匠突然摔钳怒吼:“耿仲明!你还我儿命来!”铁砧上赫然躺着半具焦尸——正是登州火器营掌炉孙铁头!崇祯四年为护红夷大炮,他全身着火仍撞进敌阵。

“孙师傅...”耿仲明嘶声伸手,腕间铁链哗响。

老铁匠却捧出个生铁王冠:“当年您封王,老汉打了这顶镶东珠的金冠...”冠体突然被砸进熔炉,“今日给您换个铁打的!”

烈焰腾空时,人群里掷来臭鸡蛋。粘稠蛋液糊住耿仲明右眼,他左眼却看清掷蛋者——竟是弘光朝礼部侍郎!当年南京城破,此人跪献降表时还偷扯他袍角求助。

“成交!”阿林保突然抛印。接印的蒙面人揭开兜帽,露出范文程之子范承谟的脸!这位新任福建总督轻笑:“此印将呈交议政会,作耿藩谋反铁证...”

孤坟闻旧部

四月初五,鄱阳湖口。

囚船夜泊荒滩。耿仲明被锁在桅杆下,望见湖心岛飘起绿荧鬼火——正是当年东江军联络暗号!

“韩铁手没死...”芦苇丛钻出个泥人,断腕处裹着污布,“火器营三百兄弟等着您!”他吐出半块虎符,符身“毛”字暗记清晰可辨。

耿仲明齿间迸出二字:“快走!”

阿林保的弩箭已穿透泥人咽喉。清军战船合围湖心岛,火把映出三百具倒吊尸首。尸林中央的礁石上,韩铁手被铁水浇铸成跪像,焦黑的断指仍指北方。

“多亏王爷当诱饵。”阿林保削下耿仲明一缕头发,“用此物钓出余孽,平南王又记一功!”

发丝飘落血泊时,耿仲明突然暴起!锁链勒住阿林保脖颈,齿间虎符碎片割向对方眼珠。亲兵乱刀砍下时,他竟借力翻滚入江。

水下暗流如鬼手拖拽。耿仲明沉向湖底,忽见毛文龙沉船遗址。腐木间散落着崇祯元年他献上的青玉圭,圭身缠绕水草如索命白绫。他抓住玉圭瞬间,韩铁手的焦尸竟在眼前睁眼:“王爷...精忠...”

蝇吊无客至

四月十五,长江瓜洲渡。

耿仲明困在站笼中,溃烂的伤口爬满绿头蝇。岸边新坟累累,墓碑皆刻“附逆从犯”,竟是火器营将士衣冠冢。

“圣旨到!”八百里加急快马驰来。

宣旨太监展卷:“上谕:罪臣耿仲明即日押解进京...”江风忽卷黄绫,露出背面血书密旨:“着沿途官员勿使入城,曝尸野渡”。

漕船靠岸时,船工抛来烂菜叶。叶堆里滚出个蜡丸,丸中薛涛笺写着:“精忠已抵台南”。耿仲明咽下蜡丸,腹中绞痛如刀搅——笺纸浸过砒霜!

夕阳如血。对岸金山寺传来晚钟,惊起坟场万千青蝇。蝇群聚成黑云掠过站笼,在笼顶凝成“东江”二字。耿仲明伸手欲触,蝇阵轰然散作漫天纸钱——正是顺治元年他随多铎破南京时,撒向史可法衣冠冢的买路钱。

暮色中,锦衣卫千户沈炼的身影浮现渡口。他弹飞落在肩头的青蝇,对奄奄一息的囚徒轻笑:“京城故人托我问王爷:当年洪承畴大人的劝降信,烧得可还痛快?”

历史注:

《清世祖实录》载:“顺治六年四月,耿仲明押解至瓜洲,病笃。”然《瓜洲镇志·异闻篇》记:“是日蝇聚如黑塔,江淮谓‘天吊客’。后每值耿逆忌辰,渡口青蝇蔽日,舟楫不行。”光绪二十三年疏浚运河,于渡口淤泥掘出铁笼,内藏半枚“怀顺王印”,印纽嵌珠刻“毛”字暗纹。知府令熔印铸炮,炮成试射时自炸,死伤三十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