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按程元鲲发来的微信定位,两人来到前锋街一个茶馆内。在老板的引导声中,他俩走向楼上最里侧的包间。
现在的前锋街,非节假日见不到几个人,更别说不早不晚的大中午了。包间只是用三合板隔开的,压根谈不上隔音,屁大点声音都能听见,估计程元鲲也预计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特意选了三楼,也没什么人会来。
竹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就跟门铃似的,两人还没走到包间跟前,程元鲲就推开了木门,打了声招呼。
“这里,这里。”
嬴亮感到奇怪,程元鲲脸上丝毫没有了昨晚那抗拒的神色,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客气了许多。
“才一晚上,这家伙就转性了?”带着疑问,嬴亮随师姐进屋落座。
说是包间,其实也就是卡座围了四块木板,好在空间还算富裕,三人以桌为界,分坐两边,茶水、小食都已准备妥当,嬴亮上手摸了一把面前的紫砂茶壶,从温度上判断,元鲲应该也是刚来不久。
脱掉那身伙计穿的厨师衣,今天的程元鲲换上了一套黑色的夹克衫,款式有些老气,看起来有些年头,好在干净整洁,穿在身上也显得颇有精神。他皮肤黝黑,双手粗大,肤纹皲裂,一看就常年从事体力劳动。
昨天他不苟言笑,今天却笑容满面,掩去很多戾气,要不是提前知道他干过的那些事,嬴亮多半会以为,此时坐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淳朴的中年大叔。
“你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司徒蓝嫣看见元鲲的神情,心中已然有数,连寒暄客套的环节都直接跳过了。
“知道!”程元鲲没有否认,“是老板告诉我的,他说你们俩,还有之前和你一起来的人,应该来自公安部一个比较厉害的专案组。”
“他怎么知道?”嬴亮有些好奇。
司徒蓝嫣瞥他一眼,淡淡地解释:“我去了这么多次,罗老板又常年雇用刑满释放人员,猜到我们的身份不是难事。”她研究微表情数年,从罗老板对她恭敬且警惕的态度上,看出端倪再简单不过,而且她也没想着要遮掩身份,毕竟食堂的伙计都是重点人群[1],让他们知道有警察在盯,也不算是件坏事。
“我的微信是罗老板给你的?”她接着问。
“没错。”
“解签可以直接约在店中,特地喊我们来,肯定不是说这件事。我们时间有限,你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直接被点出来意,程元鲲有些错愕,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警官厉害,你说得没错,今天找你们来,不是解签,是为了别的事。”
“找这么个安静不容易被打扰的地方,你要说的,不会是小事。”司徒蓝嫣道,“需要我们警察帮忙?”
“对,我想报案!”
“什么案?”
“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不知是否耽误二位警官的时间?”程元鲲紧张地搓搓手。
“二十四小时不到,我们前后赶了两趟飞机,时间好说,不过我劝你,有什么最好一次性说完,别拖泥带水。”嬴亮失去了耐心。
“不好意思。”程元鲲双手合十,“你们是警察,我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了。这事,我会彻底说清楚的。”
嬴亮的闷气消了一些:“嗯,这样最好。”
程元鲲端起紫砂茶壶,嘬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然后他平静地讲述起来:“1993年8月12日,我杀了同村程齐武,把他的尸体切块、煮熟,喂给了村里的野狗。谁知,在喂狗时,其中一条狗贪嘴,直接叼走了扔在一旁的人手。我觉得事情只怕要败露,于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一裹,跑了。
“在逃跑过程中,我突发疾病,没钱医治,只能躲在桥洞下面等死,这时有位耍猴的老头从桥上经过,发现了我,用草药把我给救了下来。
“耍猴老头叫老闷儿,当时六十啷当岁,他身边带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位年轻女子。老闷儿说,这俩人都是他从路边捡来的,小男孩叫小迷糊,先天性唇裂。我遇到他们时,小迷糊才十三岁;那个年轻女子,是个聋哑人,叫新月,比我小一岁,算起来应该是1976年生的。他们的猴子叫大圣,老闷儿把它当命根子。
“当年他们三人一猴,挤在一个没人住的破院子里,老闷儿把我救活后,问我为啥睡在桥洞下,我担心被警察抓,编了个谎话,说自己犯了点事,被仇家追杀。
“老闷儿也没往深了问,他说既然我是被追杀的,在外面跑也不是个事,他正好缺个能主事的男人,如果可以,希望我能留下来。也不需要我做什么,他们出摊,我帮忙挑点东西,出出苦力就成。
“我寻思那个院子虽破,可总比我睡在桥洞强多了,于是我就应了下来。从那以后,我戴着口罩,跟在老闷儿后面,一挑就是将近两年。
“直到1995年7月的一天,我们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这里距离我犯案的地方有1000多公里,但我不清楚,为啥我的悬赏通报在那个城市也有,而且,当时警方开出的悬红,高达一万元。”
嬴亮快速心算了一下:“不少啊!要换算成现在的市值,少说也值十万。”
程元鲲苦笑起来:“那可不!我和老闷儿一起看到了那个通报,我知道,这事铁定是瞒不住了。
“那天收摊回到住处,老闷儿就把我叫到了屋里,我实话告诉他,说我杀了人,但具体过程我没讲,他也不问。后来老闷儿说,他猜到我身上有事,只是不知道案子这么大。
“说实话,那两年老闷儿对我很不错,我也心存感激。一看老闷儿半晌不说话,我心里清楚,他还是希望我能投案自首,毕竟,这样做有机会保住一命。
“只是老闷儿不清楚我干的事有多可怕,我自己觉得,不管是投案,还是被抓,到最后都免不了一死。后来我心一横,就有了个主意。”
“你想让老闷儿举报你,拿到那一万元?”司徒蓝嫣直接说出了结果。
“没错。”程元鲲沉浸在回忆中,重重点头道,“我知道,跟老闷儿坦白后,我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和他们生活下去。可一旦我离开他们,就有被抓的风险,与其这样,不如用我的命去换一万元,有了这些钱,老闷儿他们也能做点小生意,不用再东奔西走了。
“可老闷儿是个直肠子,他说他不要钱,让我去自首,能保一命就行。悬赏通报又没说我的具体作案经过,我也不好和他细讲,于是我只能说,我杀了两个人,再投案也是一死,没意义,我劝他就算为了小迷糊和新月,也要拿这笔钱。后来老闷儿见我执意这么做,就答应了我的请求。可到头来……”
程元鲲说到这里,忍不住埋怨起来:“老闷儿这家伙就是个死脑筋!原本按计划,我躲在一个废墟里假装睡觉,老闷儿去报警,就说发现了我,然后我被警察抓获,老闷儿去领赏金。
“这讲得好好的,我假装睡觉的那地方,距离派出所不过1公里,可老闷儿去了足足一小时。
“我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幺蛾子,想去瞅瞅,不过我又担心警察找不到我,拿老闷儿是问,于是我就耐着性子等啊等。
“又过了半小时,我终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快,一群警察进屋把我拿下。在审讯中,我才知道,原来老闷儿压根没按照我说的来,他告诉警察,我本来要去投案,但是心里有些害怕,就派他去派出所告知一声。
“警察也不是好糊弄的,知道事关重大,就逮着老闷儿从头到尾询问了一番,老闷儿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告诉警察,他在桥洞里救了我,发现我不对劲,就逼问我犯了什么事,问出情况后,他就劝我来投案。他还告诉警察,一万元他不要,只要警察算自首,他就带着警察去找我,否则不愿提供任何线索。”
程元鲲用力抹了把脸,伤感地道:“我后来才知道,我犯案时不满十八周岁,不适用死刑。加上老闷儿用一万元给我换来的这份投案自首材料,让我少受了三年的牢狱之苦。算上减刑,我在牢里一共只蹲了二十年。
“出狱后,我就一直在找老闷儿他们,这几年,我跑遍了整个中国,可连他们的一点音讯都没有。”
“你是想让我们帮忙找人?”司徒蓝嫣冷冷地问。
程元鲲硬着头皮道:“没错。”
“这不是我们专案组的职责范围,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系派出所,只要你能提供足够详细的信息。”
程元鲲沉吟片刻,他把头偏向了窗外,半晌不语。
嬴亮顿时觉得这家伙不识抬举,刚要发作,却被司徒蓝嫣给按了下来。她摇摇头,示意他再等等。
嬴亮顿时反应过来,通常审理案情时,案犯突然沉默不言,也就是交代到了关键的地方,想来这个程元鲲也不会例外。
只是这一等,就是足足一盏茶的工夫。程元鲲缓缓开口:“司徒警官,听说你是研究犯罪心理的,你相信第六感吗?”
司徒蓝嫣微微一愣,她没想到程元鲲会提到这个话题,不过很快,她点了点头:“所谓第六感,指的是‘超感官知觉’,它能透过正常感官之外接收讯息,并预知将要发生的事情。这种感官,其实在我们心理学中也有研究,只不过我学艺不精,尚未涉及这个领域,因此,我无法给你明确的答案。”
“不管你们信不信,但是我相信。”程元鲲目光闪烁,从口袋中掏出手机,“你们看看这个。”说完,他从密密麻麻的相册中找出一段视频,点击播放。
嬴亮身体前倾,双目微眯,看到视频左上角的logo(标识),判断出这是从某短视频平台下载而来的,内容约两分钟,是一位网友用手机拍摄的警方出警内容。画面里,一具类似人形的骸骨被警察从淤泥里挖出,不过从骸骨的长度和体型可以判断,这并非属于人类。视频播完,嬴亮也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于是又坐了回去。
程元鲲知道两人没看到细节,于是他把手机拿过去,在进度条播放到二十一秒时,点击了暂停。“你们看见骨架脖子上的红绳没有?”
经他提醒,司徒蓝嫣与嬴亮也注意到了重点。
“这是新月给大圣编的项圈,这种编花,只有新月会。”
“不一定吧!这种网状的编织手法,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听司徒蓝嫣这么说,程元鲲从怀中掏出一个木质锦盒,那盒子上,锁着一枚小号铜锁,瞧起来很是精致。接着,他取下拴在手腕上的钥匙,打开后,二人发现,放置在金色丝垫上的并非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串具有同样编织手法的手绳。
“这是?”嬴亮问。
“我入狱前,新月送给我的。”
司徒蓝嫣抬头看向程元鲲:“我没猜错的话。在逃亡的两年里,你和新月之间产生了好感?”
“你怎么看出来的?”
“不难猜。第一,你愿意用自己的命,去给老闷儿换一万元悬赏。从感情上说,他救你,你也给他出了两年的苦力,两不相欠,不至于让你这样做。而且之前你能跑两年,离开老闷儿,再跑个两年也不是问题。你没有这样做,说明你有情感牵挂。而且对于这份情感,你需要去弥补。在几人中,只有你与新月的男女之情,才可能让你舍生忘死。所以,结合你认为自己投案自首必死无疑带来的愧疚,这才是你主动要求投案,让老闷儿拿钱的初衷。
“第二,按你所说,你出狱后跑遍了整个中国,就为寻找老闷儿几人,事隔二十几年,你的动力又是什么?什么让你这么执着?我觉得应该是一个承诺,新月应该跟你保证过,会等你出狱。
“第三,视频里,主播为本地口音,显然发现尸体的地方就在这座城市,你应该是找到了线索,才来到了这里,并在面馆应聘,准备在这儿长期寻找下去。巧就巧在,你正好遇上了我们,你清楚我想知道什么,你改变态度,是打算用你的秘密做交换,让我们帮你找新月。”
师姐说完,嬴亮也道:“再补充一点,我看你的手机中,存了许多关于耍猴的视频。你入狱这些年,和老闷儿一行人失去了联系,所以出狱后,你就用‘耍猴’为关键词在网上搜索,网页根据关键词给你推送了相关内容,这让你在海量的视频中,发现了大圣的骸骨。确切地说,这不是什么第六感,而是大数据筛选的结果。”
程元鲲此时已彻底领教到了二人的实力,他决定不再隐瞒,开诚布公道:“司徒警官说得没错,我入伙的第一年,就和新月好上了,而且还是在老闷儿的撮合下在一起的。我入狱前,新月连夜给我编了这个手绳,她告诉我,只要我不死,就一直等我。可惜……我怀疑她根本没等到我出狱。”
“现在人还没找到,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大圣死了。”
“两者有何关联?”
程元鲲情绪低落:“大圣是老闷儿的命根子,一人一猴相依为命,老闷儿说过,如果他死了,一定要跟大圣葬在一起。可现在大圣的骸骨被随意丢弃在了野外。所以我怀疑,老闷儿他们……可能被害了。”
“那也最多不过是怀疑吧!”嬴亮插了一句。
程元鲲苦笑着摇了摇头:“警官,你觉得我这么说会没理由吗?找了这么多年,老闷儿的家乡,新月、小迷糊被丢弃的地方,还有他们常去的城市,可以说所有能寻觅踪迹的地方,我都找了,但一点音讯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所以我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嬴亮却道:“你刚说,逃亡时老闷儿已近六旬,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他仙逝而去也不是不可能。新月虽说过会等你,但客观来讲,这一等毕竟二十多年,感情疏远后,说不定她已经成家了。至于小迷糊,会不会也是一样的情况?全国十几亿人,别说是你,就算我们,没有线索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凭猜测就说他们遇害,我觉得你在故意夸大其词,好让我们引起重视,帮你找人。”
嬴亮直来直去的性格,换成旁人估计早就骂街了,可程元鲲听了,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浸在悲痛中,他双手抱着茶壶,右手的拇指在茶壶把儿上不停摩挲,直到屋内重新变得安静,他才抬头与嬴亮对视:“这位警官,你说的是正常猜测,我能理解。可你不知道老闷儿、新月、小迷糊、大圣之间的感情。除非天塌地陷,否则他们绝不会分开。老闷儿说大圣在他眼里不是猴,就是他的亲儿子,它死了,老闷儿还要给它打口棺材,规规矩矩下葬。他怎么可能舍得把大圣丢在荒郊野外?这说不通的。”
见两人也陷入思索,程元鲲继续道:“老闷儿他们日子虽说过得苦,但绝对不是贪财之人,否则当年那一万元悬赏,他完全可以收下。他没有这么做,可见老闷儿是江湖性子,把情谊看得比命重,新月、小迷糊是他从小养到大的,也随了他的性格。所以,他们绝对不会撇开谁单独成家。还有……”
程元鲲将锦盒打开,再次取出那个用红丝线编织的手绳:“你们不清楚,这不是一般的手绳,里面编有新月的头发,这是她给我的定情信物,她发过誓,她会等我,她是我的结发之妻。她的性格我清楚,说一不二,她不会骗我。我找了他们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如果他们都还活着,我就一定可以找到他们。可现在,我找不到,他们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说到这里,程元鲲起身,突然跪倒在地:“求求二位警官帮帮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你们找到人,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我在这儿给你们磕头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嬴亮本能起身搀扶,无奈有茶桌阻挡,反而差点翻了桌。尚有余热的茶水,泼洒得到处都是,几把紫砂茶壶也滚得七零八落,险些掉在地上。
程元鲲身上满是茶叶茶水,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一片狼藉中,司徒蓝嫣与嬴亮对看一眼,事到如今,二人也不得不考虑是否接受程元鲲的请求。
“起来吧,我们需要和上级先汇报一下……”
二人的行动,均已提前与专案中心报备,原本回去也要按规定报告。于是,在用心安抚好程元鲲之后,两人决定,先听一听展峰的意见,再做打算。
注释:
[1]刑满释放人员,属于重点人群,需要派出所列管。——作者注(若无特殊说明,注释均为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