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有一点好,早上起床,省得一件件套衣裳。没有心相。一件连衫裙,从头上套下来;脚上趿的凉鞋,拔上搭袢就成。
日头上得早;人跟着早醒。秦海花睁眼,心里先吓一跳:天大亮,早班,要迟到了。她一骨碌起身。忽然静下来——现在没什么好急的。秦海花的身子一下子松垮下来。有许多时候,她一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这个纺织厂的厂长,用不着又急又忙的,身子便会软下来。四十几岁的女人,这个时候便会胖起来,肉头都是松松的。
不过,今早,秦海花有点紧张。她草草揩了一把脸,探身,取挂在南窗口的淘箩。淘箩里盛着冷饭。隔夜饭盛在淘箩里,悬空晾挂,不易馊;不晓得啥人发明的。一枝树丫杈,做吊钩。儿时,那枝树丫杈,是邻家男孩陈国庆的弹皮弓,绑着橡皮筋,弹射出来的泥蛋,打碎了海花家的玻璃窗。父亲秦发奋捉牢陈国庆,弹皮弓没收,扯了橡皮筋。丫杈的一头,绑上棉纱线,挂在自家窗框的灯钩上,另一头,便吊只淘箩。那时候,秦海花取淘箩,要踏在方凳上;后来踏在小矮凳上;后来,不要踏凳子了,踮脚;再后来,一探身,取下淘箩。每次取下淘箩,那树丫杈,就自个儿在窗前晃。有点风,便晃得长远些。夏天,一家人就看这枝树丫杈晃,感受到一点风凉。三十几年的凉热,便这样过来。
一把钢精饭铲,柄上缠着布头。钢精传热快,饭铲柄烫手。本白布头泛黄。不晓得换过多少布头。秦海花使饭铲,盛半碗冷饭,开水淘饭,第一潽开水,滗干;再倒一潽开水。饭就有了热气。一夜天,热得结棍。饭还是有点馊气味道。
吃过泡饭,秦海花顺手到水斗洗了饭碗。寻一只上班背的包,急出一身汗。要出门的时候,没有忘记拽了方手帕在身边。
“阿花。”父亲秦发奋叫住了她,手指了指旁边一只小矮凳——坐下来,“去做啥?砸锭子是么?有啥好看啊?”
秦海花立定。“要去看的。总归是我们的工厂。”“你还晓得这是我们的工厂。蛮好。”秦发奋在女儿面前,更加像领导。做惯老大了。有对女儿掼爷老头子脾性的意思,又是一个退休工人对厂领导提意见的意味。她让父亲说。
“我是弄不懂,生活做得好好的,工人也好,干部也好,不是都有岗位责任制么?这些规矩,当初明明定得好好的。我还没有退休的时候,工厂每年还评上大庆式企业、质量信得过企业、爱国卫生先进单位、群众文体优秀集体,现在都没有了?都到哪里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秦发奋认真起来。
上海人叫干活为“做生活”;生活,可以理解为“生计活儿”。秦发奋就是一口一个“生活”。“你是厂长,但你还是我女儿,我把你养大,看好你做生活,从工人做到厂长,都是做出来的。现在算什么?工人要做生活,要保护好自己的工厂,厂长要带领工人,建设好自己的工厂。你倒好,带头下岗。连我这个退休工人都不如。现在干脆,工厂也要关了。我弄不懂,我们工人到底怎么了?”
“现在是转型期。你不晓得的。再像过去这样做,是不行的,做不过人家,没有竞争力。”
“怎么做不过人家?”秦发奋不服帖,“我们工人阶级怕过谁?老子一辈子做工,只要是我手里的生活,电工,向来没有什么做不好、做不来的。当然,别的像木工、铜匠、机修工、管道工、保全工、空调工的生活,我不行,但不是还有别的工人么?这就叫工人阶级。我懂的。我一直跟你讲,我发明过绕线圈机、带电作业,还有你们细纱间挡车女工坐的幸福车上的小马达。我们中国工人连万吨水压机也能造,你晓得么?那叫争气机。钢铁工人炼过争气钢,造船工人在小船台上造大船,电力工人造过一二五发电机组,还有32吨平板车、气流纺机和无梭织布机。我实在不晓得,我们工人能做肯做,什么都会得做,怕什么?”
“没有生活做。”秦海花一语点破,让秦发奋心底里,好一阵子痛。这短促的痛楚,让他噎得慌。“做啥不让工人做生活呢?这个时候,用你们领导的话说,是困难的时候;就算困难,那也要依靠工人来做呀。工人别的不行,做是会的。但你们反而要工人下岗。工人没了工厂,还不是走投无路?现在正是要你们共产党走出来领工人做的时候,你倒好,党委书记、厂长,带头下岗。下岗还要带头么?共产党向来是领工人干的,大干快上,从来没有什么带头下岗的。这算什么呢?”
沉闷,天真是热。大清老早,两个人皆一身汗。秦海花往门口挪了一小步。“你不要走。”秦发奋喊牢。
“工人也好,干部也好,都是这家厂的人。再不去看看,以后就看不见这家厂了,厂里的小姐妹,也要不认得了。”秦海花用手帕抹一下额头上的汗。
“有啥用场?工厂没有了,工人还好做啥?什么小姐妹,老兄弟,皆完结了。”
秦海花晓得父亲是一肚子的火,没有人好说,就冲着她来。不跟他啰嗦。好像晓得女儿肚皮里的闲话,“我不跟你说跟谁说?”秦发奋还在嚷。秦海花晓得,今早父亲是要寻吼势,跟他怎么说得清。她想脱身,转身拔腿要走,迎面碰上母亲吴彩球买菜回来。
一看女儿穿戴好的样子,是要去厂里的;秦发奋一副气吼吼的模样,晓得老头子在光火。现在她也弄不清爽,什么是上下班的辰光。要去就让她去。吴彩球对丈夫说:“老头,小菜场里有人说,厂里今天有许多领导要来,已经看到轿车开过去了。阿花总归也有事情要去做。”
“你晓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做?砸锭。你懂么?就是把你们细纱间的锭子全部砸了。”秦发奋接过吴彩球手里的小菜篮子,将一篮子鸡毛菜倒出来,要拣,说话间,手举着菜篮子,朝工厂的方向挥着,“这在过去就是搞破坏。破坏生产,要捉起来的;现在倒好,像是过厂庆。你们这种人,有什么出息。”
转而,三个人一道沉默。秦发奋背过身子,到水斗里放水,冲洗小菜篮子。水斗落水口,昨日淘洗绿豆,落下几颗,嵌在缝隙里,今早发芽,蹿出几根豆芽,嫩相。秦发奋佝背,俯身,几颗豆大的眼泪水,顺着自来水龙头里的水,一起落在水斗里。
锭子,是一样物事。在纺织厂,粗纱纺成细纱的工序里,细纱机上的锭子数量和转速,是工厂生产能力的体现,也是女工生产能力的体现。
多少年来,女人的心相,都在锭子上。这种由锭杆、锭盘、锭胆、锭钩、锭脚、制动器等组成的细纱机锭子,细致精密,是女人和纺织厂的秘密。
秦海花做了厂长以后,还是对锭子有心相。在她心目中,对锭子的印象,融入在一些数据里,表示纺纱厂的设备规模和生产能力;锭子的好坏,又与纱线的质量、功率消耗、环境噪声、劳动生产率等密切相关。
锭子是纺织厂的精灵。秦海花十八岁进工厂,终日挡车,看护锭子。那时候,她一点没想到,二十几年以后,会“砸锭”,并且被称之为“壮举”。
她和那些整天看护着锭子的女人和男人们,被叫做“挡车工”和“机修工”。他们与锭子交换过灵魂。这样的印象,凭借早年车间厂房的画面,可以在秦海花心目中再现。在工厂的背景里,一个工人,其实只是个别的占有着工厂的极小一部分——在几条车弄里,在一个班头上,白天黑夜地巡回;他们的眼睛,只看到自己的那几部机器,自己的那道工序,日复一日。在这些以外,他们一概不知。他们的灵魂,就这样机械地与锭子搅在一起,原地飞转一辈子,直到耗尽能量。
无数这样的女工,会烘托起一个女人,渐渐出来,往一个高处去。纺织厂就像一个庞大的女声合唱团,众多的女声,唱着唱着,就会烘托出一个领唱者。秦海花就像是这个庞大的合唱团里,一个略显疲惫的著名女歌唱家——一个劳动模范。从青春开始,她就唱起一首歌,唱到现在。那如歌一般的细纱车间噪声,整齐划一,反反复复;她沉浸在里面,慢慢找到其中的音律和节奏;她内心深处,无数模糊的记忆,就跟上了机器的节拍,变得清晰起来——
秦海花看着飞速转动的锭子,将粗棉纺成细纱,那锭子和机械运动,当然是经过精心打造的,精细,但还是会掺和着种种异物杂质。女人心相好,凭借声音,来辨析其中由粗纱到细纱的张力分布,棉与化纤的成分比例,线的捻度。那几乎是充满心机的。总是会有断头。她们接头——一种棉纱和线的重新连接和修补延续,是一种手艺。手里的动作,细致简洁,却严谨执著;一双双女人的手,认真地守着自己手艺里的一道工序,每一处细微都不放过。无论生活的时代如何变化,上辈人传承下来的动作,一成不变,并且成为一种教科书式的“操作法”。有电影科教片传下来。
细纱挡车工通常的说法是“心与纱线连接”。就像布机挡车工的“心贴布,布贴心”一样,成为纺织女工的“豪言壮语”。对秦海花来说,挡车就是要有心相。心思缜密。女人心相不好,棉纱的心情,也会不好,出来的纱,粗细不匀,不漂亮。女人会疲劳,机器也会疲劳,纱也会变得缺乏张力,松松垮垮,拉拉扯扯。夜班的下半个班头,女人打呵欠,机器也会打瞌睡。纱的疵品,就会多。总之,要用心思,强打精神,让机器发出好听的声音,让细纱细洁,均匀。女人在纺织厂,就为这些,花那么多时间。
挡车没有遍数,走过来,走过去,细纱机上没有断头就好,看上去纱都很好看为止。她挡车的时候,如果老远看到有一个断头,就先跑过去,接头;一根细纱联结好了,总会得到一些安心。
工作都是活生生的。棉纱就这样,跟女人互通了心思。
女人有一颗非常细致敏感的心。每天重复做一样事情,要细心地觉察出——今天与昨天的细微差别。心相真好。秦海花刚做工人的时候,母亲吴彩球这样对她说。此话平常,不过是工作认真仔细罢了。秦海花的意思是,这正是工作有趣的地方。秦海花做着细纱挡车工的生活,心思里,不只是单单在看着粗纱纺成细纱。纺织女工的挡车,接上断头,保持机器的清洁,诸如此类,在做一样物事,是手艺上的发挥,机器上的生产,维持着的,是工厂和工人的生存;包含着的还有,这样的生活,日积月累,可以成为一个人的信念、精神、操守,根本上,还有对技艺和工厂的热爱和虔敬。
她在这样单调和重复的日子里,不觉得很吃力。反而有些对她的关照,会让她感受到压力。她没有读过很多书,领导对她会重视和关照——二十岁出头,她就被送去读“七二一大学”,以后还有青年工人政治培训,党校理论学习,诸如此类。她就有点吃力。不想让领导失望,几乎靠死记硬背,完成学业。这很像她母亲吴彩球。一个老工人,读不进书。可她才二三十岁,也像一个老工人一样读不进书。这让她有点难为情。她总是不声不响,用比挡车多十几倍的精力,花在读书上。别人做得到的,自己也应该要做到。这样的短暂学习,还是让她开眼,晓得工人是工厂的主人,工人除了挡车,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工作。但究竟自己还可以再做些什么,其实也是混沌懵懂,内心还是渐渐对这样的工厂生活憧憬。
她眼里的纺织厂,就是这样,在躁动、几近沸腾里,女人用心表达着一种纤细和有序。秦海花每天上班下班,心思都用在工厂里。以工厂的一个立足点,为圆心,慢慢扩大圆周,走出来,很多次,再回来,远远近近地,看自己的工厂,就像吃火锅,围在一只大煮锅的旁边,看锅底。1990年代,城市开始流行吃火锅。工厂就像一只大火锅,它不断在消耗能源,加热;人是鲜活的——男人像荤菜,女人像素菜,荤素搭配着,进入锅里,男女调和着,形成各种各样的纠结,像上海菜里的百叶结,就是用百叶——一种像布一样的豆制品——打成一个结。工厂就是这样,搅和着各种形状的结头,做各种各样的产物,汤汤水水,和着高温、粉尘、棉絮,是料作和杂碎。总是开一锅,出一锅,再开一锅……热气腾腾,五味杂陈,同时脍炙人口。间或,有些新的、重要的产物升滚上来,带来一些新鲜感,摆脱一些陈旧感。可是,最初的工厂技术,还是简单的,甚至是愚蠢的。真的像火锅,不需要任何烹饪技艺。一个工厂,一部机器,便可以孕育几代工人。秦海花就这样,看见女工的灵魂,和锭子的心灵,纠结一辈子——这就是工厂的秘密。
这属于她和工厂的一种单独倾诉与聆听。秦海花从杨树浦纺织厂开始,建构她的故事,当她最初进入机器和棉纱的世界里的时候,她充满亲切和熟悉感——从父母那里,她赓续着一个工人的血脉,并且开始自己的学习和事业,革命,当然还有爱情……这些伴随于她的青春生活。从那时候开始,她在工厂,总是有一种要一点一点把事情做到自己心里去的意思。
灰色的世界里,有微弱的光,照见女人和她的脸庞,有些困倦;温和与缓慢,像一层薄纱般罩在她们中间。
青春永远是骚动的。那时候,她和工厂共处一个热烈的时代,这种时代感,让她亲近工厂和工人。在一个随意场景里,比如车间,会有许多罕见的乐趣令人陶醉。这是一种迷醉。她和工厂,便一起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许多年过去了,她渐渐发现,工厂里,许多新的、老的,可行或不可行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不断地摒弃或者沿用,而最终留下的,也许就只有幻想时刻的温暖记忆。
秦海花在工厂,有过这样的意识:我们幻想的未来总是在远处闪烁着光芒,可是当我们一步步地接近目标时,却发现不知在什么时候,光芒消失了……工厂,也没有了。
她一直指望从工厂生活里得到乐趣,让自己显现得神采奕奕。为搜求到集体主义,革命或健康,甚至可以是悲情,她的心里,就听从了工厂的召唤,听工厂的故事,为工厂做事情,并且相信工厂的独特魅力。工厂把工人说得生龙活虎,充满姿色。多年挡车工的静态生活,同样可以使她感受亢奋,也会感到厌倦,因为她也感到生活的厌气,但总是会有一些新的东西,开始新的追求……
她内心孤独的青春生活,因为有了工厂,可以形成她的故事,并且进入到一种有序,像脚踏车行驶在平地——简单的人力与机械传动,踏脚板,链条传动,匀速前行。秦海花复现了工厂的灵魂。秦海花使原有的工厂,越来越清晰起来,是这样的立体感。秦海花从细纱车间挡车工开始,做班组团支部书记,然后出来,离开班组,做车间团总支工作,到厂团委,到厂长助理,到厂长……就像冬天从细纱车间出来,掀开棉门帘,有一股声浪,夹杂着热量,喷涌而出。秦海花被这样的气流,从一种饱和状态里推出来;一种来自基层和群众生活的真实感,她置身其中。这样的真实感,是日积月累的,往昔工厂生活的日日夜夜,都在一种生产和欢乐的期许之下,像日光灯一样光亮四射。白昼和黑夜,犹如白色和黑色的珍珠,被生产流水线串联起来,与时代、与城市工人阶级最精雅的情趣,打了个结头,成为女人脖子上最纯粹的一串项链。在确定的、再熟悉不过的、被高度重视和反复宣传的快感里,这个女歌唱家以其独特的姿态,继续在歌唱。
女人从来不觉得工厂会安静下来,就像女人的一颗细致的心。工厂需要搏动。歌唱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