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退休的日子

河海有条龙阳河,环绕南城东城多半圈,南河堤下有个村庄叫三里湾,村东靠河是码头,村西是大路,水陆交通要道,进出河海城的第一站。靠河靠城的村庄,风水好,地皮子硬,村风横,村里的人种地的不多,少了黄土地的朴实。好几代了,撑船、玩钱、开店、拴着骡马赶大车,搬运脚行里扛大个、牲口市上当经纪人是村民们的主业,正应了那句古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总之,这个村里嘎人、横人、孬人多,好人、老实人少。附近几个村庄的人都说,三里湾的人都不是吃好粮食长大的。据说上世纪搞“四清”,也叫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过后要成立贫下中农协会,选一主任,条件就是要和历史上的坏人坏事没牵连,本人没有历史问题的,工作队长铁李拐就着高粱饼子喝完一碗鲜鱼汤,逐一审查每个家族每个成年人的历史,除了地主富农以外,其他成分好的人,不是当过伪军就是当过国民党兵的,最后找到了一个姓张叫大勺子的,从村民登记表上看没什么问题,找来谈话时对方说,我是没当过伪军、国民党,可是那年给日本鬼子炮楼里的佐佐木太君做过几天咱河海的名菜“清蒸八大碗”,那家伙就着米饭吃着咱们的清蒸排骨、清蒸河蟹、清蒸五花肉、清蒸木耳、清蒸黄花菜、清蒸豆腐、清蒸鸡蛋羹、清蒸羊肉丸子,喝着咱们的老白干一个劲的喊“吆西”,喝醉了叫我给他的夫人烧水洗澡,好几大木桶的水提进去,只听里面水哗啦哗啦的响,我憋不住好奇心,把窗户纸捅开了一块,佐佐木醉倒在外屋餐厅里根本没起来,只有那个日本娘们自己洗,嗨,身上那个白啊,气死白面,赛过棉花,我那心里那个馋啊,别提了,俩腿就不听使唤了,自动的往屋里跑,后来的事就更不能提了。我偷了炮楼的一辆富士山牌自行车一口气跑到了山西挖了三年煤,直到鬼子投降才回村,铁李拐是个老八路,那天心里烦,主要是烦别的村都把政权建起来了,三里湾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耽误了全区的工作进程,让上级领导批评了一顿。听了这个姓张的人说的话后言:“罢、罢,你给鬼子做饭是迫不得已,偷了鬼子的自行车是缴获的战利品,只不过是没交公而已,犯的错误也不算大,可以原谅,这个贫协主任就是你的了。”

当年铁李拐的一句话,奠定了张家在三里湾乃至河海市几乎半个世纪的基业。张大勺子见过世面,人机灵,当了贫协主任的第二年就入了党,在已经当了县委书记的铁拐李的支持下,很快当了支部书记,指挥着自家的三个半大小子到龙阳河里摸鱼,捡着大个的金色鲤鱼往铁拐李家里送,规定三个小子每天一人的任务是摸三条大鲤鱼,老大、老二都还老实,驾着个小船到处撒网,打卧、垂钓。唯有这叫张三来的不在自己生育计划内的老三不听话。其实这个老三也不该来,自从生了两个儿子后想要一闺女,有一天晚上,张大勺子向老婆求欢,女人不让,他哀求说就来三下,结果真是三下,种上了,生出来又一个小子,起名时想起那晚的事,就起了个三来。三来天生的懒滑,嘎心眼不少,轮到他时,不是仗着他爹是支书给别人要,就是偷和抢,有一次一个上游村里的渔民不肯给,他竟然晚上领着一伙半大小子把人家的小渔船给点火烧了,还差点闹出人命来。张大勺子一看这个小小年纪就有了“三癞子”外号的小子要惹事,就把他送到部队当兵去了。

这兵还真当的值,高射炮兵,那时美国鬼子正在越南耍横,中国跟着前苏联秘密派部队到越南高平打他们的飞机,张三来中午睡不着觉,偷偷溜出了帐篷,仗着少年时偷瓜摸枣的功底,爬到一棵椰子树上偷果子,一抬头看见远方来了一群美国飞机,赶紧大呼小叫的喊起来,地下的营长听见,集中八门高射炮投入战斗,竟然打下了两架,张三来立了一个二等功,提升副排长。

副排长不是军官但比班长大,地方上的政策当时安排是可工可干,张三来转业后并不急着上班,穿着一身没有了领章帽徽的军装东游西逛了半年,复员费花得差不多了,在一个战友的怂恿下进了一家机械厂,干了几年后烦了,一天早晨,春寒料峭,他把旧军装的破棉袄穿上,腰里刹了一根麻绳,胸前戴上军功章,骑上个破自行车出村沿着龙阳河大堤走了十分钟到了市委大门口,说自己是为待遇不公来上访,接待他的是原来和铁拐李一同在他村里下过乡同时也是他爹张大勺子酒友的马来宝,现在已经是信访局长,上去谈了张三来一个脑瓜嘣说,你小子也别来给我添堵,知道你小子从小就不是干活的料,你爬树偷椰子得来的这个军功章有用,市委保卫科还有两个编制,你就去哪里上班吧。张三来摇身一变成了首脑机关的保卫干部还兼管后勤,没事就在办公厅、组织部、纪委、宣传部、政法委领导干部的几大机关的办公区转悠,结识了不少原来是小卒,后来到市直单位和县里开衙建府的人,当上了科长一直干到退休,亲眼看到了世事沉浮。琢磨了好几年,和伙计们说这仕途就像夏天的“知了”,自己头上的那片天赶上天晴太阳好就飞起来了,阴天雾气潮湿中就掉在了地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退休后闲不住,组织了几个本村的发小和战友,跑到市委一个干部去当校长的河海大学里当了保安队长,直到65岁后才真正歇了。人生阅历丰富的他身上有了好几个味道,城边的街痞子味道,兵的味道,机关干部的味道和大学知识分子的味道。也成了三里湾的大能人。人人都知道,在大城市做事靠本领靠规则;在小城市办事靠关系靠人情。张三来地头蛇出身,在的单位也多,熟人关系自然不少,自家的事当然都办得了,乡亲、亲戚、同学、战友的事也能找到门路。只有一件事他办不了,就是昔日清波荡漾鱼虾欢跳的龙阳河被污水霸占,垃圾遍地,苍蝇成群,臭味熏得人们不敢靠近,河畔的三里湾人天天骂大街。

忽如一夜春风来,城头变幻大王旗。河海来了一个搞大开发的书记,不仅在市区搞了个三年大变样,而且投资20亿元,把龙阳河退污还清,把个原来脏乱臭的河沟子改造成了一湾碧水鲤鱼跳,两岸绿树环绕,芳草萋萋百花争艳的风景带,加宽的河堤上五彩砖铺成了散步甬道,隔不远就有一个红色立柱,白色塑料瓦盖顶的八角亭,命名为“休息驿站”。至于堤下的三里湾也随着拆迁了,变成了高层建筑的商品楼。

这天早晨,退休后闲的浑身发烦的张三来溜达着来到河堤上,对着一个八角亭比划照量了一番,发现这个亭子是自家老院子旁边一棵大槐树生长的地,早年爷爷还在树下搭过一个草亭子呢,也是全家人夏天经常乘凉的地方。“老祖宗的地不能丢”,这是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围着八角亭转悠了三圈,叫来了在龙阳河管理处当副处长的侄子,说了家族的历史,说要给这个亭子恢复古貌。侄子是靠他找人当上这个职务的,自然是唯唯诺诺。

张三来弄来一大捆麦秸苫在了塑料瓦顶上,抹上了细腻的金黄色的麦糠泥,把铁立柱上贴上了老树皮图案的木纹纸,种上了一圈半人高的翠竹,还在进出的地方按了一个篱笆门,挂上了一把旧式小铜锁,几把竹椅子围着一个大木墩,每天吃饭后掂着两个多年不见的竹壳大暖壶,拿着几个杯子和茶叶,在竹亭下喝茶看人,他对侄子说,人老了活着真没劲,这国家政策也操蛋,非让六十就退休,烦死个人,我看这里每天下午来遛弯的人很多,在这里,也是咱家的老地方摆个茶摊,会会他们,就是说一个话题,人退休后怎么活,到时怎么死。侄子说,这里遛弯的人多了,尤其是清早和晚上,熙熙攘攘像赶大集一样,你能认识几个啊,再说谁愿意给你说死的事啊。张三来道,这你就不懂了,你老叔生在河海,小时候的玩伴,小学、中学的同学就不少,还当过兵,当年一个闷罐子火车走的战友有好几百,回来后在机械厂当工人,工友也有上千人,在市委当过保卫科长,那个院里出去做官的人多了去了,在大学当保安队长就更不用说了,上万人的学校那个不知道我张三来,这么说吧,就这河海市,五六十万人吧,认识我的人少说也得有五、六万,我认识的人至少也得五、六千。我就不信没个给我说话的,侄子说,你那辈的人都六十靠上了,能说个啥?张三来说,这你就不懂了,越老越有话题,就是说生死。退休的日子怎么过,到时候怎么死。你看着,明天下午开张,准有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