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离吧

寒梅压枝的时节,屋檐下挂着一排冰柱子。

章梓涵拢了拢大红绉面滚白狐毛鹤氅,抱着青玉缠枝手炉取暖。

石桌上的红泥小炉煮着茶,她盯着茶汤里浮沉的雪芽,好像没看见外面雪地里快站不住的人。

“夫人!”韦嬷嬷急得直跺脚,头上银簪子乱晃,“大小姐好歹是您亲姐姐,这么冻着要出人命的!”

茶杯重重磕在石桌上。

章梓涵看着热气在冷空气里结成白霜,前世被捆住手脚时腕骨撕裂的痛楚忽然漫上心头。

那时,章燕婷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她脖子,说侯爷嫌她满身铜臭的模样,与此刻韦嬷嬷苦口婆心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辙。

“要是您答应让大小姐进门做平妻。”韦嬷嬷凑近半步,眼珠子滴溜溜转,“侯爷定会感念您大度,往后……”

“平妻?”章梓涵摸着披风上的银线花纹笑出声。

上辈子就是信了这老虔婆“姐妹同心”的鬼话,才将鸠鸟迎进了巢。

外头“扑通”一声响。

春喜扒着红柱子叫起来:“大小姐晕过去了!”

章梓涵慢悠悠站起来,披风角扫落几颗松子。

她记得清楚,前世章燕婷就是这么“晕倒”,结果诊出两个月身孕。

“夫人慈悲!”韦嬷嬷赶紧掀帘子,和门口丫鬟夏欢对了个眼色。

雪地踩上去咯吱响。

章梓涵停在台阶上,看着那件月白色绣金花的斗篷。

雪粒子沾住金线,像极了上辈子她被诬与小叔通奸时,章燕婷头上那支带血的簪子。

章燕婷扶着垂花门晃了晃,斗篷裹着的身子直打颤。

永定侯康远瑞解了狐裘往她身上披,摸到她冰凉的手,眉头拧成疙瘩:“跟我去暖阁,别在这儿受罪。”

“侯爷别劝我。”章燕婷咳嗽着掏出带血的帕子,“我对不起妹妹,该来赔罪……”

话没说完就往康远瑞怀里倒。

章梓涵扶着丫鬟的手转过影壁,紧了紧领口的红狐狸毛:“韦嬷嬷只说有客,倒不知是姐姐来了。”

“你还装傻!”康远瑞把怀里人搂得更紧,“你姐在雪里站了半个时辰,你倒躲在屋里喝茶?”

章燕婷适时咳嗽两声,红指甲揪着男人衣襟:“是我拦着嬷嬷……”

突然喘不上气似的朝老嬷嬷使眼色。

“老奴早半个时辰就……”

“早半个时辰嬷嬷说绸缎庄来了新料子。”章梓涵拍掉披风上的雪,“要是知道姐姐在,我就不冒雪查账了。”

她突然抓住章燕婷手腕,“姐姐和侯爷这么搂着,要是被御史台看见,怕是要弹劾侯爷品行不端了。”

雪水顺着屋檐往下滴,康远瑞甩开章燕婷的手:“下月初八是好日子,我要抬燕婷当平妻。东府中馈交由她打理,你且管着西府庶务。”

章梓涵手指掐进肉里。

东边三十六间屋子是她当掉嫁妆盖的,院子里老梅树是她亲手种的,现在宅子刚修气派就要赶她去冷清的西院?

“侯爷糊涂了?”她冷笑,“西魏律法规定侯爵不能有平妻。姐姐要是急着嫁人,我倒认识几个翰林学士。”

“放肆!”康远瑞一脚踹翻石凳,“燕婷非我不嫁!”

章梓涵摸着刚刷红的门框,发出冷笑:“侯爷打得一手好算盘,新人住新宅,旧人当苦力?”

“你六年无所出!”康远瑞声音冷森,“不过是个整天跟商贩打交道的庶女,留着正妻位置已是仁至义尽!”

章燕婷突然往老嬷嬷身上倒:“妹妹要是不愿意,燕婷甘愿做个洒扫婢女,只要能常伴侯爷左右就足够了!”

“胡说什么!”康远瑞赶紧搂住她,转头对着章梓涵时,语气陡然冷硬,“明日就找族老开祠堂,把你降成贵妾!”

“索性和离吧。”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老嬷嬷的暖炉“咣当”掉地上,章燕婷假咳变成真呛。

康远瑞松开章燕婷冲过来:“你说真的?”

“侯爷看我像开玩笑?”

康远瑞突然笑起来:“夫人长能耐了啊。”他盯着章梓涵长满茧子的手,这双手以前天天熬夜给他算账,如今竟敢攥着和离书威胁。

章燕婷扯他袖子,老嬷嬷赶紧上前赔着笑脸:“夫人病糊涂了吧?您那些铺子若离了侯府撑腰,还不得被那些豺狼似的掌柜们生吞了?”

这话提醒了康远瑞。

上个月扩建东郊马场的五千两,盖的还是章家钱庄的印鉴。

这女人竟想着和离后把经营得来的私产都一并带走!

做梦!

康远瑞瞪着章梓涵,“无子、不孝、善妒,七出之条你犯其三,今日不和离只要休妻!”

章梓涵抖了抖披风上的雪:“侯爷可还记得当年跪在章府门前求娶时发的毒誓?”

“本侯最后悔的便是当年心软!”康远瑞冷嗤一声,“若不是你拿嫁妆要挟,本侯岂会娶个商贾出身的庶女!”

他突然逼近:“今天这休书,你必须得接!”

章梓涵反而往前走一步:“侯府修宅子花了我七千八百两嫁妆,城东十二间铺子的地契可都按着你的手印。”

章燕婷突然猛咳,老嬷嬷扑通跪在冰上:“夫人何苦撕破脸?您这身子离了侯府如何得了?”

“说到这个,”章梓涵抖开手中暖炉,“去年寒冬侯爷为博红颜笑,支走库房最后三车银丝炭时,可曾想过我这身子骨?”

康远瑞额头青筋直跳,突然看见章燕婷头上玉簪——那簪头雕的芙蓉花,与章梓涵妆奁里那支竟有九分相似!

他猛然想起三日前经过库房,瞥见章燕婷的贴身丫鬟抱着锦盒匆匆离去。

章梓涵冷笑一声:“侯爷知道七出的规矩,可听说过三不出?”

“无家可归的不能休,守孝三年的不能休,跟着穷丈夫熬出头的不能休。我娘早死,嫁过来给公爹守孝三年,又拿嫁妆帮侯府翻身——这三条我全占着,侯爷凭什么休我?”

康远瑞气得直咬牙。

这女人为了和离,居然背熟了律法!

“侯爷!”章燕婷突然摔在地上,白裙子沾了炭灰,“妾身心口疼。”

“婷儿!”康远瑞赶紧抱住她,转头冲章梓涵吼:“毒妇!明知她怕冷还拖延时间!”

章梓涵腕上的金镯子硌得生疼,脸上却带着笑:“侯爷教训的是。”

她转头吩咐:“夏欢,去请黎太医,顺便带两个暖手炉来——别冻着姐姐腹中金贵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