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残垣栖饿鹫

崇祯五年腊月,北风如刀,在登州城的上空呼啸肆虐。那风,仿佛是从渤海深处的幽冥之地吹来,裹挟着咸腥的海水味和令人胆寒的死气,吹过城垣,卷起了积雪下的灰烬,发出呜呜的哀号,像是无数冤魂在哭诉。

耿仲明身着厚重的铁甲,扶着城垛而立。他身形高大,面容刚毅,此刻眉头紧锁,目光冷峻地扫过瓮城内密密麻麻挤作一团的士卒。这些士卒,个个面黄肌瘦,凹陷的脸颊上毫无血色,在破败不堪的棉甲下瑟瑟发抖。他们的眼神中,满是饥饿、疲惫和绝望。而城下,明军的营垒里,炊烟袅袅升腾,那随风飘来的肉香,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守军的神经,引得他们不由自主地发出压抑的吞咽声。

“大帅!”亲兵韩铁手拖着一条冻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奔上城楼。他的手仅剩三指,此时正艰难地指向内城马厩的方向,声音急切而悲愤,“吴襄老贼的细作……昨夜又毒死十二匹战马!”

耿仲明闻言,腮边的肌肉猛地一抽,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和心痛。这些战马,是登州最后的机动力量,在这物资匮乏的困境中,更是将士们眼中的活命粮。他气得抬脚狠狠踹飞一块结冰的墙砖,碎石坠下城墙,在死寂的空气中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是这座孤城绝望的叹息。

“传令各营,”他声音嘶哑,如同锈铁相互摩擦,带着无尽的沉重和决绝,“未时三刻,校场聚马。”

马厩设在原登州卫指挥使司衙门的后院。走进庭院,只见三百余匹辽东战马挤在残破的廊庑下,它们的鬃毛结满了冰霜,眼神中透露出疲惫和饥饿。当耿仲明按剑踏入庭院时,一匹通体漆黑的乌骓马突然人立而起,发出凄厉的长嘶。这匹马名叫“追风”,是毛文龙当年亲赐给耿仲明的坐骑。曾经,它驮着耿仲明在鸭绿江畔浴血奋战,无数次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

“追风识主啊。”老马夫赵瘸子眼眶泛红,抹着泪解开缰绳。追风挣脱束缚,径直冲到耿仲明面前,温热的鼻息喷在他冰冷的铁护臂上,仿佛在诉说着忠诚和不舍。

孔有德提着血淋淋的鬼头刀走来,刀刃上还在滴落着刚斩杀的细作之血。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此时目光凶狠,如同饿狼一般扫过马群,惊得马匹骚动不安。“二哥,从哪匹开刀?”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耿仲明缓缓抚过追风脖颈跳动的血脉,指尖触到一道旧箭疤。那是天启七年铁山突围时,这匹马曾为他挡过建奴一箭,救过他的命。他心中一阵不忍,但现实却容不得他有丝毫犹豫。“除斥候营留十匹快马,其余……”他闭了闭眼,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抽生死签。”

竹签筒在寒风中传递。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兵颤抖着伸出手,抽中了死签。他握着签杆的手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抖动不停,脸上满是惊恐和绝望。他踉跄着走到自己喂养了三年的枣红马前,那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竟低头轻蹭他的肩膀,眼神中满是温柔和信任。

“柱子,利索点!”什长一脚踹在他身上,大声喝道。少年嘶嚎着举刀乱劈,刀刃卡在马颈骨缝里拔不出来。垂死的战马扬蹄将他踹飞,热血如泉涌般喷溅在雪地上,瞬间凝成大片刺目的红冰。

“废物!”孔有德怒喝一声,夺过鬼头刀跃入场中。刀光如匹练闪过,马头轰然坠地。无头马尸兀自奔出十余步,撞塌半堵残墙才轰然倒地,扬起一片雪雾。

当夜,登州府衙正堂燃起了熊熊篝火。马肉在铁釜里翻煮,油星在汤面炸裂,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耿仲明端坐主位,面前粗陶碗里浮着几块带筋的腿肉。满堂将校埋头吞咽,咀嚼声混着呜咽在梁柱间回荡,那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报——!”一个斥候裹着风雪撞进大堂,气喘吁吁地喊道,“西城粮库遭劫!守仓弟兄全被割喉!”

孔有德愤怒地摔碗而起,双眼圆睁,大声吼道:“定是吴襄老狗派的死士!”

耿仲明面色冷峻,用匕首缓缓切割冻硬的马肉,刀尖在火光下凝着一点寒芒。他声音不高,却如同一把重锤,压住了满堂的嘈杂:“传令,明日四更,随本帅踹营。”

韩铁手突然跪地,抱住他的腿甲,苦苦哀求道:“大帅三思!弟兄们饿得刀都举不动啊!”

“举不动刀?”耿仲明一脚踢开他,站起身来,抓起案上的马骨掷向篝火,眼中闪烁着凶光,“那就用牙咬!”

四更的登州城漆黑如墨,仿佛被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着。耿仲明亲率八百死士缒城而下,人人嘴里咬着短刃。积雪没过小腿,他们在冻硬的尸堆间蛇行潜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远处明军大营灯火如星,刁斗声在风中飘忽不定,仿佛是死神的召唤。

“看帅旗位置。”耿仲明伏在雪窝里,手指向三里外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帐。那是吴襄的中军,帐前悬着两盏硕大的“吴”字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

亲兵递上强弓。耿仲明搭箭拉弦,雕翎箭撕破夜幕,一盏风灯应声而灭。当他射出第二箭时,明军哨塔响起了刺耳的锣声!

“杀!”八百饿鬼咆哮着扑向营栅。他们冻僵的手指扒开鹿角,用身体压住铁蒺藜,不顾伤痛,如同一群疯狂的野兽。耿仲明挥动铁骨朵砸断寨门横木,一马当先冲入敌营。

火光中,一个披着狐裘的身影在亲兵簇拥下奔向马厩。“吴襄休走!”耿仲明认出那身紫绒斗篷,那是崇祯帝亲赐辽东大将的恩赏。他猛踢马腹,追风踏着火堆跃过溃兵,铁骨朵带着风声砸向那背影。

狐裘人应声落马,兜鍪滚出丈外——露出的竟是张年轻面孔!耿仲明心头一沉,这是吴襄长子吴三凤!电光石火间,斜刺里一柄长枪毒蛇般刺向他肋下。

“大帅小心!”韩铁手合身扑来。枪尖穿透他残缺的左手,余势扎进耿仲明铁甲缝隙。剧痛激得耿仲明凶性大发,铁骨朵回扫砸碎偷袭者的天灵盖。白浆混着鲜血喷在雪地上,那武将金漆山文甲的前心,赫然是游击将军衔!

此时真吴襄才从后营冲出,眼见爱子尸身,他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怒吼:“耿仲明!我誓食汝肉!”

耿仲明割下死去武将的头颅,长发系在腰间,勒马长笑:“今日先收利息!”他率部如旋风般卷出残营。身后传来吴襄野兽般的嚎哭,在寒夜里瘆人骨髓。

黎明时分,耿仲明站在城头擦拭铁骨朵的血垢。瓮城内正在清点战利品:十七车冻硬的麦饼,五十腔剥皮死马,还有那具金甲武将的无头尸。

“是吴襄的副将何可纲。”孔有德翻检尸身佩玉,说道,“关宁军有名的悍将。”

耿仲明望向城外。明军大营飘起招魂幡,白茫茫一片如送葬之雪。几只秃鹫正在啄食昨夜战死者冻僵的眼珠,黑羽上凝着暗红的冰渣。

“把何可纲的尸身挂上北门。”他声音比朔风更冷,眼中透露出坚定和决绝,“再饿三日,本帅带你们吃吴襄的心肝。”

寒风卷过城堞,将血腥气揉进登州城的每一道砖缝。残垣断壁间,饿鹫拍打翅膀的噗噗声,像是死神不紧不慢的计数。这座孤城,在战火和饥饿的煎熬中,等待着下一场生死之战。

耿仲明站在城头,望着城外一片萧瑟的景象,心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了曾经跟随毛文龙征战的岁月,那时候,他们意气风发,为了国家和百姓浴血奋战。然而,如今却陷入了这样的困境,被朝廷猜忌,被敌人围困。他不禁长叹一声,心中充满了无奈和悲愤。

“大帅,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孔有德走到他身边,皱着眉头问道。

耿仲明沉思片刻,说道:“吴襄此人心狠手辣,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补充物资,提升士气,才能与他继续周旋。”

“可是如今城中物资匮乏,士卒们又饥饿不堪,这可如何是好?”孔有德一脸忧虑地说道。

耿仲明目光坚定地望着远方,说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打算派人去周边的村庄筹集粮食和物资,同时加强城防,防止吴襄再次偷袭。”

孔有德点了点头,说道:“好,我这就去安排人手。不过,周边村庄也大多受到战火的影响,物资恐怕也不多。”

耿仲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尽力而为吧。如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与此同时,吴襄在大营中悲痛欲绝。他望着爱子吴三凤的尸身,心中充满了仇恨。“耿仲明,我一定要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大帅,如今耿仲明占据登州城,易守难攻。我们贸然攻城,恐怕会损失惨重。”一位谋士劝说道。

吴襄皱着眉头,思考片刻后说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

谋士微微一笑,说道:“我们可以采取围而不攻的策略,切断登州城的物资供应,让他们在饥饿和寒冷中自行崩溃。”

吴襄点了点头,说道:“此计甚好。传令下去,加强对登州城的围困,不许一粒粮食、一滴水进入城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登州城的情况越来越糟糕。城中的粮食越来越少,士卒们饿得头晕眼花,甚至有人开始出现了水肿的症状。耿仲明心急如焚,他多次派人去周边村庄筹集物资,但收获甚微。

“大帅,再这样下去,城中士卒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孔有德满脸焦急地说道。

耿仲明眉头紧锁,说道:“我知道。看来我们必须想办法打破吴襄的围困了。”

就在这时,一个斥候匆匆来报:“大帅,吴襄的粮草大营设在城西二十里处,防守相对薄弱。”

耿仲明眼睛一亮,说道:“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可以派人去偷袭他的粮草大营,断了他的后勤供应。”

孔有德兴奋地说道:“好主意!大帅,我愿率一队人马前去偷袭。”

耿仲明点了点头,说道:“好,你挑选精锐士卒,今夜就出发。记住,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中了敌人的埋伏。”

孔有德领命而去。当晚,他率领五百精锐士卒悄悄出城,趁着夜色向吴襄的粮草大营摸去。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敌人的巡逻队,终于来到了粮草大营附近。

孔有德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发现守卫并不多。他心中暗喜,下令士卒们发起攻击。一时间,喊杀声四起,士卒们如猛虎下山般冲进了粮草大营。守卫们猝不及防,纷纷被斩杀。

孔有德指挥士卒们点燃了粮草,大火迅速蔓延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吴襄得知粮草大营被袭的消息后,气得暴跳如雷。“耿仲明,你竟敢如此大胆!”他怒吼道。

“大帅,如今粮草已被烧毁,我们的军队恐怕难以维持下去了。”一位将领说道。

吴襄咬了咬牙,说道:“传我命令,明日一早,全军攻城,一定要拿下登州城!”

耿仲明得知吴襄要攻城的消息后,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召集众将,说道:“吴襄恼羞成怒,必定会全力攻城。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坚守城池。”

“大帅,我们士卒们饥饿不堪,恐怕难以抵挡吴襄的进攻。”一位将领担忧地说道。

耿仲明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们没有退路。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够守住登州城。告诉士卒们,只要守住城池,胜利后,我定不会亏待大家。”

第二天一早,吴襄率领大军来到了登州城下。他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的耿仲明军队,冷笑一声,说道:“耿仲明,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他下令攻城。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动地,明军士卒们如潮水般向城墙涌来。耿仲明站在城墙上,指挥士卒们奋力抵抗。他们用石头、弓箭、火油等武器,一次次击退了明军的进攻。

然而,明军人数众多,攻势越来越猛。城墙上的士卒们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了。“大帅,怎么办?明军攻势太猛了!”孔有德焦急地问道。

耿仲明大声喊道:“不要慌!坚守阵地,等待时机。”

就在这时,耿仲明突然发现明军的后方出现了混乱。原来是他事先安排的一支伏兵趁明军攻城之际,偷袭了他们的后营。吴襄见状,大惊失色,急忙下令撤军。

耿仲明抓住机会,下令打开城门,率领士卒们追击明军。明军顿时大乱,纷纷逃窜。这一战,耿仲明大获全胜,缴获了大量的物资和武器。

登州城的将士们欢呼雀跃,士气大振。耿仲明望着欢呼的士卒们,心中感慨万千。他知道,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他们还将面临更多的挑战。但他相信,只要他们团结一致,就一定能够战胜敌人,守住这座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