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血溅蓬莱阁

崇祯五年(1632年)正月,登州城。

凛冽的朔风裹挟着渤海深处的湿冷,刀子般刮过城头残破的旌旗,发出呜咽般的嘶鸣。连日的大雪将这座胶东重镇覆盖成一片惨白,只有城墙垛口下凝结的暗红冰溜子,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血腥夺城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绝望混杂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登州府衙,如今已成了叛军的帅府。大堂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更驱不散弥漫在孔有德、耿仲明等一众叛军将领眉宇间的焦躁与戾气。

孔有德焦躁地在铺着明黄桌围(从府库抢来)的案前踱步,厚重的皮靴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身形魁梧,豹头环眼,络腮胡须虬结,此刻眉头紧锁,眼中布满血丝,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暴怒雄狮。身上的锁子甲溅满了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更添几分狰狞。

“粮!粮呢?!耿二(耿仲明排行第二,孔有德常以此呼之),你给老子个准话!”孔有德猛地停步,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声音嘶哑如破锣。“城里能吃的都搜刮尽了!连耗子洞都掏了三遍!再没粮食,不用吴襄那老匹夫来打,咱们这几万兄弟就得先啃了自己的骨头!”

耿仲明坐在下首一张太师椅上,相较于孔有德的暴躁,他显得沉静许多,但这份沉静下涌动着更深的忧虑。他身形精悍,面容轮廓分明,颧骨略高,一双细长的眼睛锐利如鹰,此刻却深藏着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外罩皮甲,手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大哥,”耿仲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辽东口音特有的冷硬,“城中的存粮,确实已罄。府库、官仓、大户,乃至寻常百姓家的最后一点存粮,都已充作军粮。战马……也快杀光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中其他几位同样面带菜色的将领——李九成、陈有时等人,最后回到孔有德脸上,“吴襄的关宁铁骑虽不善攻城,却像铁桶一样把登州围得水泄不通。海路……黄龙的水师像跗骨之蛆,咱们的船队几次想突围求援或劫掠,都被他打了回来,损失惨重。”

“那就等死?!”孔有德怒吼,须发戟张,“他娘的孙元化!要不是那个酸儒被朝廷锁拿问罪,换了王廷试这个狗娘养的巡抚,克扣咱们的粮饷,逼得兄弟们走投无路,何至于此!还有那个巡按御史王道纯!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是他天天在朝廷上告刁状,说咱们东江旧部是‘狼子野心’,要‘除之而后快’!老子恨不得生啖其肉!”

提到王道纯,堂中众将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压抑多日的恐惧、怨恨和绝望找到了宣泄口。李九成猛地站起来,脸上那道从额角划到下巴的狰狞刀疤因愤怒而扭曲:“对!就是这个王道纯!兄弟们在前线流血卖命,他在后方克扣粮饷,构陷忠良!毛帅(毛文龙)的仇,咱们还没报利索,这狗官又来逼咱们!他如今就关在后衙地牢里,像个缩头乌龟!”

“杀了他!”“拿他的狗头祭旗!”“剐了他给兄弟们出气!”群情激愤,刀剑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连日来的饥饿、寒冷、围困的绝望,以及对朝廷刻骨铭心的怨恨,此刻都聚焦到了被俘的山东巡按御史王道纯身上。杀他,似乎成了一种宣泄,一种证明,一种向腐朽朝廷发出的最后、最血腥的怒吼。

耿仲明没有立刻附和,他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朝廷命官,而且是位高权重的巡按御史,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这不再是简单的兵变求生,而是彻底撕破脸皮,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王道纯的奏章固然可恨,但他代表的,是整个大明朝廷对他们这些“辽东汉子”、“东江余孽”根深蒂固的猜忌与排斥。杀他,就是向那个庞然大物宣战。

然而,看着堂中一张张因饥饿和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感受着那几乎要冲破屋顶的狂暴杀意,耿仲明知道,这股怒火必须得到释放,否则,下一个崩溃的,就是他们自己这支风雨飘摇的军队。他缓缓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嚣:“大哥,王道纯……确是该死。他的血,或许能暂时浇熄兄弟们心头的火,让咱们同仇敌忾,拧成一股绳,共渡难关。”他没有说“杀”,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孔有德眼中凶光大盛,猛地抽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映着炭火,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好!耿二说得对!就用这狗官的血,给咱们祭旗壮行!也让北京城里的皇帝老儿和那些狗官们看看,逼反了咱们东江军,是什么下场!来人!把王道纯给我押到蓬莱阁去!老子要在神仙眼皮子底下,送他上路!”

怒火燃丹陛

蓬莱阁,并非后世的旅游景点,而是登州城内靠近丹崖山的一处巍峨建筑群,依山面海,飞檐斗拱,曾是历代官员祭祀海神、宴饮观澜之所,象征着官府的威严与文治。此刻,这座本该清雅脱俗的楼阁,却被肃杀之气笼罩。

阁前的广场上,积雪被粗暴地扫开,露出一片冰冷的青石板地。数百名叛军士卒手持刀枪火铳,密密麻麻地围成半圆,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中燃烧着饿狼般的凶光,死死盯着广场中央那个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上的人影——山东巡按御史王道纯。

王道纯年约五旬,身着绯色盘领官袍,只是此刻官袍早已污损不堪,沾满了泥雪和挣扎的痕迹。他发髻散乱,脸上有几处青紫,嘴唇干裂出血,但腰板却挺得笔直,头颅高昂,眼神中充满了惊惧过后的麻木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倨傲。他是两榜进士出身,清流言官领袖,自诩为朝廷纲纪的守护者,视孔有德、耿仲明这些武夫丘八为祸乱之源。即便沦为阶下囚,那份根植于骨髓的优越感和对“乱臣贼子”的鄙夷,依然支撑着他最后的尊严。

孔有德在耿仲明、李九成等一众将领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踏上蓬莱阁高高的汉白玉台阶,站到了阁楼正门前宽阔的平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广场。寒风吹动他染血的战袍,如同展开一面不祥的旗帜。他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感受着那股冲天而起的怨气,胸中的暴戾之气愈发汹涌。

“兄弟们!”孔有德声如洪钟,压过了呼啸的风声,“看看!跪在下面的这个人,就是朝廷派来监视咱们、克扣咱们粮饷、一心要置咱们于死地的狗官——王道纯!”他戟指跪地的御史,唾沫横飞,“就是他!在奏章里骂咱们是‘跋扈悍卒’,是‘辽东豺狼’,说咱们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就是他!断了咱们的活路,逼得咱们不得不反!”

“杀了他!”“剐了他!”“为死去的兄弟报仇!”底下的士卒们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浪几乎要掀翻蓬莱阁的屋顶。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道纯,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生吞活剥。

王道纯被这狂暴的声浪冲击得身体一颤,但他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孔有德!耿仲明!尔等乱臣贼子!食君之禄,不思报国,反而拥兵作乱,屠戮朝廷命官,攻陷府城,形同谋逆!天兵一到,尔等必将碎尸万段,九族尽诛!”他的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尖锐颤抖,却带着一种文官特有的、试图以纲常伦理压服一切的顽固,“本官……本官乃天子钦差!尔等敢杀我,便是公然造反,与整个大明为敌!遗臭万年!”

“放你娘的狗屁!”孔有德勃然大怒,额上青筋暴跳,“老子为大明守边卖命的时候,你这狗官在哪儿?在暖阁里写黑状?在青楼里抱粉头?毛帅忠心耿耿,还不是被袁蛮子(袁崇焕)一纸矫诏砍了脑袋!朝廷何曾信过我们?何曾把我们当人看?!今天老子就反了!先从你这狗官开刀!”他猛地从旁边亲兵手中夺过一把沉重的鬼头刀,刀锋在惨淡的雪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

“大哥,且慢!”耿仲明忽然出声,上前一步,按住了孔有德持刀的手臂。他的动作沉稳,目光却异常复杂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王道纯。

孔有德一愣,浓眉倒竖:“耿二?你拦我作甚?难道还可怜这狗官不成?”

耿仲明没有看孔有德,只是盯着王道纯,声音冷得像冰:“王御史,我只问你一句。登莱巡抚孙元化孙大人,待我等东江旧部如何?”

王道纯被耿仲明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刺得一缩,但随即梗着脖子道:“孙元化……识人不明,姑息养奸!收容尔等狼子野心之徒,致有今日登州之祸!其罪……”

“其罪当诛,是吧?”耿仲明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深沉的痛楚和愤怒,“孙大人力排众议,收留我等无家可归的败兵,给我们粮饷,让我们重整旗鼓,甚至不惜得罪朝中衮衮诸公,为我们争辩!他信任我们,让我们操练新军,学习西洋火器!可结果呢?你们这些清流,这些言官,是如何报答他的?弹章如雪片!‘私通东虏’?‘豢养叛军’?何其可笑!何其恶毒!生生将一位为国为民的能臣干吏,构陷下狱!若不是你们步步紧逼,克扣粮饷,逼得孙大人去职待审,换上王廷试这等庸碌刻薄之辈,兄弟们何至于被逼到绝路,铤而走险?!毛帅的血还未干,孙大人的冤狱就在眼前!王御史,你口口声声忠君报国,纲常伦理,你告诉我,这忠,是忠于谁?这纲常,又是为谁而设?难道是让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用来肆意倾轧忠良,戕害边军的吗?!”

耿仲明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刀,带着切肤之痛和压抑到极致的悲愤,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他质问的不仅是王道纯,更是那个腐朽不堪、让他们这些边军将士流尽血泪却得不到应有尊重的朝廷!

广场上狂暴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寂静。许多士卒,特别是那些跟随毛文龙、又辗转被孙元化收容的东江老兵,眼中都泛起了泪光或刻骨的仇恨。耿仲明的话,戳中了他们心中最深的伤疤和最痛的记忆。毛帅的死,孙大人的冤,还有无数袍泽兄弟不明不白地埋骨沙场,这一切的源头,不正是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御史和他所代表的那种力量吗?

王道纯被耿仲明这番诛心之问震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半句冠冕堂皇的话来。耿仲明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缓缓松开了按住孔有德的手,后退一步,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他的血,祭奠不了朝廷,但可以祭奠我们枉死的兄弟,祭奠……被这世道辜负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