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不善!耿仲明与周文渊脸色剧变。听这气势汹汹的架势,绝非寻常传令。
“是豫亲王多铎!”韩铁手冲进书房,铁钩紧握,脸上带着拼死一搏的狠劲,“他带了至少两百正白旗巴牙喇(护军精锐),把王府前后门都堵死了!”
多铎!皇太极的幼弟,多尔衮的同母弟,正白旗的实权人物,大清国最勇猛也最骄横的亲王之一!此人嗜杀成性,对汉人尤其轻蔑,视降将为奴仆。他此时亲率精锐前来,其意不言自明!
耿仲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韩铁手道:“传令府内护卫,收起兵刃,不得妄动!开中门,随我迎豫亲王!”他整了整身上的满式亲王常服(比满洲亲王低一等),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外走去。周文渊紧随其后,脸色苍白如纸。
王府中门洞开。风雪中,只见多铎一身锃亮的银白甲胄,外罩白蟒箭衣,按刀立于阶前。他身材魁梧,面容棱角分明,鹰视狼顾,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审视。身后是两排杀气腾腾、身披重甲的正白旗巴牙喇,雪亮的腰刀半出鞘,在火把映照下寒光闪烁,将王府前的空地映得如同白昼,也映得耿仲明心头一片冰凉。
“臣耿仲明,恭迎豫亲王!”耿仲明按捺住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依足礼数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多铎并未立刻叫他起身,而是用马鞭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手心,目光如毒蛇般在耿仲明身上上下游走,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冰冷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怀顺王,”多铎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带着浓浓的满洲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地上,“皇上龙驭上宾,举国哀恸。值此非常之时,睿亲王代掌国政,忧心忡忡。听闻……你这镶蓝旗汉军,营中似有不稳之象?可有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妄议朝政,甚至……心怀故明啊?”最后几个字,他刻意加重,如同重锤敲在耿仲明心上。
刀锋悬颈项
来了!果然是借题发挥,兴师问罪!耿仲明背上瞬间渗出冷汗,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忠诚:“王爷明鉴!臣自归顺大清,受太祖、太宗(指努尔哈赤、皇太极)及睿亲王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难报!镶蓝旗上下,皆感念皇恩,日夜操练,唯恐不能为朝廷效死!营中纪律森严,绝无不稳之事!若有小人造谣中伤,臣愿与之当面对质,以证清白!”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委屈。
“哦?”多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马鞭几乎要戳到耿仲明的鼻尖,“是吗?那本王怎么听说,你营中有人私下祭奠前明毛文龙的旧部?还有人议论皇上……死得蹊跷?”他向前逼近一步,浓重的压迫感几乎让耿仲明窒息,“耿仲明,你给本王记住!你们这些汉人降将,能有今日,是我大清赏的饭!别以为手里有了几千兵,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永远是我满洲人的奴才!奴才就要有奴才的本分!若敢有半点异心……”多铎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刀锋带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贴着耿仲明的脖颈划过,削断了他几根飘起的发丝!
“咔嚓!”一声脆响,刀锋深深劈入耿仲明身旁的门槛石中,火星四溅!冰冷的刀气激得耿仲明颈后汗毛倒竖!
“这,就是下场!”多铎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充满血腥的杀意。他身后的巴牙喇齐齐向前一步,刀剑出鞘之声令人心胆俱裂!
耿仲明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多铎毫不掩饰的杀意和轻蔑。只要他此刻应对稍有差池,或者多铎一时兴起,他耿仲明和整个镶蓝旗,今夜就可能被屠戮殆尽,扣上一个“谋逆”的帽子,成为新君登基前祭旗的牺牲品!
屈辱、愤怒、恐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依靠着多年在生死边缘挣扎练就的本能,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吼。他必须忍!为了活命,为了麾下跟随他辗转千里、同样挣扎求存的数千兄弟!
“王爷息怒!”耿仲明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奴才耿仲明及镶蓝旗上下,对大清忠心,天日可鉴!奴才愿以性命担保,营中绝无异动!若有奸人构陷,奴才甘受千刀万剐!请王爷明察!”他将姿态放低到尘埃里,自称“奴才”,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
风雪更急了,冰冷的雪片打在耿仲明跪伏的背上,融化成刺骨的寒水,渗入骨髓。
就在气氛紧绷到极点,多铎眼神闪烁,似乎在衡量是否要借机立威之时,一阵沉稳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响起:
“老十五(多铎排行十五),深更半夜,兵围王邸,刀兵相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只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须发皆白、身着亲王蟒袍的老者缓缓行来。老者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平和,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正是礼亲王代善!努尔哈赤次子,皇太极之兄,四大贝勒之首,如今硕果仅存的宗室元老,在满洲贵族中威望极高。他的出现,如同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浇了一盆冷水。
多铎看到代善,嚣张的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但脸上依旧带着不服:“二哥(代善排行第二),您来得正好。我奉睿亲王之命,巡查各营,以防宵小作乱。怀顺王这里……”
代善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耿仲明,径直走到多铎面前,目光扫过那劈入门槛的佩刀和杀气腾腾的巴牙喇,眉头微皱,语气带着长辈的责备:“胡闹!怀顺王乃朝廷钦封的王爷,对大清有功!即便要查问,也该依礼而行,岂可如此鲁莽,寒了将士之心?皇上新丧,国事未定,当以稳定为上!你这般行事,是怕天下不乱吗?”代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多铎心上。他提及“皇上新丧”、“稳定为上”,更是点中了当前最敏感的要害。
多铎脸色变幻,他虽骄横,但对这位德高望重的二哥还是心存忌惮,尤其在这个敏感时刻。他强辩道:“我也是为朝廷安危……”
“好了!”代善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怀顺王的忠心,皇上在时是知道的。镶蓝旗亦是朝廷劲旅。如今当务之急是共议嗣君大事,稳定朝纲。你速带人回去,约束部众,莫要再生事端!”他转向耿仲明,语气缓和了些:“怀顺王,也请起吧。豫亲王性子急了些,你莫要往心里去。约束好你的镶蓝旗,静待朝廷旨意便是。”
耿仲明如蒙大赦,再次叩首:“奴才谢礼亲王主持公道!谢豫亲王教诲!奴才定当恪尽职守,绝不敢有负皇恩!”他站起身,只觉得双腿发软,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冷的雪水混着汗水,一片黏腻。
多铎狠狠瞪了耿仲明一眼,又看了看一脸肃然的代善,知道今夜是动不了耿仲明了。他冷哼一声,猛地拔出嵌在石中的佩刀,还刀入鞘,翻身上马:“我们走!”两百巴牙喇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蹄印和刺骨的寒意。
代善看着多铎离去的背影,又深深看了一眼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耿仲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怀顺王,好自为之。这盛京的水,深得很。”说罢,也转身上马,在侍卫簇拥下消失在风雪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