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村规初鸣,田票引风波
- 首辅,夫人喊你插秧了
- 凉枫陌夏
- 3303字
- 2025-06-22 14:50:23
晨光穿过谷场边的桑树林,透过一篓一篓刚挑来的柴草缝隙,落进了丰田仓的墙缝中。灰砖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白光,仓门上的“票墙”也显得格外扎眼。
这是桃源村头一次把“工”挂上了墙。
“林晚烟,这墙真能算数?”狗蛋娘抱着三岁的幺儿,站在仓门外来回踱步。
“墙不能算数,人能。”林晚烟头也不抬地回,“你家狗蛋前天帮我背砖头了没?”
“背了。”
“背了几趟?”
“三趟。”
“那你还愣着干啥?”她一甩手,“三票!”
她站在墙前,一笔一画将“狗蛋”两个字写在新页上,旁边加了“工票3,日期六月初三,事由:协助运砖”。
狗蛋娘看呆了,小孩狗蛋自己凑上来看,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好奇:“娘,这上头写着我名字欸!”
“傻崽子,这是你种出来的墙。”她眼眶有点红。
“咱家爹死得早,这些年你大哥在外头打长工,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能……能挂个工票。”她抱起孩子,猛地在他头上亲了一口,“以后你就是吃自己力气的娃!”
周围看热闹的人顿时也不说话了。
“这票墙啊,不是挂个名,它是咱穷人第一个把命写得明明白白的墙。”郑三娘插着腰感叹,“往后谁敢再说我三娘光吃饭不出力,我拿票堵他嘴!”
“这事——我看行!”小喜子的爹,瘸子牛柱也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我家喜子,前儿帮你种秧苗下了泥田三趟,咱也能挂不?”
“当然能。”林晚烟拿起笔刷刷两下,“牛喜子,幼票三,换粥票一张。”
牛柱感动得抓了儿子的手,嘴一张眼一眯,眼角都湿了:“这孩子今儿第一回写进村账里,他娘在天上看着,怕是得烧香磕头谢你这个‘疯晚烟’!”
“……谢我不至于,”林晚烟笑,“但你家粥别忘了来兑。”
就在众人围着票墙热闹非凡之时,一道阴影悄然掠过。
赵庄头踏着重步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平日混得熟的庄丁——陈狗剩、李二秃、石头牙。他一眼扫见票墙,脸色顿时黑了半截。
“你们在这挂什么破玩意儿?”他一脚踢翻脚边一块砖,“墙是村里的,谁让你私改公仓?”
“谁私改了?”林晚烟转身,手中一块新票还未贴完,“我拿的是通契书、村头立名,有三十七户签了名,挂票试仓已过三日,依咱村规不过是‘临仓试制’。”
“再说了——你不是庄官,也不是地官,拿什么身份来管咱老仓?”
“你说我不是官?我爹是前任仓委,我赵家世代收粮,你现在说我不配?”
“你配收粮,不代表你能收信。”林晚烟话锋一转,“你有一双手,能翻米袋,也能签契票;但你有嘴就管不住别人的墙——那你说,这票墙你是挂呢,还是拆?”
赵庄头面皮抽了抽。
围观人群本就不太服他,这会儿看林晚烟顶住了,纷纷附和起来:
“庄头,你平时收粮收得紧,咱也没话讲。但这票墙不是你家的,是大家的!”
“你当初不让我们挂账,还讽我们认不得字,现在好了,疯丫头不疯了,写得一手好墙,你管不着咯!”
“庄头啊,你要是真心想种田,还不如也写两笔,说不定你家那块地还能分得上新肥呢。”
赵庄头听得脸涨得通红,张口要骂,忽然余光一闪,瞥见墙角一张纸条上写着:
【赵二丫:粥票2,饭票1】
那是他侄女的名。
他咬了咬牙:“你、你写这破玩意儿……也敢把我赵家的人挂上?”
“她来帮我挑水,我就该记。”林晚烟淡淡,“你不认墙,她认。我看你家姓赵的,还认得比你清楚些。”
赵庄头狠狠一甩袖,眼里浮出一丝阴沉:“你——你给我等着。”
他转身离去,脚步沉重,背影却像踩着一口藏不住的怒火。
人群悄然散去,林晚烟松了口气,转头却对上沈砚之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
他手里拎着纸笔,显然刚来,却站得远远的,一直未发一言。
“你怎么今天没来帮我记票?”她主动打趣。
“你今天记得太好,我插不上手。”
“你倒嘴巴甜。”
“我只是怕——你记的,不止是票。”他轻声道。
“什么意思?”
“你记的,是一笔未来的账。”
他眼神深了几分,“你今天能记住三十七户,那你想过么,等三百七十户呢?”
林晚烟怔了怔。
“墙能挂多少张纸?人心能容多少张票?”沈砚之看着她,语气不重却句句击中。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片刻后忽然笑了。
“那我就修第二面墙,第三面墙,修到每个村里人都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为止。”
她回头看着那面斑驳老墙,声音清澈明亮:
“我要这片田,不只记下粮食,还能记下人。”
丰田仓门外,晒谷场的人潮散去得七七八八,只剩几家老人守着稻草垛在抽旱烟,狗蛋和喜子牵着毛球在墙角玩“谁能一口气念出五个票名”,念到“耕票、粥票、工票、饭票、育苗票”就开始打架,毛球嫌吵,转身叼着票墙下掉下的一角纸溜进林晚烟屋里。
林晚烟这会正坐在自家灶前,洗锅的手都酸麻了,锅底那圈“锅巴酱”被她熬得极香,刚贴上饭团,后头就来了一溜小孩来蹭饭。
“林姐姐,我今天抄了我娘三遍粥账了,我能分饭团不?”
“林姐姐,我早上还帮赵爷爷劈柴了,他说我应该挂两票,我来兑饭!”
“我还能多吃一口不,我嘴大!”
“你再嘴大也没有狗蛋他娘饭量大,她都说你娘要吃三块!”
林晚烟笑得肚子都疼,一边分饭一边顺手在灶边的旧炭板上记下今日新票——这是她最近开始的新制度:试推“票兑实物”,每日登记,三日核查一次,谁投工谁挂账,不多一分也不少半片。
“狗蛋你嘴是大,可你今儿只抄了两行字,还掉了一页纸;小喜子是抄了五遍,字也整齐,今儿喜子多吃一口。”
“欸——!”
众娃哀嚎一片,狗蛋在地上蹭来蹭去要抗议,被喜子一只馒头挡回了嘴。
林晚烟拎起锅笑着:“都回家告诉你们大人,明天我要开粥坊,丰田试田第一批产出的‘苗青粥’,人人来一口。只要挂了票的,一张兑一碗,凭票免费!”
“凭票?真不收钱?”
“谁家现在还有钱?”她撇撇嘴,“咱只认票。”
这话说得轻快,可落在沈砚之耳中,却让他沉思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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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砚之回到屋里,摊开纸笔,开始写今日“制度日记”——这是林晚烟几天前强塞给他的活儿,说什么“你既然是我丰田制的首位挂名文牍,就别只写字画图,也写点人话”。
他不想写,可被毛球咬破了三双袜子后,还是妥协了。
【六月初三,天晴。票墙试挂第五日,民心初聚。】
【村西赵氏一族隐有躁动,庄头怒而来试压,被墙上侄女票制所破。】
【丰田制所立“挂墙记工、凭票兑粥”二法,虽简,但实。以粥换人心,胜过十言百语。】
【日后需防以下几点:一,墙票溢增;二,票主作假;三,外人干扰。】
他写到这里,忽然停笔。
目光落在屋外那面斑驳旧墙上。
今日他见林晚烟说话、写票、应庄头、护百姓,条理分明、进退自如。那一刻,她不似“疯丫”,更像一个——
真正的掌仓者。
而他,一直都在看,却也清楚——这女人不是来玩闹的。
“……她,是认真的。”他低声道。
认真的开仓,认真的种田,认真的想把一个原本烂泥塘一样的村子,熬出一片能托命的地来。
那他呢?
他还能继续躲下去么?
他垂眼看着自己桌上那方印封残角,上头朱砂未干,隐约还能看见“内阁史牍”四字。
那是他旧年间流放前,背着死罪偷出来的最后一页“密卷影本”。
纸角风吹而动,像催着他:你要继续藏?藏得了几日?藏得了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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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赵庄头回到家,一脚踹开院门,怒气未消:“那个疯丫头——真当她是县老爷不成?区区一面破墙,也敢挂我赵家人名!”
他儿子赵二顺一边喝粥一边道:“爹,我看那墙挺好的啊,挂我妹妹名字那张,我都看见了,她还写得比我字都正。”
“你闭嘴!”赵庄头抡了一把扫帚,“你要也去帮她写字,看我不打断你腿!”
赵二顺“哎哟”一声跑了出去。
可赵庄头却没动。
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夜色中的丰田仓方向,手握得紧紧的,眼中浮出一丝藏得极深的阴意:
“林晚烟——你以为靠墙就能做主?这村,还轮不到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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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镇衙。
陆迟州将那张描下来的“丰田票墙”图样小心展开,递给了一名身穿青衫的青年。
青年眉目清俊,身姿清挺,只是那一双眼太沉静,太冷,像水镜无波。
他盯着那票墙图,良久,才轻轻开口:
“……林晚烟。”
“她若真能撑住票墙——那就,给她三十日试点。”
“是。”
“但别忘了。”那人收起票图,“她不是她一个人,她背后的人……我更想知道,是谁。”
他望向窗外。
日光微微透入,一缕暖意,落在那张“票墙”图样上。
字迹分明,笔力坚定,墨痕犹新。
【丰田制】。
这个词,第一次,被送上了镇衙文案台。
也第一次,迈出了要被“制度登记”的那一步。
而林晚烟此时,还正笑着教毛球从墙上叼票纸时,别咬破字。
她不知道,她写下的“丰田票”,已经走出了桃源村。
更不知道,从今往后,那墙上的一笔一划,将再也不是“小闹着玩”的纸条——
而是真正,在“天下”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