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钝剑新声07

指尖下那声微弱的“叮”似乎还在耳蜗深处震颤,余韵带着一种灼人的热度,烧得陈光整个耳廓都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他猛地收回手,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皮肤里,试图用疼痛压制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悸动和恐慌。目光慌乱地扫过臂弯里熟睡的囡囡——还好,呼吸均匀,小脸恬静。又迅速瞥向书房紧闭的门——翻页的沙沙声依旧平稳。

他僵在琴凳上,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还在疯狂擂动。窗外的灯火在视网膜上留下模糊的光斑,而脑子里只剩下那一声孤立的、由他自己主动按响的琴音。它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海啸。这简单的触碰,对他而言,无异于一次隐秘的、惊心动魄的越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书房的把手转动,门开了。林晚拿着一叠整理好的乐谱走出来,脸上带着工作后的放松,目光自然地投向琴凳这边。

陈光像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藏起那只“作案”的手,却无处可藏,只能僵硬地把它按在大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颊的热度还未褪去,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林晚的眼睛。

“囡囡睡了?”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显然没察觉刚才那短暂而剧烈的无声风暴。她走过来,看着靠在陈光臂弯里熟睡的女儿,眼神温柔,“这小家伙,困成这样还撑着等你来。”她伸出手,小心地把囡囡从陈光僵硬的臂弯里抱起来。囡囡在睡梦中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小脑袋蹭了蹭妈妈的颈窝,又沉沉睡去。

“辛苦你了,陈光。”林晚抱着女儿,对陈光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转身准备把孩子送回卧室。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也许是动作带起的微弱气流,也许是陈光那过于紧绷的身体无意识的挪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口袋边缘,一个硬质的、小小的东西,毫无预兆地滑落出来!

“啪嗒。”

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光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是什么——老周那张沾满油污的修车缴费单!那张写着“已付清”和陌生花押符号的、被他反复摩挲过的纸片!

它掉在了光洁的木地板上,就在林晚的脚边不远处。

陈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几乎是扑过去,动作快得自己都反应不过来,想在那张纸被林晚看清之前捡起来!

但还是慢了半拍。

林晚的视线已经下意识地被那掉落的纸片吸引了过去。她抱着囡囡,脚步顿住,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张摊开在地板上的纸片上。她的视线快速地扫过那些潦草的维修项目,扫过那个被红笔圈出来的“168.00”,然后,精准地定格在最下面那行模糊却刺眼的小字上:

>**已付清。**

>**下午3:20**

以及那个陌生的、潦草的花押签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囡囡细微的呼吸声。

林晚抱着女儿,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目光从地上的纸片,缓缓移向半弯着腰、僵在捡拾动作中的陈光脸上。那张总是温和沉静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却像被什么东西骤然点亮了,带着一种极其锐利、极其惊讶、甚至……难以置信的光芒,牢牢地锁定了陈光!

那目光太具有穿透力,仿佛瞬间剥开了陈光所有的伪装和局促,直抵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陈光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扔在聚光灯下,所有的难堪、窘迫、茫然和那个纠缠不休的谜团,都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审视的目光下。他维持着那个可笑的弯腰姿势,指尖离那张纸片只有几厘米,却像隔着天堑,动弹不得。脸颊滚烫,后背却渗出了冷汗。

几秒钟死寂般的对视,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林晚抱着囡囡,慢慢弯下腰,不是去捡那张纸,而是将熟睡的女儿轻轻地放在旁边的沙发上,用一个小靠枕垫好。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让陈光的心跳漏掉一拍。

做完这一切,林晚才重新站直身体,目光再次落回陈光脸上,也落回地上那张刺眼的缴费单。她没有去捡它,只是看着陈光,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清晰地问道:

“陈光,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已经泄露了她内心的巨大震动。

“……认识江屿?”

江屿?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陈光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撞上林晚那双充满了震惊、疑惑和某种急切探寻的眼睛。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茫然的音节:

“……谁?”

……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无情的穿透力,刺破“老城根”灰蒙蒙的空气,也刺在陈光一夜未眠、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他推着那辆修好的小电驴,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昨晚林晚家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林晚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还有那个陌生的名字——“江屿”——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盘旋、冲撞。

“你认识江屿?”

“谁?”

这两个简单的问答,如同两把钝刀,在他混沌的思绪里反复切割,却找不到任何出口。林晚最终没有追问,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带着巨大困惑和一丝……怜悯?的眼神看着他,默默捡起了那张缴费单,递还给他,然后抱着囡囡回了卧室。那无声的退场,比任何追问都更让陈光感到难堪和窒息。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馨雅苑。一整夜,他都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那张写着“已付清”的缴费单和那张写着“沙发暖和”的纸条,像两张鬼魅的脸,在眼前交替浮现。江屿?这个陌生的名字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他和那个神秘的“沙发客”之间。林晚认识这个人?这个“江屿”就是替他付钱、送粥、推车的人?为什么?

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困惑和一种被卷入未知漩涡的无力感。

此刻,他站在自己租住的单元楼下,看着那扇依旧凄惨挂在门框上、被临时用几根木条勉强钉住豁口的防盗门。现实的冰冷,瞬间将昨夜那个充满谜团的琴音世界击得粉碎。房租,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决绝,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回响。走到三楼,那扇破败的门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无声地嘲笑着他。他抬起手,准备敲响房东刘姐家的门。

“陈光!可算找到你了!”

一个尖利、带着毫不掩饰怒气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抢先一步从楼下炸响!是刘姐!她蹬蹬蹬地冲上楼梯,鲜亮的花外套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胖脸上因为怒气而涨得通红,眉毛几乎要竖起来。

陈光的心猛地一沉,放下准备敲门的手,转过身。

刘姐几步就冲到他面前,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躲什么躲?!电话不接!信息不回!以为装死就能赖过去?!我告诉你,门!张婆婆家门!必须修!立刻!马上!”她的声音又尖又急,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疼。

“刘姐,”陈光的声音有些哑,试图解释,“张婆婆她……”

“少跟我提张婆婆!”刘姐粗暴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陈光胸口,“她是可怜!她闺女也打电话来了,说医药费她们家认!但这门!这门是我们整栋楼的公共财产!是她家的门!跟医药费是两码事!她摔了是她的事,门坏了就得赔!现在这破门敞着个大口子,整栋楼的安全谁来负责?啊?!要是进了贼,丢了东西,谁负责?你陈光负责得起吗?!”她连珠炮似的轰炸着,步步紧逼。

陈光被她逼得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刘姐身上廉价的香水味混合着她激动的口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着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胖脸,听着那些刻薄而推卸责任的话语,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在胸腔里翻腾。

“钱呢?修门的钱呢?”刘姐见他不说话,更加咄咄逼人,伸出手掌摊在他面前,“你昨天不是挺能吗?砸门的时候力气不小啊!现在哑巴了?掏钱!今天不把修门的钱给我拿出来,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我这房子不租给你这种惹是生非的主儿!”

“滚蛋”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陈光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着刘姐。他口袋里装着昨晚的三十块课时费,还有之前跑腿剩下的几十块,加起来不到一百。而一扇防盗门……他连一个门把手都买不起!

“我……”他喉咙发紧,那个“赔”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说不出口。他能说什么?说他没钱?说他在等一个叫“江屿”的陌生人再次从天而降替他解围?这只会引来刘姐更疯狂的嘲笑和羞辱!

就在这时,楼梯下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拐杖点地的声音。是赵大妈扶着拄着拐杖、腿上打着厚厚石膏的张婆婆,艰难地挪了上来!显然是被刘姐的大嗓门引来的。

“吵吵什么!大清早的!”赵大妈人未到声先至,带着护犊子的火气,“刘姐!你还有完没完!张婆婆刚出院,需要静养!你堵着楼道嚷嚷什么?!”

刘姐看到张婆婆,气焰稍微收敛了一点,但依旧梗着脖子:“赵大妈,你来得正好!你也评评理!这门!张婆婆家的门!被陈光砸成这样!是不是该赔?是不是该修?!这安全隐患谁负责?!”

张婆婆靠在赵大妈身上,脸色苍白,喘着气,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刘姐,带着一种病弱的倔强:“门……该修……钱……我出……说了……不用你管……”

“你出?”刘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张婆婆,不是我看不起您!您那点退休金够您自己吃药吃饭就不错了!您闺女是说要回来,可远水救不了近火!这门现在就得修!不然整栋楼人心惶惶!再说了,就算您闺女寄钱回来,那也是后话!现在!立刻!就得有人把钱拿出来,把门换上!”她再次把矛头指向陈光,“人是他弄进去的!门是他砸坏的!他不负责谁负责?!难不成让我们所有住户平摊?凭什么?!”

“你!”张婆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赵大妈赶紧扶住她,对着刘姐怒目而视:“刘姐!你讲点良心!昨天要不是小陈……”

“别跟我扯昨天!”刘姐彻底撕破了脸,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泼妇骂街般的蛮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门坏了是事实!陈光!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修门的钱,你今天拿不拿得出来?!拿不出来,立刻给我滚蛋!押金也别想要了!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这尊惹祸的大佛!”

“滚蛋”两个字再次狠狠砸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刘姐的怒吼抽干了。赵大妈的怒斥,张婆婆急促的喘息,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陈光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那寒意正一丝丝渗入骨髓。他看着刘姐那张因贪婪和刻薄而扭曲的脸,看着她摊在面前的手掌,听着那一声声“滚蛋”的驱逐。

口袋里的几十块钱,像几块冰冷的石头,硌着他的大腿。

馨雅苑那架钢琴温润的光泽,林晚震惊的眼神,那个陌生的名字“江屿”,还有昨夜黑暗中自己按下的那声“叮”……所有的画面都在刘姐尖利的咆哮声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一股冰冷的绝望,混合着被逼到绝境的屈辱和愤怒,像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疯狂涌动、冲撞!他需要钱!立刻!马上!他需要堵住刘姐这张恶毒的嘴!他需要保住头顶这片仅能遮风挡雨的瓦!

他的目光越过刘姐聒噪的头顶,越过张婆婆焦急苍白的脸,越过赵大妈愤怒的表情,茫然地投向楼道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天空,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压抑得没有一丝光亮。

去哪里弄钱?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咽喉。

跑腿?杯水车薪。

陪练?远水解不了近渴。

借钱?他认识谁?孤儿院长大的他,朋友栏里只有空气。同事?点头之交,谁会借他几千块?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他的头顶。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楼下单元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点迟疑的呼喊:

“陈光?陈光在吗?快递!”

声音洪亮,穿透了楼道里的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