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黄表纸在门檐下打转,我跪在浸透露水的青石板上,孝衣下摆被晨露洇出深灰的水痕。爷爷的柏木棺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棺盖上的玄武纹缓缓流淌,在青砖地面勾勒出扭曲的符印。那股混着松脂与腐叶的甜腻气息愈发浓烈,在晨光中凝成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雾霭。
“陈家小子,你爷爷可真给你留了个俊俏媳妇?”王婆踮脚扒着窗棂,银簪勾破窗纸的声响格外刺耳。透过撕裂的窗洞,我看见里屋木床上铺着的鸳鸯锦被红得刺目——那是半月前爷爷让我去镇上买的杭绣,说是给未过门的孙媳备的。
父亲突然踹向棺木,惊得供桌上的长明灯剧烈摇晃。爷爷青紫色的手腕从袖管滑出,指甲缝里还嵌着未干的朱砂,让我想起三日前撞见他在柴房焚香的场景:青铜香炉里飘着半张人耳形状的符纸,正是《少阴养尸经》里记载的“引魂绘皮”之术。
“阿远!”三叔涂着靛青的指甲掐进我肩井穴,疼得我猛然回神。这位常年跑江湖的古董商扯开玄色对襟衣,露出胸口暗红的蝎子纹身:“老头子那些歪门邪道,你到底学了几成?”
我盯着门楣上褪色的镇魂符,雨水顺着符纸边缘滴落,将朱砂写的“敕令”晕染成血滴形状,与记忆中《阳符九变》里“尸变预兆”的插图重叠。喉间泛起铁锈味,我哑声道:“养尸阵需用重阳鹿血起阵,可爷爷用的是...他自己的指尖血。”
话音未落,里屋传来床板吱呀的响动。母亲碰倒的烛台在地上滚出焦痕,火光摇曳中,女尸腰间的鎏金腰带闪过微光——那上面串着的不是寻常配饰,而是五枚刻着星斗的青铜铃,正是爷爷曾说过的“五纬镇尸铃”,专为克制血尸所制。
“烧不得。”我按住三叔递来的火折子,掌心被雷击木手串硌得生疼,“《太阴注生经》有载,丹成则香凝不散。若强行焚化...”话未说完,窗纸突然无风自动,一缕雪白的发丝从破洞飘出,在晨风中轻轻颤动。
围观的村民齐刷刷后退,李猎户家的小闺女指着屋檐惊呼:“白灯笼变紫了!”众人抬头望去,昨日还素白的灯笼此刻泛着诡异的紫芒,灯面上隐约浮现出模糊的符文。不知谁喊了一声“闹鬼”,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只剩几只土鸡在院门前刨食。
三叔突然掀开我的孝衣,露出心口处淡青色的胎记。他用棺木渗出的红水在胎记上画了道扭曲的符号:“青龙摆尾,白虎衔珠,玄武藏头,朱雀泣血。这宅子...”他压低声音,摸出个黄铜罗盘,“是四象聚阴之地。”
背起女尸时,她鬓间的玉步摇划过我脖颈,凉得刺骨。进山的小路被晨雾笼罩,脚下的泥土黏腻不堪,背上的躯体却轻得仿佛只剩副骨架。路过村口老樟树时,树洞里的灰鼠突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惊飞了栖息的夜鸦。女尸垂落的手腕上,银镯刻着“开皇三年”的字样,在雾中泛着冷光。
老宅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已摇摇欲坠,推开木门的瞬间,阴风夹着纸钱扑面而来。正厅的方桌上长着几簇灰白的蘑菇,形状竟似人的手指。西厢房的雕花床积满灰尘,当我将女尸放下时,床顶的纱帐突然断裂,雪白的纱幔落在她脸上,宛如蒙上一层殓布。
“多有得罪。”我抖开黑布想遮住她的脸,却见她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冷汗顺着脊背滑落,我突然想起《葬书》中的警示:“笑尸现唇,勾魂摄魄。”正要后退,窗外雷声炸响,暴雨倾盆而下,雨幕中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
回到家中已是黄昏,父亲蹲在墙角烧纸牛。火堆中突然窜起幽蓝的火焰,纸灰凝聚成骑马的小人,朝着北山方向飞驰而去。三叔盯着那方向脸色大变:“纸马引魂...是黔北蛊师的手段。”
爷爷下葬那日,八个抬棺的汉子肩头都渗出了血。棺木入土时,坟头突然爬出五条青蛇,首尾相连绕着新坟游走。阴阳先生抛出的镇墓铜钱在半空迸裂,三叔当即扯下爷爷棺木上的镇魂符,塞进我衣领里。符纸泛着朱砂的热气,背面的饕餮纹硌得皮肤生疼。
当夜我辗转难眠,三更梆子响过,终于摸黑上了山。老宅在雨中如同一头蛰伏的野兽,推开西厢房门的瞬间,浓烈的尸香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女尸枕边渗着暗褐色的痕迹,床幔上布满细密的抓痕,每道痕迹都深可见木,显然不是人类所为。
正要查看,山下突然传来唢呐声。十二个纸人抬着漆黑的轿子踏水而来,惨白的脸上涂着诡异的青灰,纸制的指尖滴着蜡油。为首的纸媒婆咧开猩红的嘴,轿帘无风自开,里面端坐着的...那东西穿着霞帔,盖头下露出的却是森白的头骨。
“闭着眼!”三叔的怒吼在身后响起。我被他拽进床底,嘴里顿时充满血腥味——慌乱中咬破了舌尖。轿中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混着纸人关节的吱嘎声,在雨夜中格外刺耳。
三叔突然将雷击木手串按在我伤口上,低声道:“含住!不管看见什么,别出声!”话音未落,一双绣着金线的绣花鞋停在床前,鞋面上的并蒂莲在黑暗中泛着荧光,分明是唐代宫廷的样式。
纸媒婆的影子投在床幔上,朱砂画的眼睛突然流出黑血。她伸出纸糊的手去掀女尸的盖头,指尖刚触到黑布,顿时腾起青色火焰。尖锐的啸声震得房梁落灰,我死死咬住手串,血腥味与木香在口中翻涌。
轿中突然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指节上套着五枚青铜戒指,每枚戒指都嵌着鸽血红的宝石,里面隐约可见蜷缩的人影。那手在空中画了个符,正在燃烧的纸媒婆瞬间复原,只是脸上的青灰褪成了死白色。
“陈家小子。”轿中传来沙哑的声音,如同指甲划过石板,“交出太阴尸,饶你全族。”随着话音,十二纸人齐齐转头看向床底,空洞的眼窝里跳动着幽蓝的鬼火。
三叔突然夺下手串,蘸着我的血在掌心画出先天八卦。当纸人俯身逼近时,他大喝一声将血掌拍在地上。青砖缝隙中涌出黑色的污水,瞬间化作无数枯手抓住纸人的脚踝。趁此机会,他拽着我撞破后窗,跌入倾盆大雨中。
我们在泥泞的山路上狂奔,身后传来纸人撕裂的声响。跑过乱葬岗时,三叔突然将我按在墓碑后。只见那顶漆黑的轿子悬浮在空中,轿帘大开,里面端坐着的,竟是身着喜服的爷爷...