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丨父亲留下的,原来不是礼物】】
周日傍晚,黄昏悄悄爬上了窗沿,余光洒进北边那间小书房,落在旧书架与泛黄的笔记本上,整个房间像是被时间打了个柔光滤镜。
马星遥推门进来,动作一贯轻缓。他脱下校服外套,放在椅背上,低头卸下手腕上的那块黑色电子表,随手搁到书桌一角。
这块表,是父亲去年的生日礼物。他记得那天父亲难得请了假,在厨房煮了一锅泡面,还多倒了半杯可乐,说了句:“这个走得准,用着别摔。”
没有多余的话,却意外地像是某种默默递交的关心。
可他早就察觉,这块表……有点奇怪。
尤其是最近——每次他靠近乔伊,哪怕只是肩膀擦过,哪怕只是她坐在前排随意一转身,说一句“这个公式没问题”,表针就会轻轻颤动,甚至偶尔还会倒走一秒。
可只要他离她三米开外,它就恢复如常。
一开始他以为是电池松动,自己还拆开过三次。可一切运转正常。
直到今天,他拿起眼镜布擦表面的时候,某个角度的光,忽然映出表盖下那圈极淡的蚀刻纹。
他心头一紧,抽出放大镜,微微转动表盘角度——终于,看清楚那串字母:
Ω-624。
他像是被瞬间击中,连指尖都凉了半度。
这串编号,他太熟悉。
他立刻冲向书架,从最底层抽出父亲留下的那本褐色封皮笔记本。那是家里唯一没人敢动的东西,像是父亲存在过的一块“逻辑遗迹”。
翻到中段,厚厚一页纸上,一行字仿佛在风中颤动:
「若Ω-624频段波动过强,佩戴接收设备者可能被误锁‘同步现象’,需及时调离交互目标。」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
交互目标。
他缓缓坐回椅子,视线落在那只沉默的手表上。现在,他知道了——它从来不是“礼物”,它是一个装置。父亲在监测谁?又,试图保护谁?
他想起这几周最强烈的“异常波动”:
乔伊讲量子坍缩那一刻,她眨了下眼,光刚好照进她瞳孔;
她靠在课桌边,手指随意写下“我是谁并不重要”;
她笑的时候,眼角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温柔与锋利。
他知道,表动是因为她。
可他也知道——他动心,早在表针开始抖之前。
“乔伊……”他低声喊出她的名字,那音节落在空荡的书房里,轻得像一页试卷被风吹动。
那只手表,此刻被他摘下,静静躺在书桌上。
可神奇的是——在他视线刚落上去的瞬间,指针轻轻动了一格。
好像在回应他,又好像在提醒:她,从未离开。
书房外的收音机开始播放校广播站的晚间曲,《开始懂了》:
“越是在手心留下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纠葛,越要笑着割舍……”
他却突然不想“割舍”了。
Ω-624是什么、父亲在研究什么、他是不是也被卷入了一个更大的谜局——他都想知道。
但这一刻,他只想先搞清楚一件事——
如果她不是数据,她是不是也会在他身边,多留一会儿?
他抬头望着窗外落日的余晖,忽然有点想对命运说一句话:
“我愿意等你,不只是为了解谜,而是因为——你是唯一让我不想只当观测者的人。”
马星遥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他十六岁生日。
父亲把那块黑色电子表放在了书桌上——没有包装盒,没有贺卡,也没有拥抱。只是一句淡淡的:“戴着,别老迟到。”
他点了点头,笑着接过,却没太在意。
那时候他还不懂,有些“礼物”,不是送来让你欢喜的,是为了让你记得。
可后来——
他慢慢发现,这块表不止是计时工具。
每次靠近某些“特定的人”或“特定的场合”,指针就开始轻微地颤动,有时甚至悄悄倒跳一秒。
而只要远离三米,便恢复如常。仿佛从未异常。
他最初以为是电池松了,还拆开重新装过。可检查三次,毫无问题。
直到两天前那晚,他试探着问:“爸,这块表哪买的?好像挺特别。”
父亲正坐在阳台边擦收音机,手没停,头也没抬,只回了句:“忘了。”
语气敷衍得像在聊一支写不出水的圆珠笔。
但马星遥知道,这不是真话。
那个他熟悉的父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父亲会陪他拼模型、调望远镜、一起收听气象频道,还会在他每解完一套奥数题时奖励一根跳跳糖。
那个父亲,是聪明的、风趣的、温暖的大人。
而现在的父亲,从1998年矿难之后,就像变了。
不再笑。
嗓音低得像老电台的失真音轨。
不再提矿山,不再修收音机,只每天机械地擦那台老旧机器,像在等它吐出一个不可能回来的声音。
那场矿难,不只是事故。
它像是某种“分界线”,把马翔的生命切割成“之前”和“之后”。
而这块表,大概也从那时起,就不再是表。
马星遥坐在书桌前,指尖轻轻划过笔记本的封边,翻出一张夹在页缝间的纸条——
是初一那年数学竞赛前,父亲写给他的:“不管做题还是做人,线画对了,图自然成。”
那时候他只觉得像句老派励志语录。
可现在读来,竟有些哽咽。
他轻轻合上纸条,低声说:“矿难不是终点……它是某个入口。”
“我要查清楚它背后到底是什么。包括这块表……还有乔伊。”
他的目光落在那块熟悉却开始陌生的手表上。
斜阳照进来,Ω-624的微刻字样,泛着一丝冰冷的银光。
——他戴了这块表,整整两年。
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它是“父亲留下的某个入口的钥匙”。
他不知道,那一天之后,父亲马翔已经悄悄被一场“科学实验”推到了无法回头的边界线之外。
那是1998年12月6日,铜山三号矿井,入冬第一场雪刚落。
Ω-624实验项目进入“预启动阶段”。
当时的项目人员名单上写着三个人:
项目协调人:王江海
安全技术负责人:马翔
数据频段监测员:代号“墨镜男”(真实身份不详)
但谁也没想到——预启动失败,那一刻,马翔正调试频率对接系统,忽然看见屏幕跳出:
Δ-624——同步,主频率共振源识别:M.X.Y。
马翔怔住了。那是他儿子的名字缩写。
不是误录,不是插曲,而是——这个实验中的“共频体”。这个名字从未被录入过实验资料,系统捕捉到了他。
马翔彻夜未眠,三天不说话。从此,他再不提矿井。
再不笑。只是每天,擦那台收音机。
有时,贴一张小纸条在背后,上面写着:“我看到他在实验室外,穿着校服笑着朝我走过。”
他从未告诉任何人。那,是他看见的未来的儿子。
【【02丨东关热面局:一碗少年没说完的心事】】
周日晚上七点多,东关美食街热闹得像旧唱片的副歌部分。
路灯昏黄,三轮小摊支着油烟布幕,一锅辣子炒肉,一炉羊肉串,一盘冒着红油的凉粉,香气混在一起,在人声与喇叭吆喝中,像是旧城市里特有的烟火合奏。
马星遥穿着灰T,校服外套松垮搭在手臂上。
他本来没打算吃晚饭,家里厨房冰冷如铁,父亲又是熟悉的沉默状态,整个屋子像某个失联频道,一点温度都没有。
可不知怎么的,他还是出了门。
带着一点不知该往哪去的心情,顺着小时候常走的方向,进了东关。
刚拐进街口,就听到熟悉的一句:“哎——马星遥?”
他抬头,果然看见陈树,靠在炒粉摊边,举着一瓶汽水,笑得跟那瓶盖子刚拧开的“啵”一声一样响亮。
马星遥愣了下,没说什么,还是走过去。
陈树见他靠近,扬了扬眉毛:“来啦?今晚别装清冷,跟我走,削面局安排上了。刚才那家刀功真行,面片薄得像张作文本纸。”
马星遥没说笑话,只是低声问:“你一个人?”
陈树咬了一口冰汽水,点点头:“我妈加班。我靠夜市活着。”
他顿了顿,看着马星遥:“你……也是?”
马星遥点点头。
那一刻,两人像是无声交换了某种“我懂你”的默契。
他们并排走到削面摊前,坐下。桌子是铁皮折叠桌,腿还歪着一边,上面贴着早就脱色的“手工削面”红字贴纸,边角处还能看到某个顽皮学生刻的字:“2000·东东光临。”
摊主是个山西口音的大哥,刀起刀落,面条飞入锅中,红油滋啦啦地爆开。
陈树仰头喊:“老板,两碗,一碗加宽加辣,一碗正常,少香菜。”
马星遥偏头看他。
“乔伊不吃香菜。”陈树耸耸肩,“她每次都这么点。”
马星遥没回应,但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
面上桌,香气拌着热气扑面而来。
陈树一边嗦面一边说:“你别看我只会修电路,我可是我们小区的美食探索官,哪家小笼灌汤、哪家土豆片正宗,我都门清。”
马星遥头也不抬:“那你干嘛不自己做个报警装置,用锅盖一冒烟就响铃?”
陈树一愣,随后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真做过?”
两人同时笑了,是那种终于不用“装懂”也能彼此放松的笑。没有试探,没有高冷防备,只是纯粹的“我们还年轻,我们可以讲点真话”。
吃到一半,陈树忽然慢慢地说:“你……最近是不是老缠着乔伊?”
马星遥抬头,盯着他:“你不是也经常和她在一起?”
陈树也不避讳,理所当然地一耸肩:“我先来的。”
那语气像是在抢座的孩子,明知道不讲道理,却仍旧认真。
马星遥盯着他,语气淡淡的:“所以你在怕什么?”
陈树眼神一顿,然后低低一笑:“怕我调不出她的频率。”
他拿筷子搅着汤底:“我以为我是那个能听到她的人,但后来发现……你,也许是那个能看懂她的人。”
面汤轻轻冒着泡,空气里是辣椒、蒜泥、豆瓣酱的热意。
他们没再说话。
只是并排坐着,像两个各自喜欢同一首歌,却还没敢按下“播放”的男孩。
街口放起了老歌,电线杆边挂着音响正播放《我愿意》的前奏。
风吹过,卷起纸巾的角,旁边摊位还在炸臭豆腐。
马星遥抬头看陈树,陈树轻轻晃着汽水瓶。
谁也没有输谁,也不打算让谁赢。
他们只记住了这一晚:
有一碗不辣不咸刚刚好的热面,
有一场说了一半、又咽下去的少年对话。
还有那个没说出口的共识——
乔伊,不是谁的。
但我们,都在意她。
青春有时就藏在这样一顿热面里,
一边吃着,一边藏着。
【【03丨胡静的气味】】
东关美食街,从不缺烟火气,尤其是晚上七点半之后。
天色全暗了下来,红灯笼一盏盏亮起,串串摊、铁板鱿鱼摊沿街一字排开,蒜香、孜然、铁板酱汁混合着辣椒油的热度,构成了铜山小城特有的夜色香气。
削面摊的铁皮桌边,马星遥和陈树正各自低头吃面。
陈树刚吸完最后一口面,还没来得及说“够味”,鼻尖突然被一股极轻的香气拂过——
那不是热汤,不是烟火,而是……一丝淡淡的、几乎带着果木尾调的香水味。
温柔,又干净。像冬天窗边刚被阳光照过的围巾。
他本能地抬头,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夜色中走来。
胡静。
穿着一件浅灰色风衣,头发松松挽着,肩上搭着工作牌,手里拎着一杯绿豆汤,眼里一如既往带笑,语气却总带点“你也逃不过我视线”的调侃熟稔。
“哟,真巧,你们也在这儿?”
炭火烤炉映着她的侧脸,暖黄之中,是不动声色的清爽利落。
陈树像是反应慢了半拍,赶紧站起来,连耳根都红了:“姐?你……你怎么也来了?”
“陪同事聚一聚。”
她顺手从烧烤摊拿了一串孜然牛肉,随意地往他们桌上一放,“喏,这几串我请的——牛肉、香菇、还有你最爱那一串韭菜。”
她笑着朝不远处的同事点头,回头还不忘解释一句:“这是我弟弟,陈树。”
陈树像被电了一下,低头嘀咕:“……不是亲的。”
“感情比亲的还真,不是吗?”她语气温温的,带着一点“我就看你紧张”的坏笑。
马星遥站起来,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好。”
“我知道你。”胡静眼神落在他身上,语气不动声色地肯定,“你就是那个——会修实验室投影仪,还抢了广播站线路的马星遥,对吧?”
她语气太笃定,像早就记住了他,只是第一次正式打招呼。
马星遥轻轻一笑,没多说。但他微妙地感觉到,自己刚才那点“想要安静吃面”的情绪,突然有了点……被打乱的节奏。
陈树手里的竹签被他无意识地转了一圈。
胡静又咬了一口烤韭菜,吃得很认真,还轻轻“嗯”了一声:“这家的辣椒比例改了,好吃。”
她吃得太自然了,像是对陈树的口味早就了然于心——不吃肥肉,要加蒜末,少放盐——一串韭菜都能点得比他自己还精准。
而这一切,马星遥全都看在眼里。
他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吃面。
但心底像被轻轻拨了一下,响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弦。
吃到一半,胡静抬头:“陈树,你最近是不是又在熬夜修音频线路?”
陈树装傻:“……哪有。”
“嗯哼。”她语气拉长,“我滑冰场那边正缺个懂设备的,周末有空来帮我。费用照给,果啤加鸡翅。”
“好。”
他答得轻快,可耳根却红得发亮。
“我先回去了。”胡静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早点回学校,别又熬夜搞那些小电路,听见没?”
陈树小声应着:“听见了。”
她走远了,夜风卷着香水味从他鼻尖飘过去。
马星遥忽然问:“她经常这样?”
“哪样?”
“……记得你爱吃的,记得你要早点回宿舍。”
陈树咬了一口韭菜串,含糊着说:“……她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
然后,他加了一句:“也不是对谁都这样。”
那句“不是对谁都这样”,没说完的部分,全挂在空气里。
摊位后方的音响刚好换了一首歌,《心动》轻轻地响起:“都怪这个夜色,撩人的风,吹动了心事……”
他们没再说话,只是继续低头吃烧烤。
可少年心事,从来不是多说就能理清的事。
很多时候,它就藏在一串烤韭菜、一句“别又熬夜”的叮嘱里——不动声色,却在意得不行。
【【04丨孜然心事】】
夜风绕过东关美食街,塑料袋被吹得轻飘飘地在地上转了两圈,像没找到落脚点的心事。
马星遥刚咬下一口烤串,忽然低声问了句:
“你和她……很熟?”
陈树没抬头,筷子拨着盘里的烤香菇,语气平平:“滑冰场认识的。”
“她不太像普通人。”
“当然不。”陈树笑了笑,轻轻吸了口气,“她是大人。”
“大人?”马星遥眼神动了一下。
“嗯。”陈树语气有些模糊,“她是那种你以为你看透了,但下一秒又会被她一句话拉回现实的人。她不需要人照顾,却总是在照顾别人。”
马星遥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片刻后,又轻声问:“你……喜欢她?”
陈树手里的竹签停了一秒,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慢慢开口:
“你喜欢乔伊?”
这句话轻得像顺风一句,却不偏不倚落在马星遥心头。
风恰好从面馆边的小巷口吹过来,带着烤串香,也带走了刚才那一瞬的空气静止。
两人都没再说话,烧烤铁盘里“滋啦”作响,烤肉在油脂里翻面,那声音像是把那些未出口的少年情绪一并烤熟了。
他们不懂什么是喜欢。
但他们知道,心会动。
有些人一靠近,时间就会错位;有些名字一被别人提起,就会让你下意识握紧筷子。
烤串的味道越发浓烈,辣椒粉混着孜然,刺激而炽热,像心头刚点燃的那一点情绪——说不清是甘是辣,只知道,久久不散。
没人回答得太肯定。
因为喜欢从来不是“知道”,而是“藏着”。
是你嘴上不说,耳朵却在等她名字;
是你说她“只是朋友”,心却在某句话之后悄悄疼了一下。
那一晚,两个少年坐在炭火边的折叠桌前,吃下的,除了热面与烤串,还有青春里第一次咽下去、却没说出口的——孜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