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有木芝

  • 她谋
  • 南北制糖
  • 2877字
  • 2025-06-23 21:22:03

宝丰十二年秋,元稹帝与江皇后同乘金银车,至洛阳城外一处皇林秋猎。

其后另跟两辆红锦副车,一车四人,两车计八,共装着江皇后膝下的八个养女。

一过半日,女郎们控制不住的腰酸腿软,正午之前总算停摆,教养女官何内司之声在外响起:“观星阁已至,小心侍奉女郎们下车。”

木芝也不冲头,只选在最后一个出了车。

女郎之一刘玉霖停留在车头挡住木芝视线,她才有弯下腰的苗头,便听何内司劈来呵斥:“一块帕子而已,值得女郎弯腰去捡吗?”

刘玉霖怯道:“可这手帕,是阿母在我离家前所赠.......”

“有失贵女风度,不允。”

听此一言,刘玉霖只得收敛情绪,端正步姿,红着眼下了车。

何内司处理好她,又见木芝原地眺望远处,拧眉,“你也愣着做什么?”

木芝回神,将目光从帝后驻下的祭江台处收回,下瞬,见那绢帕随风后退,被一马上的年轻郎君截下,若有所思——此次秋围本就是这些男子们的主场,可江皇后不避车马劳顿,执意将她们所有人都带过来。

这没有必要,所以她这般行事是为什么?

木芝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当下,见着这幕,她却忽而了然。

等她良久不见她动作,何内司上前两步要来催促,木芝却比她先张了口,嗓子里轻吟一声,扶着额,像要从车上摔下来,倒让何内司心紧了紧,亲自上前将她搀扶下车。

“怎么,斥你一句,你还不舒服了?”

木芝怯懦乖羞地低了头:“怎怪内司?是我起早了,在车上便一直头昏想吐的。”

说罢真干呕了几下,额上也浮起细汗,步伐虚浮着跟随前人入了阁。

何内司在后摇头。

“可惜是个地方郡守之女,小门小户,身体如此孱弱,只怕将来也不好生养.....”

观星阁在山阴处,暂且凉爽。

几人刚刚坐下,便听鼓声猛然击打,有男子吼声跟随风浪袭来,女郎们闻声也都凑上前去俯身瞧热闹。木芝受刘玉霖等人邀请,只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手里的扇子涩涩摇动,整个人看上去也是有气无力,状若昏厥。

刘玉霖有些担心,让何内司为她寻来医正。

正午的烈阳里,木芝闭眼听着那医正议论:“应是过了暑气,须得躺在阴凉处休息。”

何内司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将将照顾人去内间服药睡下,就见皇后身边的常侍秋元已在门外等候。

”娘娘正找内司呢,“二人避开了闲人,秋元才低声道:“娘娘说了,祭江时就是天时地利的好时辰,江神脚下有千秋百代,陛下想纳些女贵人求得子嗣绵延,千秋不灭,百官焉能明文反驳?要你带上这些妙龄女郎过去,趁此让陛下相看一二。”

何内司颔首。

但.......

“有一女郎过了暑气,陛下跟前恐要缺上她这一人。”

秋元:“她要紧?”

何内司复又颔首:“是木郡守之女,木芝。”

二人沉默一瞬。

随即,都将目光转向竹帘所挡的内间。

木芝吃了凉汤,又被点上一支安神香,在药力作用下昏昏睡去,奈何,她这一觉睡得并不算踏实。

梦中荆河的污水再次汹涌着淹掉了她的身体。

口鼻已被腥臭的水藻塞满,咸涩刺喉,几乎堵得她呼不上来气,她意识清醒片刻,便凫水往上,争取在昏死过去前浮出那片光亮的水面,吸入一口新鲜的空气求得生存。

可下一瞬,那阴魂不散的木船顷刻间,也朝她求生的水面压覆而来。

船上人化在水后看不清面目,居高临下欣赏她的临死挣扎,发出阵阵轻蔑而猥琐的笑声,“贱骨头还敢跳河,行啊,你就去喂鱼去吧!又野又贱的命真搭在我船上,我都还嫌晦气!”

她拼命摇头,手脚乱蹬着吐出水泡。

奈何身体开始不受意识地往下沉去,指缝和眼中拼命抓住和渴求的那点光亮,还是一点点消失了。

不,不!

她绝不要就这样死了!

她才十八岁,她好不容易逃离那令她恶心憎恶的一家,逃离了荆州,她发誓余生一定要过好日子!

天下之大,谁敢拦她!

木芝在梦中喊出来一声,含恨地睁开了眼。

博山炉里冒出的烟丝扑在她脸上,木蜜的温香软糜却静不下她的心思。

“女郎终于睡醒了?”

流云般的烟丝之后,一身暗红深衣的何内司隐在那处,两眼正紧盯着她。

她方过来,便见木芝眼角含泪,神色楚楚,心下还是叹了一声,随即抬手便抚上她额头:“你的热这下已经退了,如此,便跟我起身整理衣面,难不成你还想赖在榻上一整天吗?别忘了你跟娘娘出宫,是来干什么的。”

木芝以手撑着榻边起了身,扬起一抹看来让人舒心的乖巧笑容,“劳内司费心了,我今日还不曾请拜过娘娘与陛下,失礼是大过,我这就去!”

何内司却又拦住她,在她不解时将她摁在梳妆的案前。

木芝心下微诧,何内司毕竟是有品级的女官,“让侍婢们来为我梳洗便好了,哪能劳何内司您亲自动手?”

“不要动,头摆正。”

“......”

妆点完毕,何内司又为这少女在脖前挂上一串异常珍贵的组玉佩,目光久久停留在她那张脸上。

“你长相似一个前朝贵人,半月前与你同郡的几个女儿家皆在宫内落选,可娘娘唯独留你在宫中,便是因为她看见你,便想到了她,与你一见如故呢。”

木芝只觉可笑。

不就是一开始便盘算要怎么利用她了吗!

这帮人吃肉不吐骨头,吐出来的全是冠冕堂皇的鬼话!什么相似?什么一见如故?!从她下车时起,她便预感江皇后是挖了个火坑要让她去跳!

木芝脸上露出极其无辜的神色:“何内司的意思,我当真是一知半解。”

“听不懂也好,懂得太多反而会惹祸上身,跟我来吧,这会陛下与皇后都在赛马场观马呢。”

一出阁楼,木芝鼻间就觉有些不适。

她的嗅觉一贯敏感,此时便察觉一种香味掩在炙肉的浓香里,有种让人头皮发紧的提神效用,甚至浑身的力气都被这股奇怪气味瞬间给提到了一处,崩成一根即断的丝弦。

到达赛马场外,几匹矮脚的儒马都被饲马奴牵在各处吃草,皇后的那匹儒马品相最好,四肢粗壮,雪色马鬃,被引在石槽处悠闲饮水。

木芝顿了一顿。

她确切闻出,那浓烈不知来源的奇香便是从这一处传出。

这草料,难不成有问题?!

何内司哪里知道她想的这么多,上台自行去复命,令她在西角的‘草法亭’下等候,不多时,同车的刘玉霖与郑植儿也都下台同她汇了合,但二人都神色不宁。

木芝已经预料到祭江台有事发生,她心知肚明:“才两个多时辰未见,你们怎么都闷闷不乐?而且怎么不见袁女郎呢......”

“袁女郎以后不会再同我们一处了。”

“为何啊?”

“她......”刘玉霖有些难以启齿,“她于祭江时,被陛下选中内封了美人。”

这一年江磐方过三十五岁寿辰,言膝下无子女甚有遗憾,便广寻各郡良家女郎聚至洛阳收为义女,八个女郎当中有富有贫,但皆为家世清白,面容姣好。

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在祭江之后,众人才彻底醒悟过来。

木芝在下车时,猜的不错。

皇后收女,意在通过这些女人进一步揽断后宫,那出身高门的无一不出自江氏旁族,祖上三代便是一个姓氏,笼统还是一家人出同一口气。至于剩下她们这些低门所出,恐怕......图的就是一个知分寸、好拿捏了。

不怪一时间,她们人人自危。

从马草里吹来的冷冽香气越发扑鼻,木芝装作诧异,方要开口,就见红如火烧的落日下,江皇后骑马前来。

凤凰衔树的金玉凤钗伶仃作响,耳边的明月珰也随之缓步摇晃。

木芝站在那里不动,竟然还有些看愣了。她的眼角略微发红,拳头暗捏,那不是惧怕,那是一种不服。

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心底里洋溢出来的渴望。

自打她出生起,世道便已是恶鬼丛生,菩萨闭目,人善被人欺是她从小悟得的道理。

她不渴望这辈子能当个善人,那是蠢人才有的期望。她只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与江磐一样,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定他人幸福与生死,包括这些妄自求生,天生便高人几等的......贵族之子。

因为,她不是。

她不是贵族。

甚至,也不叫木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