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腊月,渤海湾的风如裹着冰碴的刀子,割过耿仲明干裂的嘴唇。他伫立在残破船头,身后是仅存的四百余残兵败将,破船如离了水的死鱼,在汹涌的波涛里挣扎着,终于搁浅在登州水城外的乱石滩上。
海水冰冷刺骨,淹至腰际,每一步都拖着灌了铅的腿脚。士兵们互相搀扶着,蹒跚上岸,湿透的破旧鸳鸯战袄紧贴在枯瘦的身躯上,结了一层薄冰,在惨淡的冬日下泛着灰白的光。他们早已断了粮,饥饿像跗骨之蛆,啃噬着最后的气力。一个年轻的士卒踉跄两步,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海水里,浑浊的浪头涌过,便再无声息。旁边的人麻木地看着,连拉一把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刀——那是他们仅存的、证明自己还是“兵”的东西。
“都帅……”孔有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指着水城那高耸的城门楼,眼神里只剩下绝望后的死寂,“登州……到了。”
耿仲明抬起头。登州水城那巨大的条石城墙沉默地矗立着,城楼飞檐上覆盖着未化的残雪,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森严、冰冷。城墙上巡哨的明军兵士,披着整齐的号衣,扶着长枪,如同泥塑木雕般俯视着他们这群从地狱爬回来的溃兵。那眼神里没有悲悯,只有深深的戒备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开城门!我们是皮岛毛帅旧部!求见孙军门!”耿仲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却被凛冽的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城上毫无动静,只有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耿仲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回望身后:一张张青紫浮肿的脸孔,写满了饥饿、伤病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有人蜷缩在冰冷的礁石上,抱着冻伤的脚无声哀嚎;有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海天交界处,仿佛灵魂已随那些沉入冰海的兄弟而去。
“再喊!”耿仲明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求——孙——军——门——开——恩——!收——留——东——江——兄——弟——!”孔有德、尚可喜和残余的将官士卒们,用尽残存的力气,齐声嘶喊。声音汇聚成一股悲怆的洪流,撞向那沉默的城墙。
这一次,城上终于有了反应。一个披着铁甲、戴着红缨笠盔的守备探出头来,声音冰冷地砸下:“尔等何处溃兵?可有兵部勘合?孙抚院军务繁忙,岂是尔等想见就能见的?速速离去,休要在此喧哗生事!”
“大人!”耿仲明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碎石硌着他的膝盖,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他身后的孔有德、尚可喜以及所有还能站立的士兵,愣了一下,随即如同被砍倒的麦秆,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我等乃大明东江镇毛文龙大帅旧部!辽东血战,粮尽援绝,漂泊至此!四百余残兵,皆是大明赤子!求大人开恩,禀报孙军门,给我们一条活路!给死去的兄弟们……留个念想!”耿仲明的声音哽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礁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海风卷起他散乱枯槁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尚未愈合的狰狞刀疤。他抬起的眼中,血丝密布,屈辱和求生的火焰交织燃烧。
城上的守备似乎被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景象震了一下,沉默片刻,终于道:“等着!”身影消失在城垛之后。
时间在呼啸的寒风和士兵们压抑的咳嗽、呻吟中一点点流逝。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漫上心头。耿有德凑到耿仲明身边,声音低不可闻:“大哥……若孙军门不收,怎么办?”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短刀,眼中闪过一丝亡命徒的凶光。
耿仲明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城门。他藏在湿透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那是他在冰海沉船时,从一个死去的后金斥候身上摸来的。若此路不通,这匕首,便是他留给兄弟们最后一条血路的选择。
就在众人心头那点微弱的火光即将被寒风吹灭之际,沉重的绞盘声打破了死寂!
“吱嘎——轰!”
登州水城那道巨大的闸门,缓缓升起!
门洞内光线骤然明亮,一队盔甲鲜明、手持火铳的卫兵鱼贯而出,迅速在两侧列队,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在这森严的军阵簇拥下,一个身着绯色二品锦鸡补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缓步走出。他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眼神沉静而锐利,透着一股饱读诗书却又久历行伍的独特气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挂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十字架,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异样的光芒。此人正是登莱巡抚孙元化。
孙元化目光如炬,扫过滩涂上这群形容枯槁、状若乞丐的溃兵。他的视线在耿仲明额角的刀疤、孔有德断指的手掌、尚可喜褴褛战袄下露出的层层旧伤上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有审视,有凝重,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谁是领头的?”孙元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和海浪声,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耿仲明强撑着跪得麻木的双腿,挺直脊背上前一步,再次抱拳,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罪弁耿仲明,原东江镇左协副将,叩见抚台大人!”孔有德、尚可喜紧随其后:“罪弁孔有德(尚可喜),叩见抚台大人!”
孙元化目光落在耿仲明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皮肉,看清他的骨头:“耿仲明?本官听闻过你。毛帅麾下,有胆色,敢搏命。”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转冷,“然则,尔等既为大明官兵,为何擅离汛地,漂泊至此?登州乃海防重镇,岂容溃兵擅闯?尔等可知罪?”
一股寒意从耿仲明的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更甚,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大人!非是我等擅离!是朝廷断了东江粮饷整整一十七个月!皮岛已成绝地!冻饿而死者十之三四!建奴大军围困,铁山、云从岛相继失守!毛帅……毛帅他……”耿仲明喉头哽咽,巨大的悲怆让他一时失语。
“毛帅他已被袁督师……矫诏……冤杀于双岛!”孔有德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恨意,嘶声吼道,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
“什么?!”孙元化身躯猛地一震,眼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痛楚。他身后的幕僚、卫兵也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毛文龙,这位曾经搅得后金后方天翻地覆、令皇太极寝食难安的东江统帅,竟落得如此下场?
耿仲明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沉痛而清晰:“袁崇焕矫诏,诱杀毛帅于双岛。东江镇群龙无首,各自为战,粮饷断绝,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我等拼死血战,从皮岛突围,一路漂泊,十停兄弟,如今只剩眼前这些……求大人明鉴!我等非是溃兵,实是……无路可走的大明孤魂!”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地上。
滩涂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海浪拍岸。四百多双绝望而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眼睛,死死盯着孙元化。
孙元化沉默了。他负手而立,目光越过跪在地上的耿仲明等人,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大海,似乎在权衡着什么。他胸前那枚银十字架,在寒风中微微晃动。
“大人!”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幕僚快步走到孙元化身边,压低声音,语气急切,“此辈乃戴罪之身,更是袁督师……所恶之人!收留他们,恐招非议,引火烧身啊!朝中那些言官御史,正愁找不到您的把柄……”
孙元化缓缓转过头,目光锐利如电,扫了那幕僚一眼。幕僚被看得心头一凛,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朝廷断了东江粮饷,是事实。”孙元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毛帅……死得冤屈,亦是事实。”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耿仲明等人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官奉天子命,总督登莱军务,整饬海防。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尔等虽经败绩,然能漂洋过海,辗转至此,足见勇力未失,报国之心尚存!”
耿仲明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孙元化环视滩涂上的残兵,提高了声音:“本官今日便收编尔等,归于登州镇标下!赐尔部新号——”他略一沉吟,朗声道,“**‘天佑军’**!愿尔等感念天恩,洗心革面,以手中刀枪,卫我大明海疆!重拾东江男儿的血勇!”
“天佑军!”
“天佑军!”
短暂的死寂后,狂喜的呼喊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孔有德、尚可喜等将领激动得浑身发抖,热泪夺眶而出。那些瘫软在地的士兵挣扎着爬起,互相搀扶着,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欢呼。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火把,瞬间点燃了每一双濒死的眼睛!
耿仲明跪在地上,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看向孙元化。这位巡抚大人的面容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枚银十字架却异常清晰。
登州城内,肃杀之气远比城外更甚。街道宽阔,但行人稀少,店铺大多关门闭户。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在街巷间巡逻,盔甲摩擦的铿锵声、军官短促的口令声,与海风的呜咽交织在一起,透着一股临战的紧张。
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三人,被两名孙元化的亲兵引着,穿过戒备森严的街道,走向位于城西的巡抚行辕。他们身上湿透的破烂战袄已被剥下,换上了干净的、但明显不合身的普通号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更加落魄。沿途巡逻士兵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钢针般刺在他们身上。
“娘的,看什么看?当年在镇江堡,老子砍的鞑子脑袋,能堆满这条街!”孔有德被看得火起,忍不住低声咒骂,手习惯性地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们的兵器在入城时就被收缴了。
“噤声!”引路的亲兵头也不回,冷冷呵斥道,“抚台大人开恩收留,已是天大的恩典!休要再生事端!”
耿仲明拉了孔有德一把,示意他忍耐。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高耸的城墙、林立的碉楼、街道拐角处隐约可见的炮位……登州的城防,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坚固森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不是一座普通的滨海城池,而是一座武装到牙齿的战争堡垒。
行辕大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孙元化端坐主位,面色沉肃。左右两侧,坐着登州镇总兵张可大、监军道王征等一众文武官员。张可大身材魁梧,面如锅底,一双环眼毫不掩饰地瞪着走进来的耿仲明三人,满是敌意。王征则是个干瘦的文官,捻着胡须,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罪弁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叩见抚台大人!谢大人收留再造之恩!”三人再次跪倒。
“起来说话。”孙元化语气平淡。待三人起身垂手而立,他才缓缓开口,目光如炬:“耿仲明,本官收留尔等,是看尔等尚存血勇,亦是念及毛帅旧情。然,国有国法,军有军规!‘天佑军’新立,当与登州镇标一视同仁!”
他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张可大:“张总兵。”
“末将在!”张可大起身抱拳,声若洪钟。
“即日起,天佑军暂归登州镇统辖,驻扎水城旧营。一应粮秣器械,按登州镇标营旧例支给。”孙元化顿了顿,语气加重,“然,新军初附,军纪不明。张总兵,你需严加管束,整肃行伍!若有作奸犯科、滋扰地方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末将遵命!”张可大抱拳领命,目光扫过耿仲明三人,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带着毫不掩饰的下马威,“三位将军,抚台的话听清楚了?在我登州镇,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军法无情,休怪张某不讲情面!”
孔有德脸色一黑,刚要发作,被耿仲明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耿仲明上前一步,躬身道:“总兵大人训示,卑职等铭记于心!天佑军上下,必严守军规,恪尽职守!”
孙元化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耿仲明,语气缓和了些:“耿仲明,本官知你等擅陆战,尤以悍勇著称。然登莱之地,海防为重。欲守此门户,非习火器不可。”
他抬手示意。一名亲兵捧着一个沉重的木匣走上前,放在耿仲明面前的地上,打开。
匣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册装订整齐、纸张泛黄的书籍!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火攻挈要**》!旁边还放着几个奇形怪状、闪烁着黄铜光泽的金属构件,似乎是某种精密器械的部件。
“此乃本官与西儒汤若望先生合译、编撰之火器操典与铸炮之法。”孙元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内有佛郎机炮、红夷大炮之构造、瞄准、施放、维修诸法,亦有新式火铳操练要诀。”他指着那几个金属构件,“此乃新式‘自生火铳’(燧发枪)之机括,击石取火,不惧风雨,远胜火绳!”
耿仲明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匣中的书册和机括,如同饥饿的猛兽看到了鲜肉!火器!在辽东战场上,他曾无数次吃过建奴简陋火铳的亏,也见识过被红夷大炮轰塌的城墙!他深知这些喷吐烈焰与死亡铁丸的器物,拥有何等可怕的威力!若东江当年能有此等利器……毛帅何至于……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冲上他的头颅,让他几乎要伸手去抓那书册!
“本官要尔等,”孙元化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放下刀弓,拿起火铳!从头学起!将这‘天佑军’,练成一支精通火器、能守善攻的劲旅!此乃尔等安身立命之本,亦是报效朝廷之途!尔等,可有此决心?”
“有!”耿仲明几乎是吼出来的,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孔有德和尚可喜也激动地抱拳:“卑职等愿学!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好!”孙元化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他挥了挥手,亲兵合上木匣。
“报——!”一个传令兵疾步冲入大堂,单膝跪地,声音急促,“禀抚台!葡萄牙通事佩雷斯先生引佛郎机商船‘圣卡特琳娜号’已至水城码头!言明有红夷大炮四门、新式火铳二百杆及弹药若干,依约运抵!”
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堂上文武顿时一阵骚动。张可大眉头紧锁,王征捻须的手也停了下来,眼中精光闪烁。
孙元化霍然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振奋:“终于到了!传令,大开方便之门,引商船入港!本官亲往查验!”他随即看向耿仲明三人,目光灼灼:“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随本官同去!今日,便让你们开开眼界,看看何为真正的西洋利炮!看看我登莱,凭何傲视这渤海波涛!”
水城码头,寒风依旧凛冽,但气氛却截然不同。巨大的“圣卡特琳娜号”帆船缓缓驶入港口,高耸的桅杆、鼓胀的白色船帆、船体两侧黑洞洞的炮口,都带着一股异域的压迫感。码头周围戒备森严,登州镇的精锐兵丁持铳肃立。
船板放下,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穿着华丽紧身外套和长筒皮靴的西洋人走了下来。他便是通事佩雷斯引荐的葡萄牙船长阿尔瓦罗。阿尔瓦罗神态倨傲,碧蓝的眼睛扫视着码头上的明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装束奇特、腰间挎着细长刺剑的护卫。
孙元化带着耿仲明等人迎上前去。通事佩雷斯连忙居中翻译。
“尊敬的巡抚阁下,”阿尔瓦罗抚胸行礼,语调带着夸张的抑扬顿挫,“依照我们与大明帝国的合约,‘圣卡特琳娜号’为您带来了最精良的战争之神——四门二十四磅红夷大炮!以及二百支最新式的燧发火枪!它们足以让您的敌人,在上帝的怒火下颤抖!”
他挥了挥手。船上水手们喊着号子,用粗大的绳索和滑轮,小心翼翼地将一门巨大的青铜火炮吊运下来!炮身修长,闪着冰冷的金属幽光,炮口粗得能塞进一个孩童!沉重的炮身落在特制的炮车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连脚下的码头似乎都震颤了一下!
孔有德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我的老天爷……这……这玩意儿一炮下去,城墙还不得塌半边?”
尚可喜也看得心惊肉跳,喃喃道:“比……比鞑子的‘大将军炮’……还要大……”
耿仲明没有说话,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门巨炮狰狞的炮口上!一股混杂着敬畏、渴望与强烈征服欲的战栗,瞬间传遍全身!这就是能主宰战场、轰碎山河的力量!
阿尔瓦罗很满意众人脸上震惊的表情,尤其是那个额头带疤、眼神凶狠的明国将军(耿仲明)的反应。他走到巨炮旁,得意地拍了拍冰冷的炮管,对孙元化道:“巡抚阁下,这些战争之神,每一门都价值连城!当然,按照合约,我们还需要您承诺的丝绸、瓷器和茶叶……”
孙元化没有理会阿尔瓦罗的暗示,他的目光同样炽热地流连在巨炮上。他走上前,仔细抚摸着炮身上铸造的铭文和复杂的准星、照门装置,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他转向耿仲明,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技术官僚的光芒:“仲明,看到了吗?此炮射程可达十里!弹重二十四斤!摧城拔寨,无坚不摧!这,才是未来!守国门,御强寇,靠的就是此等利器!靠的就是精通此道的将士!”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本官欲在登州,建大明最强之火器营!铸最坚之炮台!让这渤海,成为建奴不可逾越之天堑!尔等,便是这新军的脊梁!东江的血仇,要用这西洋的怒火,百倍偿还!”
“百倍偿还!”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三人被孙元化话语中的力量彻底点燃,齐声怒吼!声音在码头上空回荡,压过了海风的呼啸。这一刻,屈辱、漂泊、绝望似乎都被眼前这冰冷的钢铁巨兽所带来的力量感暂时驱散。
阿尔瓦罗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了一跳,有些不满地耸耸肩。张可大站在不远处,看着孙元化对耿仲明等人殷切期望的模样,脸色愈发阴沉,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淌着血的伤口,沉沉地坠在登州水城西面苍茫的海平线上。残余的光线,给冰冷的条石城墙、高耸的炮台轮廓涂抹上一层浓重而凄艳的金红色。
耿仲明独自一人,站在新被划拨给“天佑军”驻扎的旧营校场边缘。这里靠近水城西北角,地势较高,能俯瞰大半个登州城和远处波涛起伏的渤海。营房是废弃的旧仓库,低矮破败,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海腥气。他的四百多兄弟,此刻正拥挤在里面,领取登州镇拨发下来的、仅够勉强糊口的糙米和咸菜。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寡淡气味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孔有德和尚可喜走了过来。孔有德手里还捏着半个硬得硌牙的杂粮饼,一边费力地咀嚼,一边低声骂骂咧咧:“呸!什么狗屁天佑军!连顿饱饭都混不上!那姓张的总兵,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分明是把我们当贼防!”
尚可喜脸色也不好看,他忧心忡忡地看着耿仲明:“大哥,这登州……怕不是个安稳窝。那孙抚台……”他欲言又止。
耿仲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城墙上那些在暮色中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炮位,以及远处港口依稀可见的“圣卡特琳娜号”帆影。孙元化描绘的火器强军蓝图,那红夷巨炮带来的震撼,此刻在冰冷的现实面前,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孙元化……”耿仲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是个想做大事的人。他想用西洋的炮火,铸一道藩篱。”
他缓缓抬起手,粗糙的手指拂过面前历经风霜、布满苔痕和刀剑劈砍痕迹的冰冷城墙。触手是刺骨的凉意和粗砺的质感。
“可这大明的天……”耿仲明抬起头,望向那轮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血色残阳,以及残阳下如同巨大剪影般森严矗立的登州城楼,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寒意,从齿缝里挤出来:
“早已漏得四面透风了!一道藩篱……又能挡得住什么?”
寒风卷起他空荡荡的号衣下摆,猎猎作响。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将他孤独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一道凝固的血痕,烙印在这座被寄予厚望却又暗流涌动的“孤城”之上。
远处,巡抚行辕的方向,隐隐传来几声沉闷的、如同巨兽低吼般的炮响——那是葡萄牙人带来的“战争之神”,正在试炮。炮声在暮色四合的登州城上空回荡,惊起一群归巢的寒鸦,聒噪着飞向铅灰色的天穹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