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多重强力束缚带重新死死勒回冰冷合金板上的身体,软塌塌的,失去了所有生命的韧性与重量。维生监控屏幕上,那条象征着生命搏动的曲线彻底化作一条僵直、毫无起伏的血红水平线。
红色的警示框覆盖了整个屏幕中心,【生命体征丧失】、【神经中枢活动终止】、【失活状态确认】。刺耳的电子蜂鸣声在死寂中响起,单调地重复着死亡的宣告,如同葬礼教堂的钟摆。
潘明辉的手僵在操作台冰冷的悬浮控制面上,指尖沾着几滴刚刚溅射上去、正缓缓凝固的暗红血珠。
他垂着头,厚重的隔离面罩彻底模糊,水汽混合着汗水不断滑落。面罩下,牙齿深深嵌入下唇,尝到了浓烈的铁锈味。
他失败了。他没能在最后的疯狂前按下中止按钮。不,即便按了……也阻止不了什么。那晶屑……那东西爆发出来的能量……根本不属于人类理解的维度。
“目标失活确认。”一个干涩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是手术组的技术员,“深层能量特征反应归零……引流节点阵列严重损毁……晶屑源确认湮灭……”
湮灭。如同从未存在。那点引发这一切、让整个实验室癫狂追逐的异象核心,最后只剩下手术台上溅落的血污和颅骨切口内那处迅速冷却的碳化孔洞。
张宏远想要的“规则碎片”什么都没留下。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片狼藉的设备。
张宏远站在环形观察厅冰冷的光滑地板中央,纹丝不动。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灼热燃烧,而是凝固了。像一片冻结在极地冰盖之下的玻璃。
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看着光幕上那个巨大的红色宣告。那点晶屑……超越认知的宇宙异宝……竟然……被引爆自毁了?为了……反抗人类的探寻?甚至不惜与宿主同归于尽?
多么惊人的毁灭意志!
冰冷而磅礴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那短暂的挫败。并非全无收获。刚才那最后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恐怖爆发!
那纯粹的、绝对的高阶空间相位湮灭波动!其力量本质被仪器在瞬间毁灭前强行记录了关键参数!
那恐怖的能级谱、非连续的时间场干涉痕迹、还有那强行撕裂力场屏障的规则特性……虽然只是碎片!
但每一片碎片都比黄金星还要珍贵!足以引领空间物理进入一个全新的黑暗纪元!这具肉体的价值……已经被那最后的湮灭彻底榨干了。
“数据组。”张宏远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毫无波澜,“立即调取目标意识中枢超载崩溃前0.1秒至失活后5秒,所有能量场扫描器的最高频率采样缓存数据!
尤其是相位湮灭核心点爆发瞬间的断层能量特征!我要精确到皮秒级的所有原始频谱和空间畸变记录!一丝碎片都不能遗漏!”
“是!校长!”技术组的声音透着死里逃生的后怕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目标死了,但那瞬间爆发的“奇迹”数据,价值连城!
“生物材料组。”张宏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转向了平台方向,“目标生物样本(脑组织及周边深部样本)立即进入最高阶微观分子级封存流程(绝对零度惰性气体层压环境)。
样本切分流程……不,取消常规切分。保留其内部宏观晶格残留结构可能存在的空间位面拓扑锁链完整性。我需要在绝对非扰动环境下重新建模分析!立刻执行。”
冰冷的指令如同解剖刀划过空气。几名穿着重型隔离服的人员迅速上前,开始小心翼翼地操作,准备将平台上那具已然冷却的生命载体如同最精密的故障零件般封存起来。
潘明辉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后退了一步,离开控制台。他无法再看那张被固定在冰冷十字架上、盖着染血手术孔巾的苍白的脸。
作为医者,救死扶伤的誓言在此刻变得如此苍白而可笑。这已经不是解剖……是样本封存。彻底的物化。就在几个小时前,这还是会跑会跳会顶嘴的少年。
“校长,”潘明辉的声音艰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金属,“目标失活,按流程需要通知家属和联邦生命伦理委员会报备……”
“家属?”张宏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其冰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弧线,“目标生命体征丧失。程序完成。后续样本封存与数据分析过程……属于银河科学院高等非生物物质研究部S级项目。非授权人员无权得知细节。”
他微微侧头,冰冷的镜片后射出锐利的目光钉在潘明辉脸上,“你负责的通知程序——仅限于‘确认目标因病于监护期间发生无法挽回的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并发脑死亡’。
具体时间……由系统日志自动生成归档报告。懂吗,潘主任?”
冰冷的谎言如同焊铁,堵死了潘明辉最后一点挣扎的期望。全身器官衰竭?掩盖一切!剥夺了那个少年作为一个人……最后的身份与尊严!
潘明辉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最终,只是深深地垂下头,感觉肩膀上的医者白袍沉重得如同铅铸的枷锁。
“银河流浪者”空间站核心医疗区入口闸门无声滑开,混合着消毒水和未知药剂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内部通道穹顶高阔,惨白的光线均匀洒下,将墙壁冰冷的合金表面照得毫无温度。
冰冷的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声音,唯有远处不知名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如同巨大墓穴中盘旋的回音。
陈秋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条冰冷通道尽头的。几个小时前被寒风冻僵的身体似乎失去了知觉,只有手里那个冰冷的卡通星舰饭盒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点刺痛的真实感。她脸上干涸的泪痕刺得皮肤紧绷,嘴唇裂开小口,渗着细微的血丝。
门牌指示:生命伦理学观察委员会-非紧急通讯窗口。
窗口前金属隔离栏杆冰冷坚硬。后面一位穿着深蓝制服、戴着智能眼镜的女办事员抬起头,公式化地瞥了她一眼。
“我……我叫陈秋红……”陈秋红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挤不出声音,“我儿子……陆沉……在里面……物理项目隔离监护……”她把饭盒抱在胸前,像抱着最后的一点点期望,“我……我想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出来……他一天没吃东西了……我……我给他带了点东西……”
办事员的视线在她怀里的廉价饭盒上短暂停留了零点几秒,手指在悬浮工作屏上快速划过。“陆沉?朝阳第一高三年级,物理重点监护项目关联者?”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AI合成,“该学生监护状态已更新。监护人通讯终端应已收到系统同步通知。”
通知?陈秋红猛地想起什么,慌乱地掏出口袋里那枚裂了屏幕的旧通讯环,手指颤抖着划开。屏幕上没有任何新消息!只有之前学校发给她的几条冰冷的【禁止打扰】和【流程保密】回复!
还有……一条来自妹妹陈秋玲、未读取的、时间戳在昨晚的加密消息?她现在没心思点开!
“没……没有收到!”陈秋红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手指用力地攥紧通讯环,几乎要捏碎那劣质的塑料壳!
“校长!校长办公室!我找过!他们说……不知道!我就在这里等!他什么时候能让我见一面?!他是我儿子!”
办事员微微蹙眉,似乎对这种哭诉感到一丝不耐烦。手指再次在屏幕上划过,调出内部通讯界面。“请稍等,我为您联系项目对应安保协调专员。”声音依旧公式化。
等待的时间在冰冷的空气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砂纸在心脏上摩擦。陈秋红感觉自己像搁浅在冰冷石滩上的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灼痛。怀里的饭盒似乎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冰凉。
一阵低沉的脚步声从走廊深处传来,伴随着金属靴底敲击地板的清脆回响。两个穿着深灰色、带有“校安”徽记的安保人员大步走来。他们没有看窗口办事员,目光直接落在陈秋红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
“你就是陈秋红?”为首一个面容冷硬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是!是我!我儿子……”
“关于你儿子陆沉的情况,”安保人员直接打断,递过一张薄薄的、冰冷的金属单据,“请签署这份确认函。”
单据在悬浮光屏上弹出:【监护目标身体状态意外恶化知情确认书(草稿)】
下面的字小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死亡】、【抢救无效】、【节哀】几个冰冷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陈秋红的眼底!
嗡——!!!
大脑里仿佛有无数核弹同时引爆!眼前的世界瞬间天旋地转!冰冷的通道!冷漠的办事员!安保人员毫无表情的脸!
还有手中那张……如同死亡判决书的单据!一切都在高速旋转!崩塌!碎裂!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涌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被绝对的冰寒冻结成万丈深渊的坚冰!!!
“死亡……?”一个无法形容的、如同被捏碎了喉咙的嘶哑音节挤出她的胸腔。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饭盒脱手!掉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那个她跑了三条街买到的、早已冷透的合成肉卷滚了出来,沾满了地板上的灰尘!
“不!!!!!!!!”
一声撕裂灵魂的尖叫!裹挟着母亲最极致的绝望与疯狂!如同濒死巨兽的悲鸣!瞬间撕裂了医疗区通道冰冷的死寂!!!
陈秋红整个人如同疯魔!一头撞开面前冰冷的金属隔离栏杆!!!!
不管不顾地冲向医疗区深处那片她数次被挡在外面、象征着绝望死地的通道尽头!!!
“小沉——!小沉啊——!!!”
尖利的哭嚎如同淬血的刀子!在冰冷的走廊里疯狂回荡!
她的手指抠着光滑的合金墙壁!留下带血的指甲痕!!!
两名安保人员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启动电子捕捉力场!
嗡!
一道蓝白色的半透明力场光网凭空出现!带着强大的弹性和束缚力!迎头罩向陈秋红失控的身体!
轰!!!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作用在光网上!陈秋红向前猛扑的身体被光网狠狠兜住向后弹回!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手脚并用地试图撕扯那无形的网!如同困在渔网中濒死的鱼!发出凄厉无比、令人耳膜刺痛的哭喊和指甲抓挠光滑力场表面的噪音!
“放开我!!!我儿子在里面!!!让我进去!!!让我看看我的儿子——!!!”
核心解剖实验室厚重的合金大门嗡鸣着开启一条缝隙。
冰冷的寒风混合着外面走廊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汹涌而入!
如同地狱的寒风瞬间吹遍了手术区冰冷的空气!母亲的哭嚎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刚刚死寂的氛围!
潘明辉猛地转身!视线瞬间被门外通道里那正在发生的惨烈一幕牢牢攫住!
陈秋红被强大的电子捕捉力场死死束缚,整个人绝望地在地上扭动挣扎,口中发出泣血的哭喊!散落在远处的卡通饭盒!滚落的冷肉卷!还有那一声声撕碎的“儿子”……
一股巨大的、窒息般的愧疚和恐惧瞬间攥紧了潘明辉的心脏!
那绝望的哭喊声如同熔岩灼烧着他的灵魂!他猛地看向手术台!那被重新束缚在冰冷的十字架上!头颅侧方的手术孔巾掀开一角!暴露着新鲜切割痕迹和暗红碳化点的脸!苍白而平静!
他做不到!
他不能!
“家属闹事。封锁噪音!”张宏远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淬毒的冰渣,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门外。他的全部心神依旧停留在那最后刹那的恐怖爆炸数据上。“保安组!立刻强效镇静处理!清理现场!”
手术区外!
安保人员在张宏远命令落地的瞬间!
手中的便携强效镇静脉冲发射器瞬间锁定了在地上疯狂挣扎、被力场罩住的陈秋红!
嗡!
一股无形的能量冲击精准地命中了她的颈侧!
陈秋红撕心裂肺的哭嚎如同被猛然掐断了喉咙!
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布满泪水和绝望的脸上表情瞬间凝固!
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彻底瘫软在冰冷的电子力场光网之中!
失去了所有知觉!
现场瞬间只剩下冰冷的死寂。
只有她那失去意识的身体在束缚网中无力的轻微抽搐。
散落一地的冷肉卷沾满了尘埃。
冰冷的星尘之海深处。
冰魄的破船滑行在这片静谧得令人心悸的星辰尘埃洋流之中。巨大的冰晶簇如同沉默的巨人,悬浮在航道两侧的漆黑背景中,缓慢地旋转。冰蓝、淡金、冷银的光尘像微缩的银河,在绝对无声的真空中围绕舰体轻轻漂移、碰撞、散开。
引擎最后的喘息早已停止。破船尾部喷口在冰冷的星光下暗淡无光。巨大的腹部创口断面上,熔融金属早已凝固成狰狞崎岖的黑色结痂。舰体如同漂流在巨大宝石海洋上的朽木,只剩下最核心的维生系统依靠着内部极度有限的应急能量,如同风中的烛火般苟延残喘。
驾驶舱内一片狼藉。破损的控制面板闪烁着零星的电火花,像是垂死的萤火虫。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焦糊味和一种……奇异的、如同冰晶粉末般冰冷的尘埃味道。
微弱的光源来自几盏尚未损坏的应急灯,幽蓝惨绿的光芒照亮了被固定在唯一位置勉强完好的舰长座椅上的冰魄。
他身上固定着简单的维生支架和输氧管。
一只眼睛被彻底糊住,脸上凝结着黑色的血块和汗碱。另半张尚算完好的脸上,布满了过度痛苦和疲惫留下的苍白皱纹。
只有那只唯一能勉强睁开的眼睛,透过破碎面罩上的裂隙,死死盯着前方主屏幕唯一还能工作的区域——那幅最后救命的星图路线图此刻正被放大、覆盖了半个屏幕的噪点。
那冰冷的几何引导路线图已经结束。终点就在前方无尽的星尘深处。但在那条笔直的通途末端标识的,却是一片巨大的、如同深渊入口的纯黑无光区域。没有标注任何名称,只闪动着一行冰冷的小字:【异常引力潮汐警告区,禁止靠近】。
星图的目的地……是那片黑暗?
冰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痛苦。他放弃了思考。直觉告诉他,那张图……不属于人类。它的目的……同样难以揣测。他们能做的……只有沿着它指引的轨迹……随波逐流……像被洋流裹挟的微尘。
“生命读数?”他嘶哑地问。
旁边一个幸存的操作员艰难地在遍布裂纹的工作台前移动着身体。半边脸上包着渗血的绷带,断掉的小臂勉强用机械夹固定着操作虚拟按键。“剩下19人……维生系统极限续航4小时……氧气……3.5小时……”他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绝望。
4小时……3.5小时……
舰体在冰魄看不到的舷窗外缓慢漂流着。被引导力强行拖入通途的庞大速度渐渐消失。他们静静地漂浮在这片绝对死寂冰冷的星尘海中。时间感正在消失。
嗡——!
突然!
舰体残存最深处的、被判定为完全离线、仅为残骸提供微弱环境电力的一个残存导航次级传感器监控单元!
毫无征兆地!
爆发出极其短暂、但强度极高的异常能量脉冲!!!
同时!
主屏幕上那幅唯一还在的星图路线图!
瞬间被一片刺眼猩红的【目标终端信号丢失】!!!覆盖!!!
路线图的终点!那片巨大的黑色区域标识!瞬间熄灭!化为冰冷的灰色!!!!
“目标区域信号源……完全消失?!!”断臂操作员失声叫道!
冰魄那只能睁开的眼睛猛地收缩!
怎么回事?!
那张星图导航的目的地信号……
湮灭了?!!
轰——!!!
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
舰体深处!
那刚才爆发出异常脉冲的导航次级监控单元!!!
似乎因为强制超频激发而彻底崩毁了!!!
发出一声沉闷的内部爆炸声!!!
连带着!
舰体内极其有限、维系着最后十九人维生系统的最低环境电力!!!
骤然中断!!!
驾驶舱内所有尚存的应急灯光!!!瞬间全部熄灭!!!
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如同沉入墨汁海底的黑暗降临!!!
维生系统尖锐的断电报警声也同时消失!
整个舰体内部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和冰冷!
只有冰魄自己喉管里倒吸冷气的嘶嘶声!如同垂死的毒蛇!
氧气停止循环!二氧化碳浓度在断掉的维生罐里无声爬升!
仅有的微弱应急指示灯在控制台的角落疯狂地闪烁着红色!
光芒映照着他脸上那唯一能睁开的眼中!瞳孔因为巨大的绝望和瞬间的窒息而猛烈扩散!如同一个幽深的黑洞!!!
一片冰蓝的星尘光芒从一处破裂的舷窗外缓缓流淌而过,照亮了冰魄半张凝固着血痕、因窒息而扭曲却不再有任何意义的脸。
解剖实验室。
那点湮灭的幽蓝辉光彻底消散。
只留下束缚台上冰冷僵硬的躯壳。
和一地死寂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