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天际。秋风裹挟着凉意掠过街角,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将街道旁金黄的银杏叶吹得漫天飞舞。

银杏叶打着旋儿簌簌坠落,宛如一场碎金雨,又似无数折翼的蝴蝶,在空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枯叶轻吻着街边的水洼,漾开细密的涟漪,转瞬又被暮色吞没,只留下圈圈细纹,在昏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

李阳拖着沉甸甸的工肩包,机械式地挪动脚步。他的脊背弯得像张生锈的弓,每走一步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泥渍,那是他今日劳作留下的印记。

肩膀上的包带深深地勒进肉里,即便隔着厚实的布料,依然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早已麻木,仿佛这具身躯早已不再属于自己。

头顶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下,他两鬓的白发泛着刺目的银光,与鬓角残存的几缕黑发交织,仿佛岁月仓促涂抹的败笔。

今年年仅三十三岁的年纪,脸上却布满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的刻刀无情地雕琢过。眼睛里布满血丝,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迷茫,空洞的目光穿透暮色,不知聚焦在何处,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朝七晚九!

一天十二个小时,在那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他像台永不停歇的机器般拼苦劳作。

搅拌机刺耳的轰鸣仿佛还在耳畔回响,震得他脑袋发疼;工地上飞扬的尘土似乎还粘在鼻腔里,让他呼吸都不顺畅。肩膀的酸痛早已化作麻木,手臂也变得沉重无比,每一个动作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此刻,他的身体在无声地抗议,可他的心却早已疲惫到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霞将天边染成血色,层层叠叠的银杏叶铺满步道,在路灯的映照下,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然而,他却视而不见,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手机在裤袋里疯狂震动,第N次响起的手机来电或者微信提示音,都像一根根细针,却扎不进他死寂的心。

他知道,那可能是妻子询问他何时回家,可能是孩子想要他辅导作业,也可能是工头又在催促明天的工作,但他不想面对,也无力面对,只想在这秋夜里,独自沉沦……

在拐过离工地第三个路口时,街边小卖部暖黄的灯光如往常一样刺得他眯起眼。那灯光在这清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却又与他格格不入。

李阳不去张望灯光,向小卖部里面张望一圈,随后迈步走进去,和老板谈话,

“老板,一箱啤酒,软白沙。”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老板看着蓬头垢面的李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过东西。

李阳随手将钱放在柜台上,也不看找零,便转身离开。

“欸,兄弟,等一下,找你的零钱。”老板正找零钱,看见李阳连钱都不要,着急地从柜台上翻过来,把找的零钱给李阳。

李阳茫然地接过零钱,对老板道谢,“谢谢你,老板!”

“害!”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这是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有原则的,拿好了,记得酒少喝点,烟也尽量少抽点。”

说完,老板便再次拍了拍李阳的肩膀,随后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工作,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李阳默默地看着老板,心里很是感激,打开一瓶啤酒喝了几口,对着小卖部的老板挥挥手,便向着某个方向迈步走去。

铝罐冰凉的触感传来,第一口啤酒下肚,苦涩中带着麦芽的醇香,灼烧着他干涸的喉咙。

醉意来得迅猛,眼前的街道开始摇晃,路灯的光晕晕染成模糊的光斑。

他倚着电线杆,仰头又灌下一口,喉结剧烈滚动。枯叶落在肩头,又被晚风卷走,仿佛他微不足道的人生,无人在意,转瞬即逝。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停下灌几口酒,时而靠着墙壁发呆。

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带起一阵风,掀起他破旧的衣角。

城市的喧嚣在他耳边渐渐模糊,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内心无尽的迷茫。

手中的啤酒罐越来越轻,李阳却浑然不觉。脚步虚浮间,他继续朝着城市深处走去。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神秘的存在,正在等待着他。或许是命运的转折点,或许是另一段未知的困境。

但此刻的他,早已不再去想,只是凭着本能,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向那无尽的夜色......

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手中的酒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只有大概两三瓶的份量。

李阳没有继续喝,将它们提在手上,从兜里抽出烟叼在嘴里,拿出火机将其点燃。

缕缕白烟从口中吸进,从口中,鼻中吐出,惬意又安活,逍遥又快活。

他将火机和烟揣回兜里,手叼着烟,沿着街道继续前行。

这一次的停位离得比较近,差不多十分钟左右便到了目的地。

没走多远,便隐隐看到远处有一处茂密的树林,树木横七竖八,参差不齐,与其说是茂密,倒不如说是枯黄落叶,光秃没剩多少叶子的林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却是让李阳不管是不是喝醉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心事了,都要来的地方。

因为这里,有他一生思念的人喜欢的东西。

此时天已经黑了,树林子中的路灯也随之亮起。昏黄的灯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满大地,仿佛涂上一层薄薄的金边,绚烂多彩。

从远由近来看,可通过‘丁达尔效应’看到好似极光的,昏黄的,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淡淡到昏黄的美,纯粹无暇。

此刻这里已经有不少人了,大多数都是二三十多岁的人来这里玩耍,拍风景秀图,留作纪念。这样的风景不常见,只有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天气,特定的地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不然是很难再见的。

李阳没有去和这群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玩耍,大家伙各忙各的,互不打扰才是最好的。

李阳踉踉跄跄的走到一棵银杏树旁坐下,将没有抽完的烟掐灭,把刚刚没喝完的酒也拿出来,一一摆放好。

将其中一瓶啤酒打开,对着银杏树就挥洒倒下一点,随后将它放好,自己顺势又打开一瓶啤酒喝起来。

他就靠在银杏树坐着,喝着手里的酒,似有心事,似无有事,嘴里不停嘟喃着,

“您老人家说过,如果我的生活中有什么不幸,不开心的事情就来找您,我来,您就会来,和我聊天,和我一起说事。”

“可我来了,可您呢?您又骗我,不过不怪您,怪我,怪我没有能力,没有时间,没能好好陪陪您,让您一个人孤独了。”

“您老人家说过,有什么事情就要学会慢慢自己扛,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可是我在您那里,我不也只是一个小孩吗?咱俩都挺过分的,您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我也走了,只留下你一人。”

“可我只是暂时走了,而您……却是……永远走了。”

李阳只感觉到心中一阵闷痛,嘴里挂着惨惨的笑,满是苦涩与痛。

他拿起手中的酒猛灌一大口,清凉舒爽的酒顺着口腔直入胃部,还有部分的酒没有进入口腔内,顺着嘴角流到脖子,又顺着脖子往下流,衣领被其浸湿,浓浓的酒气弥漫在周身,像一个醉酒的大汉,让人无法靠近,无法接受。

路过的行人见到这状况,有些觉得可怜的都想去问问,看一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转念一想,觉得还是算了。毕竟来这里的,除了拍风景,聊天约会之外,还有一些有心事,生活不愉快,遇到不好的事情也都会多多少少来这里放松一下,给自己一个发泄情绪的单独空间。

他们也只是遥遥相望一会儿,确认没事后才离去。后面的来人见状也是如此,遥遥相望一会儿便离去。

李阳看不懂他们在看什么,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风景。别人没有来打扰他,没有来问他干什么,有什么事,自己也不可能闲着没事干去问人家要干什么,看什么,这样显得自己真的很像一个醉酒的大汉趁着醉酒去骚扰人家,怕吓到人家,报警把自己抓起来,你自己想要解释,可你醉着酒,警察不可能相信一个酒鬼的话,任由你如何解释,如何描述都是徒劳。

李阳自小就接受过教育,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这种事情他见多了,既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不招我,我就不去招人,任由他们看着去吧。

他拿起酒小抿一口,抬头看了眼枯黄的银杏,自己自言自语的跟树聊天,

“奶奶啊,您在看着我吗?您老人家是不是真的还记恨我,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一个晚上都不来梦里见我。”

“对不起,奶奶,我错了,您回来看一下我……好吗?我真的好想您,我不任性了,我不走了,您回来好不好……”

李阳的声音逐渐哽咽,哭泣的声音随声而来,痛与苦,悲与哀,后悔与无助的结晶顺着眼角缓缓流淌,流溢而下。

他将手中握着仅剩的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气贯穿身体,可却让他的心无法平静,无法让他的思绪被醉意迷晕。

他想把自己迷晕,喝醉,可自己就是喝不醉,忘不掉,放不下。脑海里那位身躯有些佝偻,脸上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人始终立于。她轻声笑了,笑得很慈祥,很和蔼亲切,让人无法忘却。

“奶奶……!!”

李阳看着头顶的银杏叶无声散落,声音哽咽到含糊不清,

“奶奶,您说过要我不要抽烟,不能喝酒,不然打断我的腿,可现在我都会了,我会喝酒,会抽烟了,您为什么不来打断我的腿,为什么不来教训我。”

“奶奶,您不来,那我跟您说一件事啊,您知道吗,当年我们一起种的银杏树,它开花了……很美很美……前些年回去看的时候……它……它……它很漂亮……很美丽……”

李阳哽咽地抽泣着,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他伸手把眼泪擦干,可它却是擦不干,一直流淌,好似无止境。

他放弃擦眼泪,将身旁还剩的一瓶啤酒打开,对着自己就是咕噜噜的猛灌,让醉带走自己的痛。

可是痛……又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带走,离开呢!

李阳将手中的酒一口干完,浓浓的酒意将他大脑陷入短暂的滞停,绯红的酒红攀上他的脸颊,在其两颊抹上一抹杏红,耳根后也同样染红,好似真醉了,可醉没醉,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们常说喝酒能解愁,一醉解千愁,不醉愁更愁。可是这只是解愁,不是解心中自己的痛的良药,这种痛,无法治愈,就算是时间也不能将其抹平,只能控制。

李阳深深地吸一口微凉的气,缓缓吐出,似要将所有烦恼通通忘掉,排出体外,让自己不再这么劳累了。

他想起小时候,奶奶佝偻着背,手把手教他种下这棵银杏树。那时奶奶说:“等树开花了,阳阳就长大了。”

前些年回去,树真的开花了,满树金黄灿烂,可树下,却再也没有那个慈祥的身影。

想到这,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李阳抓起最后一瓶酒,仰头一饮而尽。

浓烈的酒气窜遍全身,却烧不掉心底的思念。

他望着飘落的银杏叶,轻声呢喃:“奶奶,树开花了,很美……可您为什么不回来看看……”

秋风再起,卷起满地落叶,将他的呜咽声,悄然掩埋。

一缕微风轻轻拂过他所靠着的银杏树,银杏叶枯黄的落叶若风拂动,落叶归根。

李阳看着散落的银杏叶,手不自觉的抬起,去接住那一片叶子。

散落的银杏叶似乎是受到某种指引,轻轻飘落,落在他的手上。

李阳轻轻接过那落在自己手上的银杏叶,将它置于自己的胸前,对着它轻轻哈气,轻轻呵护。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知道,心中有一股暖流,一股温意在接过这个银杏叶的时候,开始缓缓流淌。

那是……爱……是亲人,故人的思念所化成的爱……

李阳看着手中捧着的银杏叶,内心的那股纯粹的心灵,那股来自遥远的思念,心中最薄弱的地方,被打破了。

他眼角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醉意无法压制他心中的那份爱,泪水如同大雨倾盆而下,哭泣的呜咽声在这片独属于自己的地方,无声回荡。

“奶奶……我想您了。”

“我……好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